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房曾孫
拖着疲憊的腿腳一步步踏上納蘭府的青石臺階,跨過朱門府邸,繞過碧潭水榭,秋水居內兩間熟悉的小屋出現在我面前。屋裏出奇地亮着盞油燈,燈芯朦朦胧胧地透過夜色,泛着淡黃。我突然有種到了家的歸屬感,仿佛娘還在裏面等我,蓉卿哥哥也在竹林後的書齋裏用功,我只要打開窗牖就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只可惜竹林蕭飒,物是人非,湧上心頭的只有感傷。我靜靜地立在院子裏,任夜風涼涼地刮在身上,卷來幾片落葉。蟬鳴蛙聲在風聲的應和下瑟瑟發抖,院裏的梧桐雖然還是蔥郁茂密的,但微枯的長草已經洩漏了草木的外強中幹,我知道剛才那陣風是秋風。
秋水居之所以用“秋水”二字命名,是因為這裏太過荒僻,稍有一點秋意,就已經凄涼盡顯。
“州小姐!”東廂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屋裏的人見到我一喜,連忙向屋裏叫道:“小姐,州小姐回來了!”聽着秋蟬叫喚,裴蘭連忙迎出來,她一身白底黑邊的寡婦服,長發挽在腦後簪一朵白蓮,握住我的手驚道:“呀!州妹妹,你的手好涼,為什麽在外面站那麽久?”
見到裴蘭主仆關切地把我拖到東廂,我微一揚眉:“蘭姐姐,這幾日在府裏可安好?”
裴蘭柔婉一笑,寬慰地颔了颔首。“怎麽會不好?小姐剛還哄着小少爺睡下呢!”秋蟬笑道,為我倒了一杯清茶,握在掌間很暖。
“我就說嘛州小姐人好,定不會出事的。你都不知道你那天去了青客堂就沒回來,雨又落得那麽大,二少爺在秋水居等了你一夜!”
我心裏一動:“二哥等了一夜,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秋蟬搖了搖頭:“耐末講來也巧,隔天子就在八寶大哥把州小姐尋去不久,二老爺便差了趙管家來瞧小少爺,順帶請州小姐去書房一趟,我回說小少爺在白郡主那裏,其他事體等州小姐回來轉告。沒想到這剛送趙管家出秋水居,二少爺又汲汲趕來,聽到二老爺派人來過,更是一定要在這裏等你回來。還好,青客堂的八寶大哥傳來诶話,說你進了宮,一時半刻回不了府裏,二少爺才放心。”
記得娘的老家在烏程,秋蟬那一口吳蘇軟語不自覺把“下雨”念成“落雨”,聽着婉轉而熟悉。我向裴蘭主仆一笑:“讓你們擔心了。”轉念想到容珏差人找我,心裏又不得不警惕,尋思着改明兒再找富爾墩問清楚。
“州妹妹,我曉得你只是這個侯府裏的養女,卻幾番搭救我們母子,這份恩情,姐姐謹記于心。倘若你有什麽愁心的事體,也勿要一個人頂着,姐姐雖然人微,也是願意分擔的。”裴蘭柔柔地撫上我的手,“依我看來,州妹妹和紫英緣份不淺,若不嫌棄,我想讓紫英給你做契子,将來像侍奉高堂一樣侍奉你,可好?”
我銘感五內,裴蘭擔憂我在納蘭家地位低微,讓紫英給我這個未出閣的閨女做養子,其實是想用紫英長房長孫的地位守護我。
可是,我已經是八皇子的棋子了,沒有人比他更能保護我,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連他也舍棄我,那麽就算我有紫英這個納蘭府的長房長孫做契子也救不了我,只是白白浪費了裴蘭的一番心意,我一扯嘴角嗔道:“蘭姐姐,你給紫英胡亂認幹娘,也不怕他反對啊?我本是紫英的小姑姑,他還不一樣孝順我?要我做幹娘,搞得我好像老姑娘,嫁不出去似的……”
這兒正說着,小紫英像是聽懂我們的話,“哇”地一聲哭鬧開來,裴蘭忙上去撫摸輕哄,但小紫英似乎對大人給他亂認幹娘大有意見,一定要強烈地抗議一下,越發大膽地鬧騰起來,裴蘭顧首歉笑道:“瞧把州妹妹給吵着了。”
“哪裏,小孩子才是要哭的,不哭才不好呢。”我笑着行到她身邊,見到軟弱無骨的奶娃子,愛憐之心忽起,道:“蘭姐姐,我可不可以抱抱他?”
“可以啊,你別嫌他哭鬧就好了。”裴蘭說笑着将懷裏的小娃子遞到我的手裏。沒想到這小娃子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抱在手裏很有分量,讓我不能忽視他的小生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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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感受到我的陌生,原本就不安分的小家夥扭動起來,還邊扭邊哭,哭着哭着,反倒是哈喇子流到我胸口,濡濕一大片。我出奇地竟不嫌棄,瞧着他豆兒包似的小臉反而越看越讨喜,顧不得小家夥哭鬧,也不理會他是不是反對,對着他的小額頭就啄了一口。小娃子被我突如其來的親熱一唬,反而不哭不叫,徑自眨巴着無辜的大眼睛,有點兒好奇,有點兒委屈,有點兒可愛。
我微微失神,仿佛見到芙蓉巷裏那個隐忍怒氣、略帶輕愁的別扭少年。
我曉得小嬰兒這未滿月還看不到我,但感知卻是極靈敏的,生怕小娃子豆兒大的淚珠子往下掉,我連忙又拍又哄:“嗚嗚,紫英小寶,小姑姑抱抱……”急中生智,忙把懷抱當作搖籃,輕唱些不成調的小曲兒,手忙腳亂地哄着奶娃子入睡,又引來裴蘭主仆的一陣軟笑。
出了東廂到西廂,因有紫英安睡的小臉兒在腦海回蕩,我一路傻呵呵的,秋蟬見了,悄悄撫上我的腹部,輕笑着打趣道:“州小姐那麽歡喜小少爺,什麽時候這裏也生一個?”我被她逗得又羞又氣,追着胳肢她,引來她嬌笑喋喋,連連告饒:“好姑娘,不鬧了,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我一笑停住,她拿起漱洗的銅盆就往廂外落荒而逃,我連忙止住她:“這些我自各兒來也可以的。”
“勿來事咯,州小姐,你是小姐和小少爺的恩人,平日裏又都沒人伺候,我伺候你是應該的。這也是小姐和我的一點心意,你就放心等歇。”秋蟬說得認真,我拗不過她,只好笑着随她去。
漱洗已畢,換上旗領交襟棉衫,任瀑布般的齊腰長發傾垂在床頭,秋蟬替我放下白绡床帳,紗綴将月夜裏的亮光隔絕在外,也将剛才那些笑鬧和關懷隔絕在外。
兩片簾帳終于垂落,我的笑容也瞬間凝在嘴角,山多的煩惱又闖入我的生命,折磨地我遲遲不能入睡。紗簾透來的光隐隐綽綽,手裏摩挲着進出宮廷的玉牌,卻是輾轉反側,空蕩不安。
“……若是母妃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會追究!更不會遵守承諾!還要讓很多你牽挂的人陪葬!”
“……州兒,放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善待你的。”
記憶裏八皇子的聲音回蕩在耳際,似威吓,似傾訴,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他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只為留下一個無關緊要的納蘭澤州?他的這番動情之語到底又是真心還是假意?而我又是否應該相信他?毫無頭緒的我越是花心思去猜去想,越是感到千頭萬緒、一團散沙,勉強翻了個身,半邊頭皮忽而扯痛欲裂,我捂着頭微微呻吟,又聽見東廂傳來嬰兒起起伏伏的哭音……
想起小娃兒和我對眼的表情,我忍痛抿了抿嘴唇,皺着眉頭掀開白绡床紗,月霜瑩瑩白白地灑滿屋內。我攥緊掌間的玉牌支着床板顫顫巍巍起身,本想弄清現下是什麽時辰,卻一個不穩跌坐到梳妝臺前的蓮花凳上,手指恰巧觸到桌面上的黃銅鏡,我沒有點燈,本能地就着如水的夜光審視那個早已打量過無數次的我自己,平庸無鹽的姿容,略顯刻薄的神情,果然還是挑不出一處美貌。我愣愣盯着那張素面朝天的容顏發呆半晌,終于面無表情地試問鏡中的自己,如果八爺只是把我當作棋子,那我是該慶幸還是失望呢?
想起多年前納蘭容珏為了把我送給他,曾請來雅伎調教我邀寵的技藝,當時想着再不濟也不會淪落風塵,可自從他強迫我留在他身邊,我和那些風塵女子又有什麽區別?世事難料,沒想到有一天我竟會後悔當時沒上心學。
強忍着頭痛,強迫自己回憶,終于還是想起一點,連忙取出富爾墩贈予我的珍珠粉,拍在臉上,臉頰明顯白了許多。又翻出前些年蘊兒用剩的陳年胭脂,纖指捏起那支發幹的眉筆,憑着僅有的記憶,對着鏡子輕輕描畫兩彎柳葉,在眉尾打個媚惑的小勾兒。再打開盒裏的胭脂膏,因是多年不用,已然幹裂,搗開外面結的凍塊兒,用手挑一些芯子裏的膏汁,擦在兩頰上,左右照了照,還嫌不夠嬌豔,翻出泛舊的胭脂紙,放在唇間一抿,雙唇紅得像待嫁的娘子,只可惜我不知道有沒有出閣的那一天。
我對着鏡子,又覺着我那一身素色的衫子可笑至極,輕輕解開葡萄紐扣褪去長衫,露出深紅錦緞抹胸肚兜,将長發捋到兩邊擋去身上的紅痕,再對着鏡子重審一下全身,按照林栖兒教的笑法,對着鏡中那個豔得仿佛不是我的人暗送一個眼波,自憐一笑。
“州兒,還沒起嗎?莫不是病了?”
笑得太入神,猛聽得屋外叫喚,我心一慌,忙拉起衫子披上,這一抖趕巧不巧地打翻了妝鏡臺上的瓶瓶罐罐,破碎的聲音反而引來屋外人的擔憂。
門扉一瞬被打開,我無暇收起整理碎落滿地的胭脂膏粉,只能急忙用袖子擋着臉。從袖子邊偷看出去,來人一襲煙水色淡紫邊雲錦綢緞,旗領袖口絲繡團團蟠梅,琵琶盤扣兒窩着一方月白繡絹,向我溫婉一笑,正是性徳繼室官氏。
“官夫人!”
她擡手輕輕移開我的手臂,在我見到她的同時,她也看到我的濃妝豔抹……
“傻州兒,哪有打扮成這樣的?”她掖着帕子捂着嘴笑起來,可我在咬唇低頭的那一瞬間捕捉她的眼裏的驚訝。我知她大家閨秀,開不了口責怪我,可我胸口升騰起的濃濃愧意卻讓我無地自容,在我的心目中官氏一直像娘親一樣,我最不想讓她見到的是我這張戲子般的臉,我不怕任何人輕蔑我的不自愛,我只害怕的是連她都要對我感到痛心和失望。
“州兒,你娘去得早,許多事兒來不及教你,你若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勿要憋在心裏難受,來問我也是一樣的。”官氏說得誠懇,又瞥了眼滿地的落紅碎片道,“那些胭脂日子陳了,怕不幹淨。細煙,去我房裏取了那盒‘丹桂燕支’來。”官氏只道我不會打扮,吩咐陪嫁丫鬟細煙幫我卸了胭脂,扶我坐到梳妝臺前,親手接過細煙遞來的白玉盒子,一啓盒蓋,滿室甜香。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绡,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只怕即使揚貴妃所用的胭脂也不過如此。
官氏用玉簪子挑了一些,和了水化開,輕拍在我的臉上妝飾,畢竟是上等胭脂,很快就出落得疏淡娴雅。官氏慈愛地打量着我,就像娘親贊嘆自己的女兒:“我們州兒長得很美呢。”我羞澀地低頭,一時無語,鼻子酸酸的,倘若是這話是娘對我說的該有多好?
官氏淨了淨纖纖玉手,複又捏起桌邊的檀木篦子,為我輕輕梳着發稍,一邊梳一邊念叨,她的聲音很溫柔很安詳,她的手很纖細很柔軟,仿佛她就是我的娘,生怕弄痛了我分毫。我想到很多年前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不小心落到了水裏還害了一場大病,病愈那天娘就是這樣為我梳的頭。無意間回想起故逝的人,心裏椎痛,真懊悔那時為何害怕動情太深,後來再也沒讓她梳過?
“我在州兒這個年紀的時候,總是攥着母妃幫我篦頭,母妃寵我,必是答應的,她就這樣一梳子從頭兒梳到尾,每梳一下還要念一句吉利的話……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标齊……”
耳邊回響柔聲的念叨,不知是記憶裏娘的,還是官氏的。我微微抿了下嘴角,道:“官夫人,有娘的日子真好,州兒很羨慕您呢!等州兒出嫁的那一天,請您來為我篦頭,可好?”
篦子“篤”地一聲掉在地上,官氏從身後挽住我,梗咽道:“可憐的孩子,我當初真該讓我兒讨了你。你們兩個去江南,也遠離這裏是是非非。”
想官氏未出子嗣,待蓉卿情同親生子,可惜蓉卿卻因我遠離京城,不能承歡她的膝下,官氏心裏又有多傷心。而她非但沒有憎恨我,還待如此待我。我只道自己是個沒了爹娘的孤兒,沒有人會疼惜我、愛憐我,卻沒想到她竟為了我流淚。
“夫人,可是有什麽話要跟州兒說?”我遲疑地伏在她的懷裏。
官氏抹了抹眼角的淚,強笑道:“聽說你前兒個在宮裏?”
“嗯。”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官氏聲音有些發顫,問道:“難道過陣子要進宮也是真的了?”
我不敢有所欺瞞,又點了點頭:“嗯。”
官氏神色複雜地看着我:“我知道這相國府不是你的家,你想離開這裏,但州兒你可知道,一入宮門,只怕我兒和你也再難相見。雖然我兒個性懦弱,卻一旦認定,定會等你直到二十五歲放出宮闱。可這十年裏你們……”她說到此處哽住,再也無法繼續。
我豁然明了,官氏不知從哪兒聽來我将要入宮的風聲,是特意來找我的,她再同情我,終是心疼蓉卿,怕我和他被紫禁城的宮牆生生隔開,她本是來勸我放棄入宮的,卻正見我暗自妝扮,難道她以為我是要攀龍成鳳?
“夫人,你誤會了……”我啓齒剛要解釋,卻無語凝噎,我的一心裝扮皆因八皇子而起,又哪一點不算是攀附權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