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羅琦兆說他對孟菊生勢在必得,那我就不必擔心孟老板的性命,想來日本方面早有準備,我早上才批準的出獄,不到中午他便被放出來了。
我沒有去見孟菊生,但是派人給了鄒繩祖口信兒。事情順利辦妥,放下一樁心事,但更多的心事前赴後繼地撲上來,只感覺心煩意亂。
下午給鄒老板遞了拜帖,晚上坐車回家,但剛過了春日公園,又吩咐司機掉頭去滿蒙百貨店,兜了個圈子後,我在百貨店門口下車,說是要買東西,便打發司機先回去了,讓他給家裏帶個話,說我晚些回去。
進百貨店乘電梯樓上樓下轉了一圈,買了包水果軟糖,都是炮彈形狀的,我雖然讨厭這種無孔不入的軍國主義,但想著小孩子應該沒那麽多想法,糖就是吃的,還能有什麽?便付了錢,塞進口袋裏,惦記著回去給閨女。又看中一件玩具車,老大應該會喜歡,但是他都九歲了,再玩這些會很幼稚,那玩具車在我手上掂量了半天,最終還是沒買下。
約莫時候差不多了,從百貨店出來,招了輛黃包車,沒待拉車師傅回頭,便吩咐道:“去火車站。”說著還掏出火車票看了看上面的時間。
師傅高喊一聲:“好咧──”,像慣性一樣,跑的賊快。
兩邊掠過或日式、或歐式的建築,還有各個國家的領事館,街上西方人的面孔都帶著笑意,卻步履匆匆,反觀之國人,幾近毫無表情。
附近有下了學的女學生,穿戴著日本校服,梳著辮子,懷裏抱著書,或挎著布包,相約著逛街,因臨近中秋,各商店都擺出了月餅賣,一派歌舞升平。
這便是,我變了味的國家。
可嘆,國不國矣!
阖上眼,心胸發悶。
更可嘆,我是滿洲國的官,日本人的狗,中國人的漢奸!
但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會有別人。
奉天火車站算得上奉天的标志性建築之一,我仰首望向華麗的尖頂,複又走向門口,站住,摸出煙,點上火。
火車站人流密集,在這等人是再平常不過的,沒有人會注意。
不過十分锺,一位戴寬檐帽,穿西裝的先生向我走來,帽子壓得很低,鼻梁卡著一家圓框眼鏡,很老的款式,拎著行李箱,懷裏夾著本德文書,像一位普通的大學教書先生。我瞄了一眼,是經濟類的。
就是他了。
我展開一本德文藝術鑒賞雜志,封面畫的是德拉克洛瓦的梅杜薩之筏。
他貌似不經意地擡眼看了看,目光掃過我手中的雜志,邁著漫不經心的步伐,走到我身邊,低頭看了眼一地煙頭,還有我手裏夾著的煙。
他放下行李箱,也掏出煙來,目光游離地看著四周,說道:“勞駕,借個火。”
掏出火機給他點上,笑著閑唠嗑:“天冷啦。”
“嗯,快中秋了。”
他吞雲吐霧,煙味嗆鼻,來往的路人,有些是女人,抵著鼻子扇風,把煙味揮散。
抽完丢到地上撚滅煙頭,對我點頭道:“再會。”
我“嗯”了一聲,在他走出大概五六米遠之後,揚聲叫住他:“先生,你的東西掉了。”
他駐足回首,略略疑惑。
我彎下腰撿起腳邊的一個普通的黑色小皮包,跑過去遞給他:“差點忘了。”
“謝謝!”他說著和我握了握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方低聲問道,“什麽東西?”
我迅速回道:“三根金條、淪陷區、不時之需。”
他挺直腰,拍拍我的胳臂,又道了聲“謝謝”。
與他作別,繞到火車站後頭買了倆包子吃,啃兩口覺著有些渴,可我從不随身帶水瓶,只得戀戀不舍地看著豆漿攤。
耳邊忽然響起這些日子沒碰著的那人的聲音,他的聲音沒有很高的辨識度,但我就是能聽出來,跟中邪了似的。
他問道:“你在看什麽?”
吓了一跳,回頭看去,劉國卿換了身衣服,條紋襯衫,改良自西服的馬甲,下配黑色西褲,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
聳聳肩道:“有點渴了,沒帶水瓶。”
“原來是這樣,有時間嗎?請你喝杯咖啡。”
我一揮手:“我不愛喝咖啡,苦了吧唧的,又要放糖又要加奶,麻煩。”
他笑了下。
我又道:“你住在這附近?怎麽溜達到這來了?”
火車站附近有個悅來客棧,價錢還算公道,口碑也好,不過聽他講他要留在奉天,那是必要尋個住處,總住客棧燒銀子。
於是口中又道:“你一直住客棧?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先住我那也行。”
話音剛落就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堂堂署長的家,是随便住的嗎!
他避開不答,只說道:“我聽說這附近有賣李連貴熏肉大餅的,晚上沒吃飯,想著過來瞧瞧。”
“哦,你說那個呀,那是冒了人家名兒的西貝貨,老早前兒就沒影兒了。”笑道,“你想吃那個?趕過幾天得空兒了,哥領你去四平吃正宗的去!”
“說起來,你吃飯了沒?”一邊說一邊瞥我那兩只包子,“這點東西吃得飽麽?”
我一大老爺們兒,倆包子當然吃不飽,當時只想墊墊肚子,回家再吃,聽他這樣一說,更餓了。
他看我臉色變了又變,笑了:“得,咱倆真是走哪都能碰上,今兒我請客,你随便點。”
我記挂他兜裏那二兩銀子夠不夠付房費,他是富家少爺不假,但禍害錢不是這樣個禍害法,但這話又不好明說,只拐彎抹角道:“你說你,請你吃頓飯就成天想著請回來,累不累得慌!”
“我還真沒這麽想……”
“這麽著吧,去我家吃,今天廚房做紅燒肉,又炖了魚湯,不比在外面吃實惠?”
他躊躇著,有些不好意思,但被我硬拉著:“走吧走吧,不差你這一口。”
叫了黃包車,這次的車是馬拉車,座位寬敞,旁邊扶手都是新刷的油,座是軟座,很舒服,不像頭一次,那次我倆的大腿貼的緊緊的,都粘一塊兒了。
他連連道:“依先生,大哥,我是真不好意思。”
“沒什麽不好意思,”我皺眉,“最煩你這唧唧歪歪的小心眼勁兒,酸的不行,把秀才那套扔了行不?我是當兵的,你書讀得再多到我這也不好使。”
他苦笑一聲,不吭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