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年之約
垂柳陪伴當空孤月,在月影下斑斑駁駁,籠罩得胡同有種朦胧的古意,孤身一人出了同仁堂,走在仲夏的夜路上,夜風也像我的心情一樣,沒有太冷,也沒有太熱。我本以為我就這樣一路走回納蘭府,身邊卻停了一座藏青華轎。
轎簾一起,他一身月白長衫潇灑地從轎裏走出來,轉身自然地看向我。還是那張玉般清俊的面孔,挑不出一絲錯處。
我本想扯出一絲虛笑,卻只能低頭給他福身行禮,不讓他看到我的臉,或者說不讓自己看到他的臉。
“不需要如此不安,你治好母妃的病症,我可以滿足你任何條件,包括你所提出的……”他頓了頓,意有所指,“現在不想知道答案嗎?”月白色燙金袖口映入眼睑,他的玉掌覆住我緊握的雙手手背上,想拉我,而我卻沒有要動的意思:“八爺不是早就給奴婢答案了嗎?”我仍是低着頭,掙脫他的手,從懷裏拿出八王妃賞賜的玉牌,“奴婢不會怪八爺,只會一心侍候梁妃娘娘。”
八皇子一滞,卻沒有理會我手裏的玉牌,而是一把抓着我的手腕,迫使我擡腳跟着他的步子。我很想掙脫他的鉗制,但理智告誡我不能輕舉妄動,我蹙眉仰首,月華下,柳樹疏枝的朦胧黑影仿佛畫在他臉上、身上,讓我辨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喜怒。
我突然發現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反抗他,一切都是我妄想在先,又有什麽資格為他給我的答案愠怒?在這個世上軟弱無助的我,除了服從還能奢求什麽?
心裏難以愈合的傷口開始悄悄擴張,仿佛有什麽東西正一口一口地啃噬我的心髒,痛得我險些掉下淚來,捂着胸口,我微微彎腰。
他聽到我的抽泣,腳步一頓,輕輕環住我的雙肩:“州兒,你怎麽樣?是傷口又痛了嗎?我并不知道堇瑩那麽快就做了決定,這不是我的意思。”
好個八賢王,借刀殺人還假哭周瑜,沒有他的默認,八王妃怎敢擅自做主,冷笑攀上嘴角,我只是低頭不語。
“州兒,就那麽想離開嗎?”他見我不答,一聲輕嘆,氣若游絲,我一瞬憶起昏迷的時候也有一聲這樣的嘆息,睜大眼瞳盯着他,他的臉在我的瞳仁裏放大,隽秀的眉目,玉雕的鼻梁,霧籠的薄唇,明明那樣不同,可他為什麽會那樣嘆息,我又為什麽可以在他的背影上找到那個人的影子?難道是我太多心了嗎?難道夢中人本來就是他嗎?難道那些如煙似霭的叩問也本就是他的心聲嗎?
我的視網膜一瞬模糊,記憶裏那個人的臉在我眼前一晃,又飛快地和他的臉重疊,而我抓住的只有孤月的流光,我瞪大眼睛,賭氣似的硬要看清那個人的面目。身子卻是一傾,下一刻我的頭靠入他懷裏,他挺拔的身體卻并沒有擋住月夜裏四起的風。那風也不知怎麽吹的,哪兒都不吹,直往我的眼裏吹,吹得我的眼睛終于模糊了,有什麽晶瑩的液珠不停地打着轉,我眨了眨眼,越想看清他的臉,卻越看不清,只感到眼睑裏的液體順着我的臉頰流下來,怎麽也止不住。
玉指輕輕附上我的臉頰,拇指微微撫過我的淚痕,“州兒,我會放你走的,但我要你給我十年!”
他靜靜地放下我,我才發現他帶我入了一口古亭,亭子上的匾額在暗夜裏看不清晰,唯有亭前一潭湖水在月色裏波光粼粼,潮水叮咚地敲響近岸的砂礫。
“十年之後,我一定按照約定,放你離開!”
“八爺……”我無聲地張張口。
“知道這裏是哪裏嗎?這條澱湖裏的水是從二伯府裏流淌出來的,小時候每次思念母妃的時候,我都會進這個亭子坐一會兒,因為沒有人在意過佞钰,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除了二伯,因為這裏是他帶我來的。”他似乎是緬懷什麽,他說的二伯是清和帝兄長裕親王佞全麽?耳邊回響起樂鳳鳴的話:“……白塔寺叛亂,皇子中自持居長,持功倨傲,與撫遠大将軍裕親王不相和協,妄生事端的有,私行陳奏的有,倒是八爺,十六歲即領虎贲營親征大漠,初綻頭角,頗得裕親王賞識……”我寬了寬眉,耐心地聽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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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這片湖水都冰凍了,我也強迫我的心像湖水一樣凍住,隐忍住對母妃的想念,一忍便是二十年。我以為我終于能夠承歡膝下了,卻沒想到母妃命薄,身子卻受不住這福分。早在樂鳳鳴初診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的時日無多,但我希望你能盡心照顧她,讓我在她最後的日子裏盡到孝心。”
我第一次在他的眼裏見到隐隐的憂郁,不能和親人團聚,他的悲傷不比富森少,但他不能像富森那樣把陰霾挂在臉上,因為他沒有資格。他天生學會把各種情緒掩埋在心底,哪怕是對母妃的愛也沒有一刻表現,久而久之,他以為他忘記了渴望,忘記了哀傷,卻不知道那份隐忍的憂傷滲入骨髓,讓他的舉手投足都泛着淡淡的瑩光,卻沒有人知道那是深埋的思念和無奈的憂傷。
“母妃飽嘗辛酸,懷胎十月将我誕下,我卻只能用一年換她一月,十個月就是十年。僅僅十年而已,你,能答應我嗎?”
他一瞬側臉看我,沒有慣常的高貴淺笑,他褪去笑意的灰色眸子透明地讓我以為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影,風一吹就會消散。我顫着嘴唇看着他,即使我有權選擇,他的孝心也足以融化我的決絕,何況我本就沒有資格拒絕。
“娘娘的固疾病入膏肓,十年,八爺是否高估了奴婢的能力?奴婢會盡力……”纖長的手指貼在我的唇前:“盡力還不夠,若是十年不到,母妃卻……”他的聲音斷了斷,灰亮的眸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絕望和一絲憤怒的殺氣,“你記住,若是母妃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會追究!更不會遵守承諾!還要讓很多你牽挂的人陪葬!”
我全身一震,突然明白了一切安排,樂鳳鳴騙了我!九格格和他天人永隔,又有十四皇子頂着,還有什麽能威脅他,他何需上書辭官?難道他和八皇子有什麽協定嗎?連他也為我犧牲了嗎?
勾起嘴角我很想笑,卻是幾顆眼淚卻落入嘴角,不愧是笑面王,他畢竟放不下心中的防備,他怕我為了離開故意暗害梁妃娘娘,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像被刀捅了一下,在他的眼裏我是有可能做這樣事情的人。他知道生死威脅不了我,只能用情義牽絆,手裏扣着富森一個籌碼還不夠,如今又多了一個樂鳳鳴,我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
“你太可怕了!”我驚恐地看着他,搖着頭後退,我憎恨自己的天真,更憎恨自己的懦弱,我竟然怪不了他的多疑,更恨不了他的卑鄙。
“州兒。”他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臂,在我看來卻像伸向我的魔爪,我閉眼一把揮開他白皙到可怖的手,顫栗讓我想尖叫,可喉頭卻不聽使喚地發出一聲顫抖破碎的聲音:“梁妃娘娘是你的生母,你不願拿母妃冒險,卻為什麽願意交托給我?為什麽選擇我?為什麽?”當我嘶聲力竭地問出最後一聲,後腿猛然撞到亭子的欄杆,當下就仰翻出去,眼見就要落入湖裏。
“州兒!”他一個箭步,單臂環過我的腰,不知是冷酷還是柔情的聲音撞入我的心底,“我冰雪聰明的州兒,你怎麽還問我為什麽,既然與虎謀皮,就早該有覺悟了不是嗎?”他從容的吐氣,拂過我顫抖的嘴唇,飄入我的耳鬓,“放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善待你的。”
聽着他近乎媚惑的誓言,我沒有感激,也沒有怨恨,深吸一口氣含着淚答道:“就十年,州兒的性命交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