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東陵空曠,是郊外游玩的好去處,不過僅限春夏秋三個季節。冬季這裏白雪皚皚,離遠看,像鋪了一層雪白的毯子,冬日暖陽一照,上面跳躍著亮晶晶的光點,像寶石粉灑在上面一般。

雪積得很厚,因荒涼無人,便也沒有人來組織掃雪,汽車不便行駛,便下了車打算徒步走進去,吩咐師傅晚些來接。

依寧個子小,走一步都能陷進去半個身子,索性抱起她,放松心情,慢慢往相約的涼亭走去。

依寧不停地“哇哇”發出贊嘆,劉國卿也忍不住道:“廣袤無垠的茫茫白雪,光是看着,便覺着連心胸都開闊了。”

東北白山黑水,自有一派野性在其中。在雪地裏行走十來分鐘,遠遠便看到羅琦兆在向我們招手。

他身側還立着一人,頭戴錦帽,身擁貂裘,臉只露出巴掌大小,偶爾有寒風吹過,衣帽上的毛皮被吹得淩亂,唯他巋然不動,清淩淩的,倒有些不食人間煙火。

待走進了再瞧,原來是孟菊生孟老板。沒想到羅琦兆膽子這般大,公然帶了戲子──或者說娈寵──來赴約。

我對戲子伶人到底還是有些偏見的,不自覺便輕賤了他們。劉國卿倒是沒這番芥蒂,看向孟菊生時先是一陣恍惚,而後有些緊張,面龐微紅。

想來我對孟菊生有恩,他對我很是多禮。加之他的正牌主子羅大公子在場,倒顯得尴尬。不過羅琦兆好像并不在意,依舊是笑聲最響亮的一個。

依寧坐不住,便放了她出涼亭去玩雪。大人們邊閑聊些近來明星的八卦邊等着鄒繩祖。孟菊生在一旁靜靜聽着我們說話,自己卻一言不發。

劉國卿待孟菊生甚是有禮,講話時偶爾會看向他,後者回他一個點頭,他才收回眼去。

我在一邊冷眼看着,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三杯下肚,四肢都暖和了,冷風一吹,通體舒暢。

這時鄒老板姍姍來遲,口中道着歉,扭頭從頭到腳看了我一遍:“咦?怎麽沒穿那件绛紫的?”

“敢情鄒老板是認定我只能穿一個顏色了,”心底有些不悅,但面上還是笑道,“可我并不是很喜歡那個色兒。”

鄒繩祖被撅了面子,卻沒有任何羞愧或惱怒,轉而對着劉國卿問道:“這位是──?”

簡單介紹了兩句,五人圍着方桌坐了。出乎意料的是,鄒繩祖和孟菊生間未說一句。之前可是他求着我把孟菊生放出來的。

孟菊生手中握着酒杯打轉,并不喝。劉國卿也不喝。

我之前肚子裏有了點兒底子,再喝下去就難受了,卻停不住嘴。

耳邊聽着羅琦兆抱怨:“現在上海的東西真是一天一個價兒,尤其是那些西藥,偏生咱家老爺子顧及什麽大善人的帽子,死壓着不漲價。有好些上海的同行都不滿了。”

“別說上海了,”鄒繩祖道,“我有些貨需要從香港進,價格雖然沒有上海離譜,可是那些英國人管着,給的好處都頂上海售價的一個半了。”

我對這些生意經沒什麽興趣,只在一旁聽著,眼睛看着依寧在雪地裏滾白面團子似的打滾,生怕她不留神兒就滾沒影了。

偶爾分心,不自覺地往鄒繩祖身上瞟。我想知道的,只是鄒繩祖和我阿瑪的關系。

再一轉頭,但見依寧正仰着頭和一個高壯大漢說着話。心下一緊,沒來得及交代,起身便走了過去。沒走幾步,劉國卿也跟了上來。

此地空曠,連棵樹都沒有,不知道這大漢從哪裏冒出來的。

行至依寧身前,把她抱起來,那大漢看上去年紀不小,胡子拉碴,穿着很是奇怪,有些像常年在山裏居住的獵人,身上卻沒帶着獵槍,身邊也沒有獵人必備的獵狗相伴。

和那大漢對視半晌,他突然向我彎下腰,鞠了個躬,然後轉身走了。他步履穩健,不過片刻功夫便消失在了遠處的山林裏。

我和劉國卿都愣了一愣。

看來确實是住在山裏的獵戶。

我問依寧:“你們剛剛說什麽呢?”

“什麽都沒說,”依寧還眺望着獵人消失的方向,“他就是看着我,我問他是誰,他也不說話。”

我摸摸她的小腦袋,把她抱回了涼亭。這裏人煙稀少,可并不代表就安全。

這樣想着,把随身帶着的槍放在了外面的兜裏,放在外面拔槍速度快,以保萬無一失。

劉國卿驚訝道:“你随身帶着槍?”

我瞅他一眼,看另三人也在側耳聽着,卻沒有隐瞞:“習慣了。現在可沒有什麽太平地界兒。”

羅琦兆眉毛一挑,開始找茬:“合着依署長不信任羅某挑的地兒了?”

“怎麽會,”我對他笑了下,“槍裏沒子彈的,只是用來吓唬人。”

氣氛稍稍緩和,眼角瞥到鄒繩祖對着我笑。

我轉過頭去看向他:“說起來,最近鄒老板深居簡出,依舸想去拜訪都苦于無門哪。”

“這話說的,”鄒繩祖還是那個表情,“不是早就吩咐了,依署長大駕光臨,茶水茶點管夠麽?鄒某自然是随時歡迎。”

羅琦兆哈哈笑道:“看來還是依署長有面子啊!”說著站起身,斟滿酒,“來來來,小弟敬您一杯!”

我沒推辭,與他傾身碰了杯,依寧吵道:“爸爸,我也要喝!”

哄堂大笑。羅琦兆道:“果然虎父無犬女啊!哈哈哈!”

連孟菊生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劉國卿刮她的小鼻子:“那酒不好喝!”

羅琦兆鬧鬧哄哄拽文辭兒,唯恐天下不亂:“劉兄,你這話教小孩子就不對了,這酒可是好東西,所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又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是謂喜也用它憂也用它。怎麽能單單從口味上就否定了它呢?”

劉國卿臉漲紅了,看向我,向我求助。

我把依寧摟懷裏,把他們都哄散:“去去去!一個個兒不教好的。我這可是閨女,不是臭小子!嬌氣着呢。”

“得得得,小心依署長一生氣,統統都給關號子裏去,”鄒繩祖道,“羅大公子,你就閉上嘴吧。”

因着依寧打岔,到了中午叫餓,便都散了。羅琦兆本要請客吃飯,被鄒繩祖推辭了,便攜孟菊生離去。

我家的司機師傅還沒來,羅琦兆的車子不順路,便厚着臉皮和劉國卿蹭了鄒老板的車。

劉國卿臨走前先向羅琦兆道了別,然後對孟菊生道:“孟老板慢走。得空了,國卿定去捧您的場子。”

我在旁邊聽着別扭,心裏頭鬧心得很,便抱着依寧先坐進了車裏。

方坐定,卻聽鄒繩祖沒頭沒腦來了一句:“他不過是在可憐他。”

我先是一愣,驀然間臉上刷地火燒火燎。有一種掩藏進最深地方的、難以啓齒的小秘密很輕易就被扒出來,而後被丢到太陽下暴曬的感覺。

他又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麽。”說着扭頭來看我,複又伸手揉了揉依寧的頭發,“可是我不知該怎樣說。也不想說。”

我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說道:“你只需知道,我不會害你就是了。”

說完便不再言語,在一邊閉目養神。

我看着他的側臉,頓生出一股荒謬的情感來,卻只能愣愣。

等劉國卿上了車,抱了依寧,和我說道:“那位孟老板,真是個風流人物,單是一站,就和我們不一樣。原應天上客,只可惜,誤惹世間塵啊。”

我沒表情地瞅他一眼,抿直了嘴唇。

他又嘆道:“羅大公子真是幸運。”

我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怎麽,劉先生動了凡心了?”

“什麽呀,”他道,“從前總能聽到孟老板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我閉嘴,看向窗外。只是玻璃上上了霜,啥也看不到。

車子先到了劉國卿家。他下了車,讓出門等我和依寧下來:“咱中午吃什麽?”

“您自便,”從他手裏搶過車門,在依寧挪下去之前狠狠甩上,“再見。”

依寧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但還是知道是要跟爸爸回家的,只是有些戀戀不舍,搖下窗戶跟劉國卿揮手。劉國卿傻呆呆地杵在路邊,還沒反應過來。

鄒繩祖睜開眼,先是回個頭看漸漸變小的劉國卿,再轉過來:“你真幼稚。”

我阖上眼裝沒聽見。大腦暈暈乎乎的,今兒真喝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回去啦~一天一夜火車again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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