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子重逢

當猜到的答案由他親口承認,我并沒有想像中那樣吃驚。

“放心,我會回去的。”他向我微微一笑,“并且為了不讓那些哥哥邀功,我打算自己回去!”

我出掌,笑道:“那皇子大人,明日西子湖望潮樓,小女為你餞行,如何?”

“一言為定!”他也出掌“啪”地一聲與我互擊,大笑着離開。秋風瑟瑟應和着他明朗的笑聲,我站在山門,看着他的灑脫的身影漸遠……

望潮樓在西子湖的東畔,依着波光粼粼的湖口,從樓頂遠眺,可縱觀西湖全貌,春夏秋冬,景致各不相同。波濤微吟,與空明的遠天相接的湖上泛着葉葉扁舟,登樓者的胸懷仿佛包容了無盡的水天。

我獨喜這望潮樓的秋意,木葉紛紛,宛若晴天細雨,淅淅瀝瀝,就像我的心曲,有一絲哀婉,又有一絲凄傷,而我不知悲從何來。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穿越者,我永遠找不到腳踏實地的歸屬感,我迷戀着這份獨屬于我的冷清。我不知為什麽會告訴他這個只屬于我的地方,也許是因為他對世間的冷眼源于與我一樣的寂寥。

我在靜靜地等他,無意識地眺望着樓外澄淨的湖中央,有一葉單薄的小舟随波逐流,一如飄蕩天地間的落葉。天從黎明到拂曉,半江紅染,又從黃昏到日落,半江紅褪。我望眼欲穿,他卻遲遲未曾出現。

皓月攀上如水的夜幕,西子湖在月下低吟淺唱,我并無太難過,只是獨自下了樓,劃着小舟經過“三檀映月”回西山映月庵。

翌日,清和帝南巡抵達江南天子京,西子湖不久後封湖了,錢塘的百姓怕惹是非都盡量減少出門,蘊兒也借口不送心字香,我只好提着包裹好的香料出了映月庵。走在街市上,人頭攢動,反倒比平日更熱鬧繁容,我心知是衙門裏的大人營造的僞繁華,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偶然間遠遠地見到禦舟,我想起了那個出逃的皇子,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去了?是自己回去的,還是被抓回去的?此刻又是不是就在那艘禦舟上?臉上的冷笑慢慢變暖。

我甩了甩辮子,讓自己忘記他,朝着我該走的路走去,我要将這包心字香送到錢塘的一家商賈人家。不緊不慢地來到那家宅院的旁門,輕輕地扣響朱門上的金獸銅環。

一個仆人裝扮的下人領着我穿過廊腰缦回的雲廊,經過一步一換景的庭院,假山流水、亭臺樓閣,目不暇接,院中院裏精巧雅致的布置處處透着種江南水鄉與生俱來的迤逦之氣,媚而不俗。

兩條精心構建的看似不相交的雲廊在月牙門洞處相彙,我低頭跟在後面走在一條雲廊上,我知道在這種大戶人家,表面風光,暗潮洶湧,我雖然只是一個過客也必須謹言慎行。我正警惕着自己,所以前頭帶路的那人一停,我也連忙停住腳讓出道來,月牙門裏走出一個清俊儒雅的年輕公子,不到二十歲,一身月白色墨色暗曼陀羅花紋樣的朱子深衣很是飄逸,他由另一個下人牽引,與我擦肩而過時,我本能地一牽嘴角,他也回我一個溫溫的淺笑。

順着廊子繼續走,不久便到了這家小姐的院子,我又轉由一個老媽子帶到一間陳設一般的偏室。我小心翼翼地掀開外罩的錦布,露出雕着梅花的檀木盒子,緩緩推開抽拉的盒蓋,香料的芬芳撲面而來,做工細致的心字型香料整齊地排列在盒內。那個老媽子帶着挑剔的目光打量了許久,才向我敷衍地點頭,讓我到賬房領工錢。

我在賬房外等得腳都快站麻了,卻遲遲不叫我進去,我本該再耐心地等一下的,但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不請自入了:“我是映月庵來送心字香的宛澤州,來拿工錢的。”

我剛踏進屋室就愣住了,我知道我走錯屋子了,那間屋子陳設十分考究,镏金的漆木大屏風下鋪着織錦細膩的西域波斯國地毯,不遠處的收藏架上陳列着不少大食國的玩意兒,更不巧的是,主人正在點頭哈腰地給兩個客人介紹,我的闖入剛好打攪到他們的品評閑聊。

主人上了年紀,身形微伏,臉上的橫肉垂蕩下來,他似乎很忌憚兩位客人,強忍着怒氣不便發作。那兩個客人很年輕,我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是我剛才在雲廊遇見的白衣公子;另一個客人一襲青衫,一身文氣,是個青髻披發、神态憂郁腼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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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并不是個奴性的人,但為了活下去,我趕忙跪在地上,不斷地磕頭認錯。

“映月庵?你說你姓宛?”那個青衣少年的問話中略帶驚喜,直到此刻,我才發覺他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孩子。

我點一點頭,他文氣的臉上多了幾分屬于他年紀的笑意。

從那天我偷看了書房裏的畫卷起,我便知道娘就是當朝第一詞人納蘭公子容玥最後一位紅粉知己吳興才女宛氏。蘊兒和我應該是娘的養女。而我面前的這位青衣公子就是容玥的遺腹子納蘭蓉卿,後世傳其為宛氏所出,原來确有其事。這可憐的孩子剛出世就失去了爹,從小沒有娘親的疼愛,是何等悲哀可憐的身世,即使終日錦衣華服、衣食無憂,心中早已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也許是自小缺乏愛護,害怕受到傷害,他的性格懦弱腼腆。所以當我見到他時,能夠那麽強烈地感受到他眉間揮之不去的憂郁。

“劉員外,這可是你的功勞。”那個白衣公子對姓劉的主人道,“這位姑娘似乎就能幫到在下的朋友納蘭公子的忙,在下向你借她一用如何?”

“那是,那是。全聽八爺吩咐。”姓劉的主人十分畏懼地道,“能幫到納蘭公子是小人的榮幸。”

那八爺一句話,我受到了莫大的禮遇,我被管家親自領到一間素雅的屋子裏,下人還送來了各色茶點。不過還沒等我考慮是不是要點點饑的時候,那個蓉卿公子進屋來。

“她在映月庵待發修行,是嗎?”納蘭公子沒頭沒腦地問,眼睛不敢與我對視。但我卻明白他指誰,他說的那個“她”是指娘,也是他的親娘,可他卻不能認她,只能用“她”稱呼自己的娘親。

我輕輕一點頭,他一頓:“她……好嗎?”我又是一點頭。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小心地問道:“我想見她,行嗎?”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力量能夠拆散骨肉親情,腦海中回想起另一個少年對我說過的話:“……我的母妃産下我的哥哥,卻沒有資格撫養他,如此可笑,全為了我的父皇……”母子連心,我不知道與兒子分離的母親是如何活下去的,興許他們心中固守着一個執念——有朝一日,他們能與兒子母子相認,這個念想一直支撐着他們忍耐着活下去。娘也一定思念着她的兒子。

“你跟我來!”我一把握緊他的手,向他溫暖地一笑,“我帶你去見她!”

我拉着他如風般地疾奔,穿過曲折回繞的冗長廊子,一條條人流不息喧鬧嘈雜的大街小巷,鋪滿木葉的蜿蜒山路,雕着菩提祥雲的庵堂山門,放着焚着佛香煙縷氤氲的香爐的平臺,小殿和中殿之間通向側面小院廂庑的石階,餘輝照耀的禪房的雕花木質門扉……

曲徑通幽的禪房裏,娘一身素服跪在蒲團上轉着念珠默誦《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她聽到身後的匆匆的腳步聲,緩緩地回頭,她空明的眼眸裏,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少年腼腆的面容上揮之不去的憂郁漸漸由難以抑制的狂喜替代……

“娘——”

她的手下意識一抖,繞在手間的念珠珠線一散,珠子顆顆彈落,又無聲滾到了少年的腳下……

秋蟬在林間噪鳴,秋風揚起金黃色的枯葉,夕陽将禪房裏的相擁而泣的母子覆上層無比柔和的薄紗。

馬車轱辘壓過坑窪不平的路途,馬車裏的少年的神情不再憂郁,他的身邊,空明淡遠的婦人滿眼寵溺地看着他文俊的笑容被溫溫的秋陽照耀着;一個十一歲的女孩興奮地望着車簾外不斷變化的景象;另一個十二歲的女孩靜靜地依着車廂,凝着車簾外僅可看到的天空,這個女孩就是我。

納蘭蓉卿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娘親,當他提出要帶娘和我及蘊兒回京的時候,娘只是淡淡一笑;蘊兒歡天喜地地纏着蓉卿問東問西,對京城充滿了向往;而我一直帶着穿越者的自律,随遇地自處,其實去哪兒對我來說都一樣,因為哪兒都不是我的家。

此刻,我唯一擔心的只有娘。若是納蘭家肯接受娘,那納蘭家也不會讓娘和納蘭蓉卿分開那麽多年了。娘之所以答應赴京,不是抱着進納蘭家的期望,而是不想給多年未見的兒子太多的失望,也為了與兒子多相處一段時間。

我沒想到軟弱如納蘭蓉卿為了見一面江南的娘竟自薦随清和帝禦駕南巡,當然其間不乏那個被稱為八爺的貴人相助。一想到那個八爺,我心中疑雲疊起,能讓劉員外如此恭敬地對待他,那個八爺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他為什麽要幫納蘭蓉卿?他與納蘭家又有什麽幹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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