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荷出之日
轉眼間七月十八就到了,一大早周思齊與薛策便來到了怡風楚館二樓的雅間,那荊州牧實在是精明之人,若不是他早早地與鸨母打過了招呼,不說二樓的雅間,只怕是一樓的雅座也恐怕沒有了。姑娘們雖還未出場,樓內卻早已是人聲鼎沸,本朝對于官吏的德行向來并無過多約束,文人墨客也以眠花宿柳為風雅之事,是以重江雖不如京城繁盛,亦不如江浙一帶富庶,但此地花街柳巷也同樣熱鬧非凡,又加之水患過後衆多官吏和巨賈等應皇帝和荊州牧的召見而紛紛湧入城中,臨近州縣也有對荷出之日早有耳聞者聞訊而來,是以今年的怡風楚館竟較往年還要更加人滿為患。二樓和三樓的雅間內不消說,坐着的都是有錢有勢之人,而一樓的雅座上也坐滿了附庸風雅的纨绔子弟和往來看熱鬧的異鄉人,外圍站着的人群雖然看不太清楚裏面的情形,但還是有人不住地大聲叫着今年各個青樓花魁或者熱門瘦馬的名字,“悅兮!悅兮!”“蘇彤!”“妙玲!”……樓內酒氣混着茶香,脂粉氣混着瓜果點心的味道,紗幔繞柱,廊道鎏金,雕欄畫壁,鮮花盈室,偶爾有姑娘們的笑聲和絲竹弄弦聲一經從舞臺後傳出,人群立即沸騰,衆人皆引頸而望,生怕錯過了那開場的瞬間。
突然,幕後傳出一道震人心扉的鼓聲,人群立即便安靜下來。接着鼓聲又起,一下接着一下慢慢地敲着,衆人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跳動,正在衆人屏氣凝神之際,鼓聲突然轉急,隆隆春雷頓時化作陣陣春雨。一茜色衣裙女子翩然而出,她将舞袖抛于空中随身而動,舞袖翻飛,時而如水波婉轉流動,時而如雲霞輕盈飄飛,時而如煙霧缥缈萦繞,時而如驟雨迅疾墜回。其舞姿已是妙不可言,而待她站定亮相之時,衆人又對其驚世美貌贊嘆不已。只見其容色妩媚,有如牡丹凝露;玉臂修長,有如白璧無瑕;腰肢纖柔,有如楊柳搖曳;釵環琳琅,有如朝日生輝;而最令人心醉的乃是那一雙含情鳳目,垂眸間婉轉羞怯,睜開時又如有水波流轉,實在令人不忍将目光移開她身上片刻。在場衆人皆沉醉其中,竟無一人言語,直到此女舞畢,退入幕後良久後人群才爆發出響亮而持久的掌聲與喝彩聲。
周思齊擡眼望向身側的薛策,竟連他也看得目不轉睛,周思齊想起他平日一本正經的嚴厲樣子不禁笑出聲來,薛策聽見笑聲方才回過神來,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不敢再看周思齊,更不敢再向那臺上再望一眼,同時心內自責連連:國家正內外交困,朝外幹辎國虎視眈眈、滋擾不斷,兄長也因此戍守邊境十年未能返鄉;朝內文臣不立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武将不思建功立業、報效國家,士族子弟不以狎妓為恥、反以眠花宿柳為榮。如今,就連太子與自己這自诩國家中興之希望的人,也在此為青樓女子所惑,薛策念及此處不禁再三扼腕嘆息!
悅兮舞畢,剛一步入幕後,衆瘦馬們便立即圍上來道賀:“悅兮姐姐,今日一舞實在是美不勝收!”
“對呀,若說到豔壓群芳,姐姐這一出去,恐怕沒有人敢再舞了。”
“就是,今日一舞,姐姐的花魁之名恐怕要廣播天下了,其他樓的姑娘們哪還敢與姐姐相争了!”
“是呀,聽說近日城中來了不少達官貴人和商賈巨子,那樓上的雅間裏說不定就有姐姐的貴人呢。”
“對,既有了貴人提攜,還怕姐姐的名頭與美貌不能顯揚天下麽?實在是大喜!”
“這青樓豔名博來有何用?不過是更加有辱家門。”衆人正興高采烈地祝賀着,猛然聽見悅兮如此言語都不敢再多言。
悅兮見沈珍珠也在人群之中,便問道:“可是緊張?”
“嗯。”
“不必緊張,若是贖你之人你喜歡,那便跟他走;若是你不喜歡,便在這樓中與我相依為命。媽媽如今再不敢忤逆我了,要留下你也并非難事。”
沈珍珠聽聞此言心下安定許多,遂由悅兮帶着去梳妝。
梳妝完後沈珍珠即在後臺等着她出場的次序,她等待良久,終于聽見樓裏的小厮叫到:“沈氏,快,到你了!”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擡眼挺胸,緩緩步入臺前,才看了人群一眼,便不敢再擡頭目視前方,只管慢慢坐下,将一管琴簫幽然吹起。她身量尚不足,身上穿着的悅兮的月白紗裙略有些大了,但悅兮為她用絲帶将袖子與腰身略作收整,卻反而顯得她整個人清雅苗條,她頭上并無釵環,只在窩堕髻旁簪了一支粉荷,花色雖襯得她膚色白淨,但終歸還是太寡淡了些。衆人又見她只顧自吹自奏,并無意于博得觀衆的青睐,其容貌與服飾又實在并無出彩之處,便只随意看看。
但在周思齊眼中耳中,卻再不聞周遭嘈雜,只餘她的身影與那如泣如訴的簫聲。他于人聲嘈雜中辨認出她所奏之曲乃是《小雅·蓼莪》,所謂“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周思齊聽出了她曲中的哀婉凄切,想到她的孤苦無依與自己的不眠之夜,不禁潸然淚下,當即便吩咐包間外的小厮将鸨母找來。
所以沈珍珠一吹奏完即被鸨母引進了周思齊的包間。她正不知所措間,一擡眼竟認出了面前之人可不正是數日前答應為自己尋兄的那位公子?她的臉色不禁當即變得緋紅,羞愧萬分地叫了一聲:“公子?”
“正是在下,我有姑娘兄長的消息,姑娘可願一聽?”
“嗯!”
周思齊立即屏退左右,請她坐下之後向她一一道來:“實不相瞞,姑娘的兄長當年也曾在鄉裏遍尋姑娘,然終究無果,時年幼又生活困頓,然幸遇一無子客商收養,已于早年間随客商離開義河津,我雖未尋得那客商現在何處,但倘若姑娘的兄長或那客商返鄉,我已囑人務必告知。尋兄之事可從長計議,但如今姑娘深陷泥淖,若姑娘信得過在下,我願救姑娘脫離風塵。姑娘不必有所顧慮,我并非尋常浮浪子弟,我可與姑娘立字據,雖為姑娘贖身,但贖身之銀算我贈與姑娘的,姑娘并不需要委身于我。來日姑娘若尋得兄長,姑娘可自行随兄長生活,我必不會強留。”
沈珍珠聽罷此語不禁愕然,她望進周思齊眼中,見他言語懇切,目光坦誠,并無一絲有意欺騙的心虛,以她這些年見慣人事的經驗來看,她知他所言非虛,但要決定去留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便說道:“奴家得樓中悅兮姐姐撫養教育,此事尚需與她商議。”
“那我便陪姑娘一同去吧?若她覺得我實非值得托付之人,姑娘可再行推脫。”說完周思齊即拉過沈珍珠往樓下走。
悅兮正在房中休息,忽然聽見沈珍珠在門外叫她,她一開門,看見沈珍珠正被一華服少年拉着,少年樣貌俊美不凡,氣質卓然出衆,悅兮不禁在心裏贊了一句:“好個美少年!”她又見其服飾雖簡潔,但用料精致,所配墜玉雖小巧,但水色極好,身後跟随之人雖尚年輕,但身姿之高大,神情之傲然,使人不敢小觑。她料想必是面前的公子要贖下沈珍珠,如此俊美富貴的公子,若是重情長情,倒真是良配,悅兮遂将二人讓進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