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物是人非

“吉時已到,請娘娘上轎吧。”

沈珍珠麻木地點點頭,與屋內趙姜及陳氏三人一一道別,然後便坐上了那頂将她送往囚籠的花轎。他一點都沒有馬虎,哪怕只有三天的時間,他依然為她準備了這世上最為華麗的轎子,上好的木材雕上了精美的圖案,柔軟亮麗的綢緞包裹着結實的轎身,金銀線交錯的流蘇,轎子頂上珊瑚和雞血玉雕出來的蓬萊仙壽圖,轎子裏面甚至還貼心地放了水和點心。她坐在轎子裏,聽着外面熱鬧的喜樂與人群歡呼的聲音,心裏想到的卻是那個同樣匆忙,但卻令她感動涕零的婚禮,那個威武強壯的戰士,如今該是多麽的心碎?這幾年裏,她已經全然占據了他的心,但當她也對他敞開了心扉之時,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就這麽将她奪走了,他胸懷蒼生,縱然再是痛苦也只會自己忍受,此刻可有人在陪伴着他?想到此處,思念與愧疚滿溢她心中,她淚流滿面,任那妩媚的紅妝被淚水沖刷得斑斓。

進入皇宮後人群的喧嚣漸漸遠去,肅靜的宮中只餘人的腳步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轎子停了下來,尚儀女官将她扶了出來,她的腳踏上了冰涼的禦道,禦道兩旁是持着喜幡的宮女和內監。她走完漫長的禦道之後來到了他的面前,她從蓋頭底下看見了他的紅底繡黑色龍紋的喜服,他朝他伸出了手,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那修長的手上,他立刻握緊了她,帶着她往前走。接下來便是各種繁複的儀式,在走完所有過場後她終于能在自己的寝殿歇下了。

她獨自在寝殿中等候,聽着宮中煙花燃放的聲音,看着殿中紅燭搖曳的影子。等她困得快要睡着時,突然聽見了有人進來的聲音,來人慢慢向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然後用力掀起了她的蓋頭。她擡起頭,正看見了他臉上漠然的表情,着隆重喜服的他較四年前更高大了些,肩膀也比以前看着厚實了些,那居高臨下看着她的原本清俊的臉上不再是當年神采飛揚溫柔多情的模樣,而換了一副令人生畏莊重嚴肅的面容,他俯視着她被淚痕沖刷得斑駁怪異的臉,并未說一句話,而是又複将她的蓋頭蓋上,然後轉身離去。

過了一會兒沈珍珠便聽見有人說道:“娘娘,皇上已移駕劉貴妃的骊宮了,特傳旨來請娘娘自行休息,陛下改日再來看娘娘。”沈珍珠心內百感交集,既如釋重負,又有一絲莫名的酸楚,她覺得這一整天下來實在是疲憊不堪,于是便讓侍女們幫她卸下了身上繁重的首飾與重重疊疊的禮服,接着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衆妃嫔們依禮來向她請安,她見到了周思齊的後宮佳麗們。貴妃劉靈均的确是花容月貌,端莊娴雅。淑妃李嘉懿靈巧活潑,惹人喜愛。其餘人雖也各有出衆的地方,卻不如這二人豔壓群芳,沈珍珠不得不感嘆周思齊的眼光确實是好,但她同這些美人們實在是沒有什麽共同語言,于是便早早讓她們散去了,并傳令以後如無傳召不需要每天都來請安。

待衆美人們離去後,沈珍珠便換上了便裝,準備看看這座周思齊為她準備的牢籠。出正殿後便是一座小花園,花園中種滿了栀子,随身的侍女采葶說道:“娘娘,皇上對您的用心與對其他娘娘是不同的,您看,這些栀子從幾年前便開始種了,是以現在才能長得這麽好。您的這座別眉宮也是從前皇上的生母聖母皇太後居住過的,皇上為了迎接您,三日前特地将這原來的太初宮改名為了別眉宮,奴婢雖不明白其中的情意,但卻知道這牌匾還是皇上親自題寫的呢。”這侍女只顧讨好沈珍珠,卻不知道如今的她更愛北地臘梅,早已不是那個喜愛雨後栀子的少女了。

沈珍珠看着這滿院的綠樹白花與身後高大門楣上的匾額苦笑了一下,這侍女更加不知道的是這“別眉”二字的出處,她曾讀過楊志堅的《送妻》,這“別眉”二字乃是取自其中的“荊釵任意撩新鬓,明鏡從他別畫眉”,周思齊這是在諷刺她先是另嫁他人,如今又再嫁他呢,她想到此處便一刻也不想再逛了,于是進屋去看書。

周思齊自大婚那日後便沒再來過沈珍珠宮中,二人也沒再碰過面。這一日,沈珍珠照例在屋內看書,突然聽見花園中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她朝院子裏望去,原來是周思齊和劉貴妃正帶着太子周循在花園中玩耍。這周循原本只是皇長子,可當初周思齊執意娶沈珍珠為後,彼時的大靖朝百萬兵馬中薛符擁兵四十萬雄踞青州雍州,薛崇擁兵十萬駐防京畿,薛策三十萬大軍鎮守豫州荊州,沈春生以十萬大軍下轄梁州,只有劉氏的二十萬叛軍龜縮在揚州嶺南,除了劉氏這二十萬人之外,其餘重兵皆由薛氏和沈春生調配,而薛氏雖然世代忠臣,可如今周思齊貿然娶了攘狄将軍薛符的前妻,這忠與不忠實在只在薛符一念之間,若不論薛崇和薛策的兵力,單與沈珍珠有關的便有五十萬大軍,這已是大靖朝一半的兵力,大臣們擔心沈珍珠會以外戚專寵,是以堅決不同意周思齊以沈珍珠為後,而周思齊亦不願意讓步,雙方僵持不下,最後丞相趙述為了結束争端,提出了以封周循為太子為條件,同意了周思齊娶沈珍珠為後,周思齊擔心再生變數,急于與她成婚,便一口應承了下來,是以在她被封為皇後的同時,劉貴妃所生的皇長子周循也被立為了太子。當然,這些都是沈珍珠後來才知道的。

太子周循已經兩歲了,如今正是會跑會笑的年齡,甚是可愛,想是被園中的栀子所吸引,便跑進了園中來摘花,沈珍珠甫一見到那孩子不覺看呆了,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那個尚未成形便已死于非命的孩兒,許久未曾有過的恨意與悲痛便漫上她的心頭來。她突然想到一事,自己與薛符成婚一年,二人雖後來為佯裝和離分居許久,可婚後那前幾個月他二人一直琴瑟和鳴,日日燕好,他正值壯年,而她亦年紀尚輕,為何這麽長時間裏她竟未能有孕?她自與薛符相愛之後生活幸福,日日有薛領作伴,她便也漸漸淡忘了此事,可今日一見到周循卻突然想到,薛符與沁芳很早就有了薛領,而周思齊與劉貴妃婚後一年後就生下了周循,難道當年的落胎竟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這個念頭甫一出現便如同給了她當胸一擊,她的面色頓時鐵青,眼中更是滿滿的仇恨。她原本想着暫且委曲求全,将來或許有一天周思齊會想通了,終于厭倦了她,而她和薛符或許還會有重逢的機會,可如今,她不僅已再次失身于周思齊,且很可能永遠不會有孩子了,她極力攥緊拳頭才克制住了想要哭喊的沖動。

沈珍珠這一失神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已被院中三人看得分明,內監叫了她幾聲請她出去見駕她才聽見,慌忙調整心情出去接駕。

沈珍珠向周思齊行完禮之後劉貴妃也趕緊帶着周循向她行禮,她心緒不寧,也沒注意到二人對她說了什麽,只胡亂應付着,待二人攜子離去後便進到內室,叫來采葶為她着盛裝。她素日只着常服,也鮮少出門,今日突然要着盛裝,采葶不禁有些疑惑,沈珍珠也不做聲,只在打扮完畢後說了句:“擺駕宣德宮。”

沈珍珠自嫁入皇宮之後從未向太後請過安,周思齊并未因此責罰她,太後也并未置一字評論,是以她今日突然造訪,太後李舒秋一時弄不清她的意圖,只好稱病避而不見。沈珍珠站在宣德宮門口,看着那依舊高大華麗的宮殿,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年之久,她卻依然仿佛能夠聽見自己那天的哭喊,小腹中也仿佛再次升騰起那劇烈的疼痛,那穩坐後宮中的人如今依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後宮之主,她雖然忌憚沈珍珠背後的軍事實力與周思齊對她獨特的情感而不敢再拿她怎麽樣,可她對待她依舊是那麽的冷漠無情,這麽多年了,她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道歉的話,她對待她依舊像當初一樣不屑一顧,而她,卻為了她的家族與兒子付出了自己的孩子與所有的幸福,對此,她和她的兒子從未對她道過一聲謝,無論是那個視她的生命為草芥的太後,還是那個踐踏她的尊嚴□□她的身體的皇上,這對母子不管是犧牲她的性命還是破壞她的家庭都是毫無顧忌的。她閉着眼睛在那座宮殿前面站了一會兒,深呼吸良久,終于轉身離去。

回到別眉宮後她一進寝殿便看見了在她常坐着看書的靠窗的坐榻之上,周思齊正翻閱着她早上未看完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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