第15章 拖油瓶,白眼狼

兩邊青山郁郁蔥蔥,一碧如洗的天上飄着大團大團棉花似的雲朵。仔細看看,會看到有一輛驢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鄉村的小路上。車上拉着幾個人,其中有三副面孔足以驚豔整個山村了。

那路不平,偏偏這驢子也左搖右晃,咯噠咯噠、優哉游哉走着。每踩過一個大坑,板車就要晃一下、颠一下。每颠一下,那張清俊的臉就離胡嬌嬌近一分,又趕忙轉回去。要麽就是胡嬌嬌向右邊倒。一路過來,胡嬌嬌苦不堪言。

到後來,白明時幹脆把臉轉向陶敬軍了,這樣一來,每颠一下,就是後腦勺和脖頸靠向胡嬌嬌。驢車走得慢,快到任家莊時,晚霞都燒滿天了。也不知是映襯的還是錯覺,胡嬌嬌總覺得那節修長白皙、平時驕傲得像大白鵝一樣的脖頸,好像有點緋紅,偶爾眼角的餘光能瞥見白明時的一點點側臉,分明紅到了耳朵根。

胡嬌嬌重活一世,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麽不明白的。想起白明時平日裏對誰都冷若冰霜,眼睛朝天的樣子,心裏愈發想笑:裝什麽唐僧?不也還是難以免俗!用村裏那些長舌婦的話來講,就是:也逃脫不了胡嬌嬌這張“狐貍精”的臉!

不過比起村裏那些不懷好意的青年,像白明時這樣刻意回避的君子做派,還是讓胡嬌嬌心生一股被尊重的好感。代替原主重活一世,她不希望往後接近她的人都是因為這張俏臉,而是因為發自肺腑地認可她這個人。

胡嬌嬌下了驢車,正想跟劉醫生和陶敬軍等人道謝,白明時卻已經一瘸一拐拎着他從縣城買回的物資,往知青宿舍的方向走了。胡嬌嬌趕忙追上去,朝他揚了揚手,“白知青,白知青!”

白明時頓足。

“手絹我已經洗幹淨了,謝謝你借我包紮。”

白明時接過手絹收了起來,什麽也沒多說,轉身走了。

楊玉喬母女同其他二人再三言謝告別,待那三人都走後,楊玉喬忙問女兒道:“你怎麽會有小白知青的手絹呢?在你舅舅家的時候,曉娟說你有手絹也不給她看,我還納悶呢,媽什麽時候給你做過手絹了。”

胡嬌嬌卻責怪母親大驚小怪,“媽,剛剛我不是都說了嘛!那是人家白知青好心借我包紮的。昨天捉黃鳝,一開始我不會捉,結果掏到了螃蟹洞,被夾了一下。喏,這不後來還找劉醫生消毒貼上紗布了麽?”

楊玉喬這才想起昨天女兒的确手指破了,不由心疼道:“被螃蟹夾了啊?那得多疼啊!你這孩子怎麽也不說一聲?還騙媽說是拉傷的,這能一樣嗎?”說着說着,忽然回過神來,神态嚴肅地繼續對胡嬌嬌道:“別轉移話頭,就算是人家借你包紮的,你也不能随便要人家男同志的東西啊,何況手絹這麽私密的貼身物件。”

“媽,這都什麽年代了?還當時古時候公子、小姐私相授受啊?手絹就是擦汗用的,我當時附近也沒別的人,他在那兒納涼,人家就是純粹好心。你換成我,我還不願意借呢!我當時那手血淋淋的,我也不知道後來知青們會過來啊,可不包起來的話,我怎麽再去撈?”

楊玉喬明白女兒做的一切都是為自己,心下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想想堂哥家的女兒,又能在縣城讀書,又過的好日子,自己生出不少愧疚來,“媽相信你的話,知道你和白知青肯定沒啥。媽是怕村裏那些人說閑話,你就是要還,也私底下沒人地方還嘛,當着劉醫生和陶知青的面,萬一……”

“就是要當着他們的面還才叫好。”胡嬌嬌打斷了楊玉喬的顧慮,“劉醫生雖然大大咧咧的,但是個耿直的人,從不會嚼人舌根子。不然你看他給銅錢鄉那麽多人家看過病,聽說過他傳哪家得了什麽隐疾的閑言碎語不?”

楊玉喬愣了,還真是,其實醫生才是最容易接觸病人私密事的人。什麽大姑娘、小媳婦兒、上了年紀的男人,都有難以啓齒的毛病,可凡是老劉接診過的,從未透露過病人病情半分。

“陶知青也是正派人,跟白知青關系最好,他就更不可能傳出什麽對他不利的話了。我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叫他們知道了也無妨;要真是偷偷私底下還,被別人撞見了,那才是有嘴說不清呢!”

楊玉喬覺得女兒說的也有道理,不禁對胡嬌嬌刮目相看起來。以前印象中女兒嬌蠻任性,卻又沒什麽心眼,很容易受人哄騙。現在不但懂事了很多,而且思慮問題也越來越成熟周到。反而讓她這個當媽的放心不少。

二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一進家門,坐在門口的胡小寶就沖裏嚷嚷,“媽,奶奶,大伯娘和大姐回來了!”

王秀花聞聲從屋裏跑出來,一見到楊玉喬母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整整一天死哪兒去了?我兒子才走幾年?你就天天心想着往外飛?依我看,別是外頭有什麽野男人了吧!”

“媽,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呢?”楊玉喬眼圈一紅,氣得就要落淚。胡嬌嬌趕忙阻止在她前面,以前偶爾在電視上看到苦情劇的時候,她最怕聽到這句臺詞,但凡說完這一句,對面的婆婆總是要蹦出一句“我不聽我不聽!”,然後媳婦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有什麽話不能直截了當甩出來?

胡嬌嬌不客氣地對王秀花道:“奶奶,這話可不能亂講。傳出去一對不起地下的我爸,二您還有我和招娣兩個孫女呢,大家都是姓胡的,誰名聲不好了,其他人都別想往外摘。”

胡招娣氣得牙根癢癢,明明是你們倆不檢點,還硬要拉上我的名聲!真是不要臉。

王秀花也不是吃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你也知道對得起你爸啊?你要真還記得自己姓胡,就給我看住你這個媽,回頭她給你找個後爸回來,你可得要去給人當拖油瓶。”

“奶奶,明明沒有的事,你非硬要塞給我媽一個無中生有的男人來,你這是巴着她改嫁好把我們倆都趕出去是不是?”

王秀花嗓門大,本來想給楊玉喬一個下馬威,沒想到胡嬌嬌也絲毫不示弱,聲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左鄰右舍住的都只隔着籬笆牆,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現在反而她占了下風,讓人覺得她又在欺負兒媳了。

“我趕你們出去怎麽了?姓楊的進門這麽多年,攏共生了一個丫頭,連個帶把的孫子都沒給我兒子生一個,讓我守義就這麽絕了後。守義就是被她克死的,要我說早就該拿大掃帚趕你們滾了。還讓你們白吃白喝那麽多年!你倒好,你個白眼狼,還編排起我來。”

“奶奶,我們可沒白吃白喝,每個月不是都給你交夥食費麽。”

周圍悄悄看熱鬧的已經有好幾家了。

王秀花又氣又羞,可也顧不得老臉了,脖子一梗,“怎麽了?我還沒問你嘞!楊玉喬,你上個月的工分呢?我今天可聽說了,上個月的工分,昨天就發給你了。錢呢?”

胡嬌嬌一揚手裏的中藥包,“喏,都在這裏。今天我帶我媽去縣城瞧病了,工分都買了藥。”

果真是拿着工分去醫院了,王秀花氣哼哼地一伸手,“剩下的錢呢?”

胡嬌嬌輕描淡寫道:“都用完了,這藥貴的很。我還在藥堂診所門口碰上了劉大夫,他認得坐診大夫,還給我們還了價呢。”

王秀花一聽不幹了,“五塊錢都買了藥?這藥是金子做的麽?你們兩個敗家子!看我不打你!”一邊揚起擀面杖就要往母女倆身上招呼。楊玉喬像護着雞仔的母雞,此時也紅着眼睛,怒瞪着婆婆,“我自己幹活掙的工分,給我自己看病,怎麽不能花了?說出去,全天下也沒有這樣的理。你老說我吃你們家的,你跟二叔一家住的這瓦房究竟是怎麽起來的,不會心裏沒數吧?心裏沒數你當大家都是傻子嗎?就憑你們之前的家底,能蓋起來?二叔能娶上媳婦?”

胡興旺不樂意了,“哎,大嫂你這話不能這麽說吧?你可別以為我哥不在了,當年的賬就能亂往自己身上攬。”

話是這麽說,可看熱鬧的鄉鄰心裏也是有數的,當年誰不知道胡守義從外頭領回來一個城裏來的白淨媳婦兒?那穿裙子、說話細聲細氣的做派,八成是哪個地主、商戶家小姐。為着這個說不清的來歷,那幾年可沒少來找守義家的茬,差點把瓦房也給扒了。幸而胡家在村裏幾輩貧農,胡家老爹也是村裏名聲頗高的好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放過去了。

楊玉喬今天認到了楊家的親戚,聽說家裏人都還在,将來也能有機會團聚,心裏也有了底氣。這些年受的窩囊氣也夠了,索性把心一橫,對王秀花幾人道:“媽,我這病以後都得看醫生吃藥,我不想年紀輕輕就瞎了、垮了;所以這工分,往後不能交;你要是不願意,非要趕我們走,我也認了。”

王秀花本來只想讓楊玉喬認錯,再乖乖把錢交出來,沒想到她寧願被趕走也不交。又被當着這麽多人面落了婆婆的面子,她哪裏肯認?于是用擀面杖指着楊玉喬道:“你們大家夥可都聽好了,今天不是我要趕楊玉喬走,是她自己要走的。她以後是死是活,是跟哪個野男人跑了,都跟我們胡家無關。我們胡家往後沒有這種兒媳,死了也別想進胡家祖墳!”

周遭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話說的就很重了,在農村,被趕出家門的媳婦,基本就沒有擡頭的可能,走到哪兒都會被人戳脊梁骨。娘家也未必會願意要這個回去的閨女。

果然,聽到這句話,楊玉喬身形不穩,踉跄了一下。落在王秀花的眼裏,生出一絲得意,心道:小蹄子,我還制不住你了!一沒娘家撐腰,二沒個兒子傍身,還能到哪兒去?眼睛不好做不了活兒,模樣還不錯,再到隔壁村子找個人家嫁過去,也能收一筆彩禮;嬌嬌那小丫頭也到年紀了,明年往外一嫁,再落一筆彩禮錢。

王秀花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

祖母貪婪算計的眼神落在胡嬌嬌眼裏,心裏一陣心驚。她本就多活一世,父親走後看透人心不說,更是知道書裏原主的結局。書裏面王秀花和胡興旺兩口子為了将來兒子娶媳婦,便将主意打到了寡嫂身上,去遠的地方給楊玉喬說了門親事,還要打她的主意。為了躲避這門親,楊玉喬才勉強趕緊答應了村裏另一個男人的求娶,帶着胡嬌嬌嫁了過去。

誰知剛離狼窩又入虎口,後爸為了前途,轉而将她嫁給了縣長家的傻兒子。

這個家是不能再待了,既然是王秀花提出來的,不如順勢應了,反而比自己找機會離開的好。

胡嬌嬌擋在楊玉喬跟前,不卑不亢道:“奶奶,既然您都這麽說了,我們也沒有賴在這裏的道理。這瓦房的賬,鄉親們心裏自有公道,看在你們都是我爸親人的份上,我們也不要了。以後血緣還在,情分不在,各走各的路吧。媽,我們走。”

說罷,胡嬌嬌拉起還在發愣的楊玉喬的手,頭也不回地推開了胡家的籬笆門。

看熱鬧的鄉鄰目光如同火辣辣的太陽,刺在後背上。楊玉喬心裏空落落的,一方面抒發了這麽多年的不滿,心裏前所未有的舒爽;另一方面也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懼。當年她離開家有守義,現在沒有守義了,卻還多了一個要照顧的女兒。她是沒什麽,可女兒将來怎麽辦?

想到這裏,楊玉喬拉緊了胡嬌嬌的手,停下腳步,搖了搖頭,小聲對女兒求道:“嬌嬌,不能走……”

胡嬌嬌卻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寬慰她道:“媽,放心吧,我有手藝,你也有,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們。再說了,在縣城裏還有舅舅呢;您還有外公一家呢,總能找到他們。”

提到這個,楊玉喬眼前一亮,破涕為笑,道:“說的對,一定能找到他們。”

母女倆朝村頭走去,遠遠地跑過來一個人,有點眼熟。胡嬌嬌張望了望,待那人走近,疑惑又驚訝地喚了一聲“孟叔”。

孟大慶正好路過,在人群中看熱鬧很久了。自從兒子悔婚和任家定親,被胡嬌嬌說出來那日,他心裏就一直愧疚,愧對于胡守義。老胡是個好人,也沒少幫襯他。當年老胡娶楊氏,楊從家裏是帶着點錢來的,他也是知道。可村裏就是這樣,不是你有理就能占上風。他這時要是幫楊玉喬說話,恐怕又要有閑言碎語潑髒水上來。

可這娘兒倆能上哪兒去?

“守義媳婦,你們打算去哪兒?天都要黑了,就算跟老的分家,也沒必要出任家莊吧?”孟大慶三言兩語,就把今天胡家的事定性為“鬧分家”,而不是“趕出家門”。

人不落井下石,這年頭已經很不錯了。胡嬌嬌禮貌地對孟大慶道了聲謝,“村裏沒個落腳地方,我們還是出去吧。”

孟大慶猶豫了一下,想讓她們去自己家将就一宿又說不出口。生怕惹來是非,就自己家那個婆娘,不得瘋喽?

“嬌嬌,去我們那兒擠一晚吧。”

胡嬌嬌驚喜地回過頭,看見田曉萍善意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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