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背井離鄉
轉眼便是離開的日子,若夢背着簡單的行李站在仆從的隊伍裏,遠遠地望見周思齊、皇帝、以及随行的官員們一一坐進馬車,然後隊伍開始動了起來。江岸上八月的驕陽如碳火般炙烤着大地,知了煩躁地叫着,天空上沒有一朵雲。随行仆從們雖都披着鬥笠和帽紗,但身上、臉上、手上仍覺得有無數條火舌舔着,實在令人難受。沈珍珠心裏想着悅兮,突然聽見有人叫道:“太子近侍若夢,太子忽覺不适,請速速随我前去侍候。”
“是,薛大人。”若夢擡頭一看,叫她之人正是薛策,于是趕緊一路小跑緊随着薛策的馬來到周思齊的車架旁,關切地問道:“薛大人可知太子是何症狀?可需傳召禦醫?”
“小恙而已,你快進去看看。”薛策一邊說着一邊不着痕跡地從捎馬上掏出一個小繡袋,趁無人注意塞給若夢,她趕緊将繡袋收入袖中,又鑽進了馬車。
若夢一進馬車便看見周思齊從坐榻上站起來,弓着腰扶她靠在他身邊坐下,她趕緊問道:“公子,可是暑熱難耐沒休息好?”周思齊笑道:“非也,思君耳。”若夢面色一紅,正要出去,周思齊趕緊說道:“不想看看繡袋裏是什麽麽?”若夢這才忙不疊地拿出繡袋和周思齊一塊打開。裏面有一本小冊子,封面上寫着“楚歌”二字,若夢一看便知是悅兮的字跡,打開冊子翻看,原來竟是一本簫譜,悅兮将沈珍珠平日喜歡的曲子都譜成了簫譜,又親手謄抄在冊。若夢又将袋內其他東西倒了出來,五顆深紅色的梭形果實和五顆墨綠色的橢圓形果實滾了出來,“是栀子和蓮子!”
“等回京了我立即召花匠種下。”
“嗯。”若夢将果實和簫譜捧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
周思齊雖然不忍心打斷她,但還是提醒道:“收起來吧,等到了東宮再拿出來,車隊今日便會離開重江,要不要再多看兩眼這座城?”
若夢如夢初醒,小心地掀起簾子一角。車外是茫茫的長江水,浩浩蕩蕩地向天際奔流,江岸邊是熙熙攘攘的碼頭,碼頭上的貨物與人群來往不息,船工們的號子似在耳旁,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家鄉,也是有一條小小的江,江岸上不同于重江城的繁華熱鬧,那裏長有郁郁蔥蔥的樹林,每到開春時節,憋了一冬的人們就會欣喜地來到岸邊踏青,岸邊返青後綴滿新芽的柳枝會随風舞動,父親會摘下盛放的桃花插在母親的和她的頭上,她與兄長在樹下和夥伴們三五成群地追趕嬉戲,天空中各式各樣的風筝争奇鬥豔……那是她的童年,雖然也有這樣熟悉的號子聲,但那時父母還在,兄長也總會帶自己放風筝,折柳枝,挖荠菜,捉魚……
周思齊見她神情又暗淡下來,便随意問道:“這簫譜上的曲子你可都會唱?”
沈珍珠點點頭,說道:“嗯,都會,這上頭都是楚地民謠。”
“到時教我唱吧?母親以前也常唱洛陽民謠給我聽,可惜我一首都沒有學會。”
“不如回宮之後我們一同向皇後娘娘學習洛陽民謠吧?”
周思齊愣了半晌,輕聲說道:“已無可能了,母親已于宣化九年去世,從此宮中再無人唱洛陽曲。”
沈珍珠見此趕緊說道:“那奴家便唱楚歌給公子聽吧?楚地雖不如洛陽富庶,楚歌也多下裏巴人,但楚人向來诙諧機敏,楚歌聽來多有閑趣呢。”
“好,高雅之曲多無病呻吟,下裏巴人多真情流露。”
“還有,待他年栀子和蓮子長成了,奴家給你泡栀子茶做桂花糖藕如何?”
“這兩樣便是你最喜歡的吧?”
“嗯。”
“母後曾一直教導我不可随意暴露飲食喜好,所有吃食都要吃到,但也不可多食,我想若是你做的,那多食也無妨。”
“公子……”
“我的母親同你的母親一樣很早就去世了,當今皇後乃是我的姨母,母親去世後她繼位為皇後,我也轉為由她撫養。她與母親雖長相極為相似,可她能代替父皇的妻子,能代替母儀天下的皇後,卻無法代替我的母親。母親去世後,已再沒誰為我做過吃食,包括她。”
“我也已經多年未吃過母親做的食物了,甚至因為她去世時我太過年幼,之後又整日苦于學藝謀生,如今我連她的樣貌也快記不清了,只是每回在悅兮姐姐那裏吃到桂花糖藕,或聞見栀子茶的香氣,我便時常能想起她,那是她特有的味道。”
“母親愛為我做一道牡丹燕菜,那是她的家鄉菜,亦是我最愛食之物,可惜,自她去世之後宮裏已經沒人做這道菜了。”
“如公子如若不棄,若夢回去後可為公子一試,奴家在怡風楚館被教養之時曾略學過廚藝。”
“好,那便有勞你了。你還學過什麽?”
“舞樂廚繡都會。”
“我看你的畫也畫得很好。”
“那是悅兮姐姐教的,奴家這類相貌普通的女子通常是作瘦馬教養的,平日裏多學舞樂廚繡,只兼學琴棋書畫。只有悅兮姐姐那樣傾國傾城的美人才是從小作花魁培養的,自然琴棋書畫、詩酒花茶都有專人教授,奴家雖然不才,但跟随她學習了五年,也學了些許皮毛。”
“以悅兮姑娘如此出衆的才貌,應該不乏追求者,她若想從良應不是難事,怎麽現在還在那勾欄裏?”
“公子此言差矣,正因她才貌出衆所以想要從良才更是難事。”
“此話怎講?”
“奴家随公子從良,不過是以二百兩銀子贖身,削除賤籍之事。悅兮姐姐乃是花魁,先不說贖身之資甚巨,就算有富家子弟願為她花這個錢,重江城甚至整個荊州無人不知曉她,對方家裏又怎會容得下她?就算對方既有為她贖身之資,對方家裏又能容得下她,那又如何能證明對方确是重情惜花之人,而非歡場浮浪重色之人?要知道悅兮姐姐的才貌怕是沒有男人不愛慕的,每日為求一見的公子哥們能坐滿整個怡風楚館,可這些人裏頭又有幾個是真心懂得她、愛護她的?他日姐姐容顏老去,又有幾人能陪她白首而不是棄她而去?”
“那待我容顏老去,你是會陪我白首還是棄我而去?”周思齊此言一出,若夢立時羞得滿面通紅,低頭不敢再看他。周思齊見此,繼續說道:“我不敢自誇重情惜花之人,但絕非歡場浮浪重色之人,姑娘願由我贖身想必是信我的,可是如此?”
“公子身份尊貴,若夢只是貧賤之人,往後的日子如何,恐怕也由不得若夢,但将來尋到兄長救出悅兮姐姐了結心願之後,若公子不嫌棄若夢出身低賤,奴家願以此生報答公子大恩。”
“好,那我便助你早日尋得兄長,救出悅兮。”
“嗯!”若夢點點頭,卻見周思齊的手向她的臉頰伸過來,她雙頰又是一紅,周思齊微微一笑,只是用手指替她拈去了頭發上的一片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