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随這店員上了五樓,邊走我邊問他:“您怎麽稱呼?”

“署長客氣,小的姓李,排行老四,您喚我李四就好。”

我點點頭,笑了笑:“李四,諧音李斯,不錯、不錯。”

他嘿嘿笑了聲,道了句“當不起”,走到五樓正對著樓梯的右側,那裏突兀地杵著一扇門,門的樣式很洋派,表面居然是皮子,這可真不常見。

李四敲了敲門的邊框,停了片刻,方推門而入,待我倆俱在房裏站定,低著頭,恭敬道:“老板,依署長來了。”

鄒老板逆光立在大氣寬敞的彩色玻璃前,手裏端著杯紅酒,紅酒已見底,看樣子站了不短的時間。

辦公室挺敞亮,和門一樣,大小擺件均是西方式樣,桌椅典雅,桌子上整齊的羅列著三本外文書籍,衣架上挂著件夾襖,牆壁用淺棕色的牆紙細細貼著,牆壁上還挂著幾幅油畫。

聽到李斯的彙報,他轉過身來,身後射出的陽光太刺眼。

很難想象,把屋子布置得如此洋派的人,身上穿的居然是傳統的長衫,長衫辨不清顏色,好像是群青,筆挺熨帖,襯得整個人身姿風流,儀表堂堂,烏黑的頭發三七分,用頭油梳得整整齊齊,幹淨爽利,拇指帶著青玉扳指,端著酒杯的手指襯著酒色,骨節分明,指甲修整得極為整齊。

我眯起眼暗贊一聲,是個人物。再聯想到他幹的事,真真人不可貌相。

鄒老板先對李四點了頭,等李四打了千,出去輕輕阖上了房門,方移過視線,對我輕笑道:“依署長。”

他聲色低沈,口氣發音不緊不慢,竟像絲綢一般冰涼柔滑,不愧是做布匹生意的。

我上前走了幾步,這回看清了,他著的衣裳是靛藍色,介於他沒有出言請我坐下,便負手立在屋內正中央,畢竟此刻有求於人,不好再講排場。

他打眼梭巡我一番,後喝盡杯中殘酒,把空杯放在寬大的辦公桌上,在桌後的皮椅中坐定,氣定神閑的挑起眼尾,低聲道:“鮮有人能把绛紫穿得這般出挑,這顏色是十分挑人的。”

“鄒老板謬贊,”我道,“老板,我是粗人,咱們開門見山,今兒來找您,實為舍弟而來。”

他似是笑了:“署長客氣,請坐。”

窩著火依言坐下,心裏把闖禍的小兔崽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仍要陪笑道:“鄒老板,甭管怎麽說,我得先給您賠個不是,是在下疏於管教,讓這混小子闖了這麽大的禍。”

鄒老板無聲地笑了:“您言重了,你我年紀相仿,喚我繩祖便可。”

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三聲過後,李四端著一壺茶、兩只杯子、兩碟點心進來,布好後又悄無聲息的退下。

鄒繩祖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口劃過,複似是漫不經心道:“令弟的賬單,好說,現下不急,倒是繩祖,确實有事拜托署長您。”

我舉杯道:“繩祖心胸寬廣,依舸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杯沿未至唇邊,便被鄒老板擋下。我挑起眉梢,故作詫異道:“繩祖?”

他雙目微阖,輕嘆道:“署長,咱明人不說暗話,這事成了,令弟的三萬債款,我們一筆勾銷。”

雖說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不過見他如此爽快,也不禁勾起了一絲好奇:“鄒老板請說,在下能幫上忙的,自當盡力。”

他垂下眼皮,默然地看著嫋嫋茶煙,不知在想些什麽。我也不急,等他想好。

屋裏坐地的西洋锺指針嗒嗒嗒的轉著,每響一聲,都能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顫動,幅度很小,但逃不過我的眼睛。

良久,他緩緩放回茶盅,與桌子接觸時發出“咔噠”的聲響。

他慢聲道:“不知署長可知曉孟菊生麽?”

孟菊生。

眉宇微動,垂目道:“不過一個戲子,怎與鄒老板搭上線了?”

孟菊生,往下賤了說,不過一個戲子伶人罷了,卻又不是普通的戲子,這個戲子,被日本人捧著,被高官哄著,到哪都稱得上一聲“先生”。

我見過他一次,不過那次,不提也罷。

“不日前,孟先生拒絕了參加羅大公子的堂會,第二日便被人尋了由頭關了進去,”他說,“這件事署長可能不知,畢竟這點小事不敢勞動您,但已經過去了五日,繩祖也是走投無路,不得不求於署長了。”

他說的謙卑恭順,神色卻捏準了我得應下來,全然的有恃無恐,但我也不能束手待斃,喝口茶潤了潤嗓子:“繩祖與孟先生關系匪淺?”

他笑道:“不過是欠個人情,找個機會還上而已。”

扯謊。

不過這便不關我的事了。

我也笑道:“那便如此定了,不過,我可否先看一看舍弟的債款單子?”

他“唔”了一聲,翻開手邊最上層的外文書,抽出一張紙遞過來。

我接過,也不忘了讨口頭便宜:“鄒老板放債條的地方真是別出心裁。”

他笑笑,不語。

我大略掃了一眼,看到“三萬大洋”四個大字的時候,腦仁又疼了起來,卻也只能嘆口氣。

不過放個人抵過三萬大洋,我也算賺了。

還回債條的同時,他又遞過來一紙兩份的協議聲明。

我擡頭看他一眼,終是沒有推辭。這種時刻,臉面大方都是虛的,我對鄒繩祖印象并不好,難保他不會爽約,我老依家的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簽下名字,各自收了,相對著站起,伸出手握著搖了數下,他說道:“合作愉快。”

我打量他面色,半晌後方道:“……合作愉快。”

這時李四适時出現,送我下樓。不由感慨這份伺候人的機靈勁兒,咱家的家丁咋就沒有呢。

眼前鄒繩祖還是那副寫滿了意料之中不出所料和勝券在握的表情,不由心火上升。這場談判我一直噎著口氣,因是自己理虧,這倒罷了,他又沒有半點為難或坐地起價,我應該高興的,可事實上愈是這樣愈難過。我提著口氣做好了準備,結果屁事沒有,反倒一口氣嗆到了自己,這感覺就像是一拳頭打進了棉花堆裏。

心火撒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心道反正現在協議也簽了,不怕他翻臉不認人,便想讨回些便宜,最終卻也只是賭氣般端過茶點盤子,拿走,邊吃邊離去。

身後傳來他失笑的聲音:“順吉絲房随時歡迎依署長到來,”頓了頓,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加了句,“茶水管夠,茶點管飽。”

剛咽下的一口點心哽在喉間,拼命咽下去,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剩下的半塊點心夾在麽指食指間,被老子狠狠捏碎成粉末。

媽的,老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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