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37年,也是康德四年,民國二十六年,日本昭和十二年。

這時候的沈陽還叫做奉天,1937年發生了很多事,上個月日本剛炸了上海火車南站,估計是在給南京信號。但在奉天城,波瀾未驚。

現在的東北,叫做滿洲國,首都是新京,裏面還住著皇帝,但是我們每日的朝會,都要先向東京方向遙拜天照大神,然後才向北遙拜我們的皇帝。

作為滿洲國的奉天警察署署長,按理說每天都會很忙,但是有次長分憂,我只要按照次長的意思在文書上簽下名字就好了。

我家住在大北關,一棟黃色的三層小獨樓,看上去賊氣派,離我上班的地方也不算遠,穿過北市場就能到。家裏養著十來號傭人,還有八個轎夫,轎夫是為了太太出行方便請的,四人擡轎一人喊轎,八個人輪班,閑著的時候就是打牌喝酒,比我都清閑。

今兒到家的時候太太正在大廳揪著閨女耳朵念叨著什麽,小丫頭轉身見到我立刻哭了,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

我有三個孩子,老大已經九歲,老幺還不會走路,都是男孩。軍人家庭的男孩從小就是當新兵訓著長大的,唯獨這個二丫頭,被我寵著,寵得無法無天卻下不去手教訓她。

我走過去手一撈把丫頭抱起來,看她臉上花貓似的沾著泥,眼淚和鼻涕泡混在一起,都蹭到了我的軍服上,身上的小襖和褲子全是草芥子,肯定又是不知道去哪瘋了,回來挨他媽罵。

太太可不是什麽慈母,嫁我之前是大清的格格,鑲黃旗,性子端是嚣張跋扈,嫁我算下嫁,但介於是我阿瑪親自提的親,我怎麽著也得給老人家些臉面。

我對這個太太心懷內疚,因為我不喜歡她。不是說單單不喜歡她,她是個好人家的姑娘。錯的是我。我不喜歡女人。

但這不是啥光彩事,我只能盡力補償她,給她孩子,給她榮華富貴,讓她跟其他官太太們在一起搓牌的時候臉上有光。

我真沒虧待她。要知道,為了她的一句“想要孩子”,我可是……

□□什麽的,可是很傷身的。

一手抱丫頭一手從兜裏掏出只珠花,舔著臉遞上去:“好看不?北市場上看上的,順手買了回來。”

太太一皺眉,手絹一揮一股香風,瞅著挺高興的,卻硬是要裝著生氣的模樣:“你可別護著她了!都野成啥樣了!将來還怎麽嫁的出去!”

我不理這話,彎腰把珠花別在太太梳得一絲不茍的雲鬓間,然後退後兩步,細細端詳。

太太羞惱:“看啥那!”

我咧嘴一樂,低頭跟懷裏的閨女說話:“寧寧快看媽媽,媽媽戴著珠花呢!好看不?”

丫頭眼淚早幹了,也知道這時候要讨好媽媽,點點頭,脆生生地:“媽媽老好看了!”

太太惱羞成怒:“兩個沒正形的!”說完對我嗔怒一眼,“你就慣著吧!将來有你受的!”

丫頭小肩膀一顫,縮回我懷裏。

我哈哈大笑,太太窩在沙發裏,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把寧寧放在腿上,逗她:“說吧,怎麽惹媽媽生氣了?”

丫頭喏喏的不敢接話,倒是太太沒壓的下火氣,哼了一聲:“這丫頭,饞嘴兒!放著好好兒的薩琪瑪不要,非跑草稞子裏找什麽天兒天兒吃,都是你給慣的!要說講究孟母三遷,咱這鄰居沒幾個好的!要我看吶,咱搬家得了!”

“胡鬧!”

聽我口氣一下子冷了下來,太太也不敢接了話茬,我嘆口氣,好說好商量:“這房子是日本人讓住的,你以為這禮好受?哪能說搬就搬。”說著把寧寧往她懷裏一塞,“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給丫頭換身衣服,晚上随我出去。”

“幹啥?”

我呲著牙笑:“難得晚上沒應酬,咱一大家子去聽落子去。”

太太愛聽奉天落子,我雖然嫌聽不懂,但太太喜歡,我也就耐著性子陪她,這種場面事可得做足咯,不能讓外面傳出什麽風言風語的,給她難堪。

還是那句話,我對不起她。給不了她愛,起碼丈夫的職責一樣都不能差。

好在落子不像南邊的戲纏纏綿綿,一個字能扯八尺來長,反是激昂嘹亮,明快铿锵,還不至於聽著聽著聽睡著了。

果然,一說去聽落子,太太立刻眉開眼笑,喚來老媽子給丫頭換衣服,自己往樓上走,上了兩三級臺階忽然轉回頭問我:“我穿哪件?”

我笑:“我依舸的太太,穿啥都是天仙。”

太太也笑,往上走的腳步更輕快了些,我叫住她:“入秋了,晚上涼,多穿點。對了,你昨兒帶的那條項鏈挺好看。”見她有點記不起來,補充道,“那條珍珠的。”

太太“诶”了一聲,轉身繼續走。

我也脫下了軍服,換上了長衫,外面罩了件鴉青色的棉褂,照照鏡子看上去挺精神,坐在客廳裏等太太還有孩子們下來。

北市場大觀茶園有個專門的落子戲班,太太最喜歡聽一個叫小玉的女旦唱的,不過今兒個沒有她的戲,太太雖然失望但是沒說什麽,照樣坐到慣去的包廂喝茶用點心,等著開場。

今兒就帶了老大和丫頭出來,老幺在家裏有奶娘帶著,太太一邊兒給丫頭擦嘴,一邊兒關照老大,看得我都替她累得慌:“行了,都多大孩子了,依誠,自己倒茶!”

老大平時也跟個猴兒似的,就我能制住他,聽我點他大名,先乖乖的給他爹娘滿上了,這才給自己倒滿。

聊了聊他的功課,這孩子就坐不住了,要出去自己亂跑,他這麽一說丫頭也要跟著,有老大照應著我也放心,囑咐了幾句別闖禍,威脅了要不然削你,才讓他們乖乖離開。

太太倒是個舍不得崽兒的,不停地往外瞅,我一瞧這架勢,只好主動請纓領孩子們逛夜市去,留跟班兒照顧著。

其實反倒松了口氣。我是真不愛聽戲。

沒出茶園的門呢,離老遠就聽丫頭扯著嗓子嚎,趕緊跑過去,老大正在旁邊呵呵笑,沒見著他老子正向他沖過來。

伸手照他腦袋上掄一巴掌:“臭小子就知道欺負妹妹!你就這點能耐!”

臭小子摸著腦袋,也挺委屈:“我就逗她玩,誰知道她這麽能哭。”

丫頭見我來了哭得更大聲,我就把她抱起來哄,聽她咿咿呀呀含糊不清說什麽“死了死了”,小手還指著地上一片草稞子。

依誠道:“我就騙她踢踢草,這不是含羞草嘛!一踢葉兒就都縮回去了,我就說你把草踢死了,她就哭了……”

我哭笑不得,跟寧寧解釋了半天才賞臉不哭了,把她放下來,左手牽老大右手牽丫頭,放慢步子往外走:“走走走,你媽不放心,讓我來帶你們逛。”

依誠撇撇嘴,但嘴上不敢說啥,依寧完全把剛才的事兒忘了,見著那些個賣藝的草班子就挪不開眼了,又人小個兒矮看不到,我個兒高,幹脆讓丫頭騎脖子上挨個看。

換到第三個班子的時候依寧要吃八珍梅,要是太太在,絕對不容許買,但現在她不在,我一口氣買了三包,丫頭兩包兒子一包,男孩不好這些好賀兒,攥在手裏不吃,等丫頭吃了半包吃不下了,把自己手裏的又給了妹妹。

依寧立刻“好哥哥好哥哥”的叫喚,剛才還被欺負哭的事兒早忘腦後去了。

正走著,突然看見前面有個人鬼鬼祟祟的伸手去撩前面那個青年的錢袋子。

作者有話要說: 老幺:對家裏最小的孩子的稱呼(這個......可能會有妹紙不知道......)

草芥子:草籽

草稞子:草叢

天兒天兒:就是龍葵的果實,紫黑色,很好吃的,但好像有小毒。

奉天落子:落子戲,也叫蹦蹦戲,奉天落子是其中一個分支。

好賀兒:好吃的,就是零食。

_(:3」∠)_ 總麽搞的像東北話普及教程......寫得過細,望姑娘們表煩啦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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