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寤寐思服

那小二見周思齊似有興趣,便得意地介紹起來:“公子想必聽說過“楚人好細腰”,楚女素以身姿纖細,體态柔弱為美,千百年來一直如此,是以本地養瘦馬之風不遜于淮揚。每年七月十八重江城中還會舉行荷出之日,讓年滿十二的瘦馬們一展才藝,資質好的瘦馬們往往會抓住此機會博得附庸風雅的達官顯貴們的青睐,以覓得好去處。是以瘦馬們在此日之前紛紛苦練才藝,同時用平日積攢下的錢財置辦一身漂亮的衣衫,又購置上好的脂粉和美麗的釵環,以便到時一鳴驚人。公子既已來到重江,可千萬不要錯過那一日喲!”

周思齊還欲再問,小二卻面露一絲難色:“您也知道重江城近日是熱鬧的很,來往的客商,赈災的軍士,還有前來督促修堤的官員們,甚至……甚至連皇帝和太子都來了呢,您看這樓中客人實在是太多了,小人要是再在此耽擱恐掌櫃的要罵了,公子您就放在下退下吧?”

周思齊還未及答話薛策即忍不住義正言辭地說道:“公子在此打聽一青樓女子實在有失身份,切勿……”誰知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一聲嬌斥打斷。

“切勿如何?青樓女子又如何?”

周思齊轉過身,但見那紅衣少女不知何時已行至他們身後,此刻正滿臉通紅地望着他們,一雙透亮水眸泫然若泣,那姑娘雖目中淚水盈眶,但面上卻是不卑不亢,且瘦弱的身軀亭亭玉立,并無絲毫因身份而卑屈的姿态。

“姑娘莫要惱怒,我這随從并無惡意,還望姑娘見諒。策,還不向這姑娘道歉。”

“怎敢惱怒?公子出身高貴,即便是身邊随侍之人也不是奴家能開罪的。”少女未等薛策等人開口即收起手中畫像,向衆人屈膝一揖,轉身便要走。

周思齊忙叫住她:“姑娘留步,敢問姑娘可是在尋兄?”

少女一聽此言又轉回身來,誠懇地說道:“正是,奴家名沈珍珠,義和津人士,于五年前水患中與兄長沈春生失散,兄長今年應已有十六歲了,識詩書,善書顏體。敢問公子可識得?”

“可否借畫像一閱?”周思齊接過畫像,畫中之人與少女只略微相像,但二人相貌都清秀雅致,他又細看其畫工,筆法雖不算上乘,但筆觸細膩靈動,畫如其人。“我并不識得此人,但我父親的同僚如今有人正在戶部行走,姑娘若不嫌棄,可否将此畫留與在下?在下願為姑娘尋人。”

少女很是驚訝,忙謝道:“如此,便勞煩公子了!公子雖出身官家,卻仁善可親,不似尋常子弟輕浮傲慢,奴家眼拙,剛才多有不敬,在此向公子賠禮了。小女子現居怡風楚館,若公子尋得消息,煩請遣人于此處告知。若真能尋得兄長消息,小女子感激不盡!”

“姑娘客氣了,怡風楚館,在下記住了,願為姑娘差遣。”

二人話音剛落薛策即催促道:“公子,你我今日出門并未告知令尊大人,還請快快飯畢盡早回府。”

沈珍珠覺察到薛策的防備與輕視,自覺地告辭道:“如此便不打擾公子了,後會有期。”

周思齊卻站起身來問道:“姑娘要去何處?外面如此炎熱,此時又是正午,剛才我的随從言語上冒犯了姑娘,不如我請姑娘一頓酒水向姑娘賠罪吧?待用過午飯之後我再雇車送姑娘走,如何?”

沈珍珠擡起頭看着眼前俊美可親的公子,他眼中的關切與溫柔的話語使她幾乎就要答應他,自從被人拐賣到這異鄉之後除了樓裏的悅兮姐姐,已很少有人這麽真心地關心她了,但她看了看那擺滿豐盛酒菜的桌子,又看了看周思齊身上精致的衣衫、佩玉,與薛策等人威嚴的儀表,終于只是搖了搖頭,說道:“謝過公子有心,奴家已用過午飯了,賤籍中人不便外出太久,這便告辭了。”說完即轉身離去。

周思齊遺憾地看着她走出門外,正午的烈日将地面照得發白刺眼,江風吹起她的衣衫舞動,日光将她的發絲照亮,她輕靈瘦小的身軀彷如行走在水波之上,整個人如夢如幻。周思齊看得入迷,竟忘了追出去,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方才将手中的畫像小心地收于懷中,心內悵然若失。

周思齊回州府後立即私下召見了荊州牧,囑對方秘密尋人,那州牧雖不明就裏,但未來天子既有此要求,且此事對他而言又并無難度,他便立即欣然應允,即刻找人拓印畫像,又将尋人之事找相熟的官員們層層吩咐下去。周思齊見此人辦事妥帖,心想估計不日即能尋得,到時可順理成章去找那姑娘,她必對自己感激萬分,屆時與她相識便不難了,他想到此處便放心地看着那畫像睡去,夢裏也是那紅色的身影缭繞不去,一雙泫然美目凝睇間似有千言萬語相訴。

五日後,荊州牧那裏果然尋得了消息,但這消息卻令周思齊頗為惆悵。那姑娘的老家已經查到了,可她兄長的行蹤卻無人知曉。尋訪鄉裏,衆人只知她被拐走後她兄長也一直在尋她,于生活無以為繼之時恰遇一中年無子的客商路過,客商見其相貌清秀,知書達理又能寫會吟,欲收其為養子,其兄見在家鄉遍尋其妹而不得,料想沈珍珠應是早已不在鄉中,遂逗留幾日後也随客商離開了。這州牧也是極通透之人,人雖未尋得,但仍搜集了不少沈家的背景,見周思齊興味索然,便一一道來:沈女一家乃是義河津人,沈父乃宣化元年的進士,雖高中進士,但不知為何未能授官,只是回鄉做了一名小小教員,此人雖清貧,但為人正直有禮,相貌堂堂,又頗有才學,在鄉裏頗有聲望。沈母是當地一繡坊家之女,亦是鄉裏有名的巧手繡女,以美貌聞于鄉裏。二人經官學長官做媒成婚,婚後育有一子一女,長子沈春生,女沈珍珠,家庭和睦小康。但五年前長江突發大水,沈父為救助落水的鄉裏不幸溺亡,沈母先遭天災又逢人禍,不久後也憂郁而亡。此後沈氏兄妹靠鄉裏接濟與縣衙撫恤勉強為生,但不久之後沈女又被擄走,沈生尋妹半年無果,也随養父母去向不明。

周思齊又想到那消失于烈日中的少女,她小小年紀既失父母,又遭拐騙,期間受過的苦楚自己雖不能盡然體會到,但自己亦是幼年喪母之人,那無數個思念母親的夜晚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他猶記得一清二楚,自己那時已有十歲,尚且不能忍受失去母親的痛苦,時常日夜痛哭,而她失去父母之時尚只有七八歲……自己雖失去了母親,可父親一直健在,而她在一年之內相繼失去雙親,那驟然失去依靠的孤苦無助不知比自己要痛苦多少,想到此處,他不禁心中一恸。荊州牧見周思齊神色黯然,思忖片刻,突然建言道:“此女身世着實可憐,下官已囑那縣尉繼續訪查其兄,若那客商或其兄長返鄉,即刻便遣人來報。下官雖有負太子殿下所托,然太子殿下如有願救此女脫離賤籍,下官必義不容辭。”

“我的确願救此女脫賤籍,可不知她自己是怎麽想的,且母後那邊不知如何交代才好。”

“皇後娘娘那邊如太子殿下信得過下官,下官自有辦法為太子分憂。”

“州牧大人果真有辦法麽?”

荊州牧鄭重地點點頭,周思齊即欣慰地說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勞州牧大人了!我先去探探那姑娘的心思,但此事還請州牧大人千萬為我保密。”

“請殿下放心,下官與屬下必然守口如瓶。”

周思齊這才放心地與那州牧分開,然後立即回房換上便裝準備出府,然府中守備森嚴,要出去還是不得不求助于薛策。薛策一聽周思齊出門乃是為了尋那煙花女子,當即正色勸道:“殿下那日與那煙花女子攀談已是不妥,今日竟還要去那花街柳巷尋她!此事若是為人所知必然大大有損殿下聲名,若帝後二人得知,亦會對殿下大失所望,望太子殿下萬萬三思!”

“薛策,此女雖不幸陷身泥淖,然實乃生活所迫非其本意,此女身世頗為可憐,又性情高潔,不救她我于心不安。”

“殿下與此女只有一面之緣,并無深交,怎知此女高潔?萍水相逢即令殿下如此忘我,我看此女乃天生狐媚之人。”

“我欲救她全是我的意思,與她何幹?她從未求過我,更未因見我衣着光鮮随扈衆多而生攀附之意,何來狐媚之說?”

“尋常人家的女子哪會像她那般在酒肆中抛頭露面四處招惹?她未攀附殿下想必是自慚形穢,太子殿下安知她未曾攀附過他人?”

“若是有幸生為閨閣小姐,誰願抛頭露面?若真想攀附他人,又怎會散盡錢財尋兄而不是購置脂粉釵環,于荷出之日為自己争一個好去處?此女不懼世人俗見,不媚權貴,重情重義,性情高潔,我非救她不可!”

“殿下三思!”

“你若不願助我,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殿下!殿下若執意如此薛策無法阻攔,只能相助,但後日便是她荷出之日,請太子殿下再等一日,若後日太子殿下仍執意要去救她,薛策自當相助。”

“好,我便再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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