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的路上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不大,就是有些涼,不過正巧我現在要理清思緒,便沒有在意。

鄒繩祖說,孟菊生是因為扇了羅大公子面子才被關進號子的,這羅大公子名叫羅琦兆,羅公館在奉天也是數得上的大戶,一家子商賈,面上經營著正經的醫藥生意,大誇自己懸壺濟世,中藥西藥是一家,背地裏搗鼓什麽,誰都不知道,知道的就是,這羅家,手腳可不幹淨。

但這時令,誰敢說自己手腳幹淨。

手裏還端著從鄒老板那兒順來的點心,眼見著被雨點打濕了,泛起了潮,一場秋雨一場寒,街上的黃土都浸成了泥點,來往行人為了避雨,跑到屋檐下躲著,一跑濺起一身泥。

眼見著屋檐下擠的人越來越多,這時候那些酸腐紳士也不講地位做派了,和車夫要飯的一起擠著,不時厭惡地捂上鼻子扇風。那些被排擠的人似乎習以為常,倚著牆坐下,毫不在乎,偶爾講兩則葷段子,帶動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也就是這種時候,才能真正說平等吧。

我沒帶帽子,也想找地兒避雨,這時街角一對不知是姐弟還是母子的叫花子被人擠了出來,女人趕忙把男孩護在懷裏,兩人的衣服都賊埋汰,雨點打上去淌下來的都是黑水。

看來,平等二字,也不盡然。

我皺皺眉,擡腿便要走過,卻見男孩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手裏的點心,目光明亮靈動,年紀不過七八歲,見我看過來,也不打怵,反而做了個咽口水的動作。

我瞅著新鮮,心念一轉,擡腿走了過去,遞過盤子。

那女人駭了一跳,驚慌的擡起頭來,面目黝黑,臉蛋被吹膻了,頂著兩坨粗糙的紅色,長辮子油膩膩的,不過梳得很整齊,身上衣服能看出來,雖然髒舊破,但努力的讓它穿的得體些。

雖然它一點都不得體。

那女人還在驚疑不定,懷裏的小男孩已經伸出手來,大模大樣地捏起一塊就往嘴裏送,還沒進嘴,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手臂一轉,遞給了女人。

那女人還在猶豫,在我的審視下更加瑟縮,我嗤笑一聲,把盤子送到男孩兒手心裏,然後直起腰來接著往前走。

才走沒兩步,頭上忽然被遮住了一小片,同時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依先生”。

我停下腳步,略略側身,負手在後,昂首笑道:“這前兒個還叫大哥,今兒就變‘先生’了?”

他颔首而笑,身上還穿著那件時髦的黑色長呢子大衣,沒戴帽子,衣角被反濺的泥水打濕了,污糟一團,便有些狼狽了。

可他還是一派氣定神閑,淡定悠然,像是在公園裏遛彎,撐著傘,細雨中也是一副畫。

他不答,反說道:“剛瞅著像你,過去一瞧,正好瞧見你給那兩人點心。”

我“哈”了一聲,與他并肩走著,他是個極細心的人,從過分歪斜在我頭頂的雨傘就能看出來。

“你出門還有那習慣?”他問,“自己帶點心?”

“沒,今兒有點事兒,辦完了,覺著餓,順手拿的。”

我可不說是因為憋氣。有辱斯文。

“正巧了,上次在您家多有叨擾,合該請回來才是,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如何?”

我被他逗樂了:“你這人還真是……”說著一擡眼,看到不遠處酒旗蔫蔫的黏在雨裏,話鋒一轉,“雨天吃酒是件樂事,不過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道理?這頓我請。”

他道:“關外也講這些繁文缛節?”

我皺緊眉頭,不悅道:“瞧你這話,關外又不是蠻荒之地,怎麽,京城來的,瞧不上咱這小地方,還委屈您了不成?”

他咧嘴一樂:“瞅瞅,誤會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這行客,也要變坐客了。”

“那也好,等你真定下來再說。”

我倆忙著鬥嘴,沒片刻功夫就進了酒樓。

這酒樓就是之前我要帶他來的,老字號,名喚“八大碗”,地地道道的東北菜,尤其是一鍋出,排骨嫩,還從不偷工減料,分量足,就著大餅子最好吃。

酒樓裏人聲鼎沸,雜亂吵鬧。一樓堂子長凳上多是赤著腳歪坐著吃酒的車夫,外面下雨也沒什麽生意,便都躲進來了,高粱酒配碟花生米,嘎崩嘎崩嚼得正香,認識或不認識的劃拳灌酒,更有甚者直接攤開兩張桌子開了場押寶,開寶盆時激動的腳直接踩凳子上了。

堂頭姓胡,是個幹了幾十年的,也算有些名氣,兩片兒嘴皮子不帶打結的,把人哄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見我進來,肩上搭著塊兒甩布,舉著傘就奔過來了,嘴上連連叫著:“喲!大人,可有陣子沒見了,今兒這風可真是貴風啊,把您給吹來了,”一邊說著一邊殷勤作态,給我撣身上的水珠,“這麽大的雨,要吃什麽,差個人過來說一聲,就打包送您府上去了,何必再勞煩您特地跑過來!”

我擺擺手,把他的手揮開,笑道:“胡堂頭,今兒的貴客可不是我,是這位,”我指指劉國卿,“可得把他伺候好咯。”

“喲!您瞧我!”他彎著腰一面給我們往樓上引,滿臉堆笑,嘴裏又扯道,“我說這今天一大清早的,這麽冷的天兒,一對兒喜鵲就站在窗外枝頭喳喳叫,我這還合計呢,可有什麽喜事兒啊?現下可全明白了,就是講有您兩位貴客登門啊!瞧我這笨的,該罰!該罰!”

一路上歡聲笑語,我偷眼瞄了眼劉國卿,他至始至終都是噙著笑意,卻一言未發,聽著我和堂頭你一言我一語,到了二樓雅座,臨窗的位置,我平時坐慣了的,偶爾樓下有開局時爆了冷或是贏了大的,聲音會傳上來。

二樓人少,多是些穿長衫的讀書人。一樓二樓,用一架樓梯連著,下面市井賤夫,上面達官貴人,分得泾渭分明。

點了些招牌菜和平時慣吃的,劉國卿突然道:“這的酒,都是高粱酒?”

我惡劣地裂開嘴笑,裝模做樣道:“劉先生是要喝梅子酒啊還是桂花酒啊,這都是一群糙老爺們,可沒有俏花娘那巧手給釀啊。”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道:“那酒,我真喝不了。”

“你喝不了就不喝,吃菜,”說著吩咐跑堂,“溫一壺高粱酒,再拿一瓶八王寺汽水,橘子味的,”揚下下巴,“給這位爺,”說著故意擠兌地問他,“橘子味的,甜的,行吧?”

他臉有點紅,跑堂的也嘿嘿樂,看有人捧場,覺著差不多就收了,吩咐跑堂去催菜,然後回過頭來先喝著茶。

茶水是免費的,茶葉都是茶市裏剩下的茶葉渣子。茶葉渣子有專門的收購處,通常是好茶掉下的,專門賣給那些驕矜的落魄公子或是窮困學生,當然還有成批批發的酒樓飯館。

劉國卿顯然是驕矜的大家公子,不過并不落魄,只啜了一口茶水,便放下不再動了。

這時有個佝偻著背的老頭上來,粗布衣裳補著磨破的補丁,深秋漸冷,凍得哆哆嗦嗦,拿這張破紙,舉了舉同樣破舊的胡琴,意思是要我們點歌。

劉國卿沒見過這事,一時竟有些慌亂,我給了老頭兩個銅板,罷手打發走老頭,方笑道:“經常會有這種藝人,現在到處都亂,為了一口飯,老大年紀也不得不出來了。”

劉國卿感同身受一般,點頭道:“都不容易。”

是啊,在這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每個人都不容易,無論是上面創造歷史的大人物,還是我們這種庸碌讨生活的小人物,前者為家國,後者為衣食,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生活安康,殊歸同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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