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差奴婢來問殿下的意思,說是十三殿下押着十四殿下來給太子殿下請罪來了,太子殿下這是見還是不見?”

聽長宮女前來通報,我的心一驚,“十四皇子!竟然是他!且不論他來這的目的為何,僅是大鬧太子宴一事,太子就不會放過他。他又為什麽還要來這裏?就算是請罪,也不需要來此,難道不怕自投羅網麽?”我咬着下唇,緊張地看向太子。

太子挑眉,那琥珀色的眼眸含着笑,可笑意卻不達眼底:“見,當然要見,怎麽可以不見?我還費心讓四弟請他過來,不想他倒是不請自來了!”

“回太子殿下,還有……八殿下,剛也到了。”

我睜目,可身體卻以快過思考的速度畏入太子懷裏,媚叫道:“太子殿下。”

“乖乖等我回來。”他用手指捏過我的下巴,語氣極其輕佻,但絕對帶着警告的意味。

我知殘忍狡詐如太子,能耐心警告我已是另眼相待了,只能識趣地坐起身來,道:“那奴婢給太子殿下更衣。”我伸手捧起鑲着翡翠的明黃腰帶,絲絲綢料劃過指尖,格外的冷,可太子卻沒有收住腰帶,單披了孔雀毛坎肩便出去了。沒有太子的東宮後殿比起先前更加冷清,連那頹靡的明黃色也失去了生氣,總有種空洞不祥的感覺。

我慢慢地披上散落在塌上的衣衫,絲料同樣的冰涼觸感沁入肌膚,冷透心底,麻木地下榻。八皇子和十四皇子就這樣來了,可我卻被禁足後殿,怎不心亂如麻?偏偏此時又聽到了一聲很輕很遠的悶哼,竟像是那個夢中人的聲音……

我心裏一緊,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裏問自己:“他,就在殿外嗎?”我一把揮開琉璃珠簾就要沖出去,卻有幾個宮女擋在外邊:“小主!太子殿下有命,讓小主在內殿等候。”

我皺眉,強喝道:“放肆,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族姓納蘭,乃中堂大人的孫女,蕙妃娘娘的侄女,就連太子殿下看在納蘭世家的情面上都不敢對我怎麽樣,區區幾個宮人,竟敢阻攔我,難道要蕙妃娘娘親自向太子妃要人嗎?”

我揮開一個宮人向前疾走幾步,又被兩個宮人按住手臂,撕扯間,忽見着前頭不知何時還立着個明黃底宮中命婦服色的美人,由宮人攙扶,平靜地看了我許久,淺淺動了下嘴角,似冷笑卻絲毫不損端莊,比起端麗的八王妃,還多幾分高貴敦靜之氣。在她面前,我披頭散發的摸樣只顯得越發狼狽。

“行了,放她走吧。”她的語氣很清冷,卻并談不上刻薄。

衆人俱呼:“太子妃。”

我一驚。

“納蘭家的女人,心又怎麽會在殿下身上?”長孫太子妃依舊是淡漠的語調,我卻能聽出一絲黯然,本能地感到她應是一個寬和的人。可惜我此時根本無暇細顧,只是防備地走過她的身邊……

殿外,風聲漸勁,呼呼擊打着,連帶那幽暗月光都斑駁起來,還有一些很遠很遠的嘈雜聲,打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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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朝那裏跑了沒幾步,便聽到一聲慘烈的痛吟。

“呃——”

明明和夢中低柔的聲線相去甚遠,可我的耳朵卻能忽略那漸強的勁風聲,木葉的沙沙聲,讓那一聲慘哼直直竄入我的心底,我不由地皺起眉頭,本能想要抵制那個聲音,卻偏偏有更多的慘哼,以愈來愈快的間隔傳來,讓我清晰地感受那個人正在遭受的愈來愈慘烈的擊打,可是我怎麽也難以想象那樣溫柔的聲音竟會到達這樣慘烈的程度。

“難道……是八王殿下……”

我失神地就往前疾奔,前星門內,宮中侍衛早已混戰在一處。我睜大眼眸,果見到熟悉的身影,不由地驚呼:“薛大人!”我沒想到薛延尚竟傷成這個樣子,而他只虛弱地道:“主子……”

我順着方向焦急地看過去,在混亂中見正對上一雙清灰色的眸子,而他顯是也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裏,一臉的驚訝。我蹙眉,無比心憂地打量他,見他還是一襲白衣若雪,并沒有受傷,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來,直覺告訴我,只要有這個風姿綽約的男子在,便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八王殿下……”

我不由地放慢步子,可心裏為什麽還是不踏實?我以為自己只是太擔憂,怎麽可能在那麽混亂的聲音裏聽到夢中那人那麽輕微的悶哼呢?

可是當我見到八皇子身邊半死不活的人時,我才知道,我錯了,我的心是落下了,卻落入了深淵……

我早已忘了身在何方,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打量他。他淩亂的墨發披散着,下巴紫得面目全非,被兩個侍衛駕着,頭無力地朝天後仰着,嘴角破開一個傷口,殘留着未幹血漿,欲墜未墜。如果臉都被打成這樣子,我更不敢想象他身上的傷又有多重了。

伸出手指堵着嘴,用牙齒狠狠咬住指骨,不讓自己尖叫出來,可心已痛到沒有知覺。

“十四皇子……”

我睜大瞳眸,一滴淚,就這樣溢出半邊眼眶,順着臉頰落下。

“……這都是為了我嗎……”

不知道他是不是聽到了我心底的叩問,他的頭微動了下,順着肩膀垂下來,卻皺起眉峰,眼皮勉強睜開一道縫,那眼眸遠比這沒有星辰的夜還要漆黑,可卻掩不去那道王者與生俱來的淩厲,只一個眼神,便道盡桀骜不屈。原本架着他的侍衛顯然沒想到虛弱如他還能靠着意志力支撐至此,被他傲骨一掙,震向兩邊。

可十四皇子并沒有看到我,只是費力地向前幾步,我知他是傷得極重的,他又是需要多強的意志才能忍住痛,穩穩地立在中央,與居高的太子對峙的呢?

我心中揪緊,卻見另一邊,太子從高臺上緩緩走下來,不緊不慢地擊了三下掌,眯着鳳眼笑道:“好好好,十四弟可真是一身傲骨了!”“了”字未出口,太子臉色一變,一拳猛對着十四皇子肚子勾過去,“本宮倒要看看你還能逞強到什麽時候!”

“啊!”我只捂住眼睛,驚叫出聲,卻分明聽到了他受傷的痛哼,原來,剛才我聽到聲音全是他的,竟真的全是他的!

“主子!”薛延尚一驚,上前攬住十四皇子,但是反彈的力道太猛,連帶着一道摔在地上,昏迷不醒。

太子倒退一步,穩住身形,揮拳還欲再打,卻突然抱着腹部滾在地上。一時之間,一衆侍衛驚慌無措,宮人、內侍亂作一團,在場的八皇子、十三皇子俱驚……

“太子殿下——”

“快傳太醫——”

掌燈的內侍四下亂竄,撞在一處,人仰馬翻,宮人驚叫連連,慌張地急去禀告太子妃……

卻沒有人在意那個也受傷重極的十四皇子,我趁亂汲汲奔向昏迷的他,眼見就要到他的身邊,卻猛地剎住步子,因為我見到八皇子擋在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表情早已失去了溫文爾雅,可我知道他在阻止我,也知道只要這個男子阻止,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到十四皇子的身邊的。

我痛苦地搖首,我擔心十四皇子,擔心到不能抑制,而我也心知,到十四皇子身邊只會惹人懷疑,害他更深,可我更在意的是八皇子的眼神,他是在提點我不要害他的十四弟,還是不願意我為了十四皇子如此自亂方寸……

就在我與八皇子四目相凝的時候,太子痛苦的呻吟也随即傳入耳膜,我驟然回看太子,我突然意識到,若是太子出了什麽三長兩短,十四皇子就真沒命了,倒不知道合了誰的意!

我的身體從沒有那麽快的速度到太子身邊,膝蓋壓住打滾的太子,他掙紮的手肘撞到我的胸口,可我已顧不上疼,我心中只有一個想念,就是他不能死,我不能讓他死,伸手搭住他的脈搏,我驚出滿額冷汗,竟然是……

“放肆!你在做什麽!”汲汲趕來的太子妃見狀早已失去一切端莊,太子側妃驚恐之聲堪比潑婦,“來人啊!還不快把這賤人拉開!”我被幾個精壯的侍衛拖開,太子妃緊抓着太子的手,哭道,“太子,臣妾在這裏,你看看臣妾!”太子痛苦地打滾,被太子妃緊緊抱住,她原本一絲不茍的發髻扯散開,口中直叫道:“禦醫正呢?為什麽還沒有到?”

一個小太監汲汲道:“娘娘,剛才派人過去,可這些日子太後抱恙,禦醫正大人正被傳喚去太後殿……”

太子妃急道:“太後娘娘?我這就前往太後殿……”

“娘娘……”我掙脫開,從身上掏出一角紙包,裏面是樂鳳鳴給我一直用來緩解腹痛的酸棗仁,“娘娘,請讓太子先服用這個……”

“這是什麽!”太子妃慌了心神。

“這是酸棗仁,有鎮痛安眠的作用,對于腹痢也是急救藥材。”我吸一口氣道,“娘娘,一定要讓太子服用,太子的症狀是幹痢,極度危險,只有用酸棗仁作為急救處方,才能等到太醫前來醫治,否則恐怕……”

“我怎麽能相信你!不,我不能相信你!”太子妃失聲,“我先前就不該相信你,不該放了你!”她伸手一把捏過我手中的紙包,就要扔出去。

“娘娘!”我一把捏着她的手臂,湊近她,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道,“娘娘這要是一扔,就只有等着新君給娘娘母子賜死藥了!”太子妃一悚,我卻趁她一悚之際,強按着她的手将紙包裏酸棗仁倒入太子口中。太子妃的美目流下淚來,幽怨道:“本宮不會忘記你的!”

太子服下酸棗仁,腹痛稍待緩解。我心一松,攤坐在地上,回首穿過層層混亂的宮人侍衛,找尋那個本該在不遠處昏迷的十四皇子,卻對上八皇子的眼。原來他擋在那裏,一直沒有動過,那眼神不知是哀傷,還是別的什麽。我的心一時複雜難辨,他和我心照不宣,我曉得他看穿了我所有的目的,我也隐約猜到此事和他脫不了幹系。我不知道我救太子是不是反而幫了他的倒忙,可,十四皇子,我只求他能夠活下去,雖然我連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用都來不及考慮。

可,當他什麽也不說地回身時,我的心痛并沒有停止,那早該麻木的心中竟還會有愧疚。只因為我為十四皇子做的這一些都被他看在眼裏嗎?還是因為我其實在乎他遠比十四皇子多?

就在我和八皇子明知彼此猜忌,卻依舊忍不住相互牽扯,終至淪陷的時候,我只是不知道人浮于事,還有一個人為了我身受重傷,只為确認我是否無恙,而我卻又一次錯過了和他重逢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七 父子談心

(上)

文闕城夜晚的黑暗,也是有典故的。據《木蘭朝稗類抄》上說,薔薇朝的皇宮原本也有路燈,只是到了大閹專權後,為了便于夜間秘密出入而盡廢之。以至于後來“禁門以外,除朝房及各門外,絕無燈,午夜赴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審視不辨。惟親王有燈引至清沢,景晏二門,內大臣以角燈入內。”

而此夜的東宮也是漆黑的,只有太子的地方亮着燈籠,格外的亮。

十四皇子本是暈死在地上的,被幾人一擡,微微一動,眯着睜開眼,視線正觸及納蘭澤州跪倒的地方,朦胧的光暈裏,她淚光盈盈,卻不憂不戀,那是一種無怨無悔的眼神。她的眼眸中映着一個人,可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十四皇子突然很想知道是什麽人能讓她這樣義無反顧,他強撐着剩餘的力氣回過頭看了看,是八哥,他也望着她,卻終是無情地默然回身……

她緊緊地閉起眼,卻能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在昏黃的燈光裏,有種恍然隔世的遙遠感。

十四皇子想開口說些什麽,可自己的傷太重,只能被擡起,遠離東宮,遠離她。宮人的人影在模糊的眼前穿梭,可眼中卻只能看到她跪着的地方,他能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離她愈來愈遠,而她身邊的光線愈來愈暗……直到自己被擡到甬道裏,見到兩邊狹窄的宮牆越發縮小了視線,她身邊的人影都散去,徒留她一人就跪在無人的青石地面上,清冷月光輕籠着她的周身,帶着黯淡的憂愁和凄美的哀傷。

“佞祯,又要把她留在那個冰涼的地方了嗎?”

他不甘心地欲起來,可剛剛半撐起身子,身上的傷口又泛起痛意,十四皇子一聲悶哼,再度陷入昏迷。

樂氏老宅

八寶道:“少爺,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八爺急差人召我前來無逸殿,怕不只是太醫都調去慈仁宮和東宮那麽簡單,十四爺怕是……”

樂鳳鳴皺眉,怕是和州兒有關。他當下小心翼翼、 星夜入宮 ,竟聽說十四皇子獨闖東宮,只得加快步子到十四皇子的無逸殿。

待樂鳳鳴到得無逸殿,一直強撐着的薛延尚終于松了口氣。

“延尚大人,你傷的不輕。”

“樂大人,你終是來了,阿尚還撐得住,但殿下 ……”

樂鳳鳴把了脈,又扯開十四皇子的藍袍前襟,只見他肩頭、胸部、腹部遍體鱗傷,不由搖頭,只怕背部還要厲害,沒想到佞祯為了州兒,竟傷得如此之重。

高燒昏迷的十四皇子只皺起眉頭,低聲動了動喉頭:“州兒……”

而正欲出門的樂鳳鳴也正聽到這一聲嘆息,神色複雜地回首,看了十四皇子一眼,卻終是出了書房。

啓門之際,些許涼風吹進來,吹動十四皇子額頭後的散發。

“州兒……州兒……”十四皇子許是感到涼意,皺着眉,焦急地低喚,在夢中虛弱地伸手,可那手臂還是負了傷的。

十四皇子這一睡就一直未醒,薛延尚本擔心着這些個皇子們都是打小日日上乾清門聽朝會的,十四皇子這突然抱恙辍朝會惹了有心人的懷疑,卻不想卧病多日的仁憲皇太後前夜病情驟急,皇上親臨慈仁宮照料,倒是免了幾日“禦門聽政”。只是,皇太子翌日稱病不出東宮,而常年身在西寧的大皇子直郡王卻在同一天秘密入京,陰謀的氣息悄悄在這京師裏彌漫,引得宮廷內外揣測紛紛。想到十四皇子也是前一夜傷的,雪鳶有種不安的直覺,似乎十四皇子也卷入其中,心下不由地越發忐忑。

就在薛延尚憂心忡忡地過的這幾日,十四皇子倒是睡得死沉,再醒來,已是三日之後。十四皇子一醒,便硬要撐着爬起來,讓親信內侍侍候他換朝服,配朝珠,上朝會。貼身侍衛薛延尚倒是一早在外面等候的,與十四皇子兩人出了無逸齋,扶持着就往外廷去。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兩人自小熟稔,此時又都受了傷,走起來龇牙咧嘴倒不避忌,十四皇子只笑道:“阿尚,你我如今這副模樣兒,像不像兩個走不動路的小老頭兒?不知道等我們都老了,會不會像現在這樣?”

薛延尚道:“只怕爺到時候也消停不了,沒事兒來個‘雲裏翻’,讓阿尚那一把老骨頭怎麽跟得上?”

十四皇子聞言大笑,不料又牽動了傷口,只得喘氣道:“好你個薛延尚,知道爺這傷在肚子上,還害爺發笑,爺今兒個算是曉得‘笑痛肚皮’的意思了。”說着也不厚道地勾住薛延尚的脖子,卻低聲吩咐:“去打聽下本皇子昏迷那幾日,州兒……”

“爺!”薛延尚恨聲道,又是這個女人,爺都為了她差點沒了命!

“阿尚!”十四皇子剛想說什麽,卻聽見一個大嗓門從身後響起:“嗨,我說是誰呢?果然是老十四。”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轉身,不出意料地見着身後九皇子和十皇子并排而來,那聲音想來是十皇子的。十四皇子給薛延尚遞了個眼色,讓他快去,薛延尚只得“哎”地一聲轉身離開。

“喲,這十四弟和阿尚倒是比和我們這幾個正了八經的兄弟還親了!”九皇子挑眉,站十皇子身邊說風涼話。

十四皇子不以為意,上前就勾住九、十皇子,嬉笑道:“我說九哥,這話怎麽你們郭家的人一說出來,就讓我覺得那麽醋味兒呢?”九皇子生母翊妃族姓郭氏,與臨安郡王郭岳同族,這九皇子輩分上也算得上那醋壇之名在外的八王妃郭氏的表字兄長,十四皇子這麽一說暗諷地厲害,偏那個神經大條的十皇子聽不出,煞有其事地應道:“九哥,還真有些道理。”直氣得九皇子沒七孔流血,只能暗罵老十四滑溜。

過了景晏門,便入了紫極宮外廷地界。宮外開府的成年皇子此時也差不多都到了紫極門前,衆皇子三五成群,聚在一撮兒,十四皇子很自然地随着九、十皇子到八皇子那兒,透過攢動的頂戴,偶見到前頭四皇子與十三皇子商議着什麽,十四皇子原本的一臉嬉笑已經無影無蹤。

辰時,聖祖臨朝,木蘭朝諸王公大臣、衆皇子魚貫而入紫陽殿,殿內肅然,殿外鞭響,衆臣行九跪九叩禮。十四皇子序齒行次最末,立于衆皇子末尾,堪堪可見到整個大殿內外的情形。

正此時,小太監尖着嗓子道:“直郡王到。”

大皇子·佞褆一身绛色蟒袍入朝,硬氣地跪地叩聖,朝堂一時鴉雀無聲。

十四皇子很清楚,前些日子昆仲皇子拔劍相向,東宮病危的風聲就算刻意隐瞞,數日之間也足以讓整個京城裏頭的王公大臣、權貴宗親盡人皆知。太子可能失勢的傳言風聲鶴唳,但在猜不透這敏感的政治風向将怎麽改向的情況下,誰也不會輕舉妄動。可如今太子稱病數日不能上朝,儲位虛懸之際,秘密回京的大皇子突然現身朝堂,這無疑越發證實了太子的地位不再穩如磐石。

果然,朝堂上大皇子一黨率先發難,揭發新任九門提督托合齊擅用職權,欲阻直郡王入京,包藏禍心,此乃“亂臣賊子”。托合齊乃太子門人,當下反咬直郡王擅離職守,未奉皇诏,私行入京,意圖不軌,實是“賊喊捉賊”。朝堂不無例外地分為兩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此乃索明兩黨黨争的延續,明珠黨看似早已失勢,其下勢力卻依舊根深蒂固,太子和索黨表面上一頭獨大,暗地裏卻由擁立大皇子的明黨牢牢牽制,太子和大皇子的儲位之争,相持不下,而這似乎是所有人希望的局面,因為一個不能服衆的儲君意味着誰都有機會取而代之!

十四皇子心念州兒安危,卻困于早朝無法脫身,站得久了背上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只得擡腳脫靴,故作随意地靠着殿中立柱閉目養神,只等那些個腐儒吵完,退朝。

卻不料,清和帝泰然道:“天子無家事,朕的這些個兒子,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十四皇子一驚,睜眼正對上皇父炯然炬目,莫名地額頭沁出冷汗,靠着立柱的後背陰濕一片,朝服就粘在立柱上,扯下來時,那盤着金龍的赤柱留下一片水漬,被偶爾蹿進殿裏的一縷晨曦照得猩紅眨眼,只不知是汗,還是血?

下朝時,天已大亮,十四皇子心不在焉地垮出門檻,沿着漢白玉的玉石臺階緩步而下,卻見薛延尚汲汲過來禀道:“爺,州姑娘現并不在東宮!”

十四皇子驚急,顧不得身上的舊傷,甩袍就走。薛延尚一見他又往東宮去,哪裏肯由得他。正當這主仆二人準備大打出手的時候,禦前總管太監梁九跟下臺階留住兩人,道:“十四爺留步,皇上傳您去乾清宮呢。”

“父皇!”

十四皇子一個怔忡,他早知道“劍指東宮”的禍事必是要傳到皇父耳裏,到時候“犯上作亂”的罪名是如何也逃不脫的,只是沒想到竟來得那麽快,父皇竟偏偏在他心懸州兒、心急如焚的此時此刻,宣他!

少年不由地糾起眉頭,那雙清澈如墨玉的眼睛帶着心焦、轉向身後的梁九,卻見鞠樓的太監身後,高聳的“紫極門”背光伫立。那朱紅的宮牆、明黃的瓦歇、澄藍的天際,仿佛都被朝陽打上了一層虛幻的耀色。此時的十四皇子并不知道,當很多年後,他再度站在同樣的位置,回看這外廷三殿的時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下)

太清門內即為太清宮院落,這裏是皇帝的正寝居所。太清宮東西兩側為昭明、弘靖兩座便殿。圍繞太清宮院落的庑房設有管理禦膳、禦茶、禦藥、禦用衣冠、禦用文具等各類機構。十四皇子對太清宮并不陌生,因清和帝将皇子的課堂南書房也設在這裏。

十四皇子腳步沉重地随着總管梁九,躬身過乾清門,步至乾清宮西次間和梢間進入,此地為西暖閣。皇父“禦門聽政”之後常在此親斷萬機,閣分南北前後兩室,前室西,東牆有小門通中室,前室東無匾額,南為窗,北設禦座,為皇帝召見大臣之處,十四皇子自也是從此室入,見着為防窗外有人偷聽,南窗外抱廈是設了木圍牆的。而東為夾道,有門通後室。十四皇子知道後室也隔有小室,西室曰“太清書屋”,東室為“無倦齋”。

到得皇父近處,十四皇子不敢再造次,規規矩矩地給皇父行禮。可皇父卻不叫起,一旁的總管太監梁九知皇上仁慈,又疼愛這個小兒子,是極少有什麽詞嚴令色的,不過這次十四皇子膽敢威脅儲君,縱是慈父如清和,恐怕也要動真格了。

十四皇子自不是沒有擔當的人,見皇父開門見山先罰跪,心裏倒是平靜了,也不啃聲,自顧跪着,人都以為那是年少倔強,卻沒人知道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些事……

當年木蘭朝初建,盛傳一句童謠:“國之将興,必有祯祥。”

他出生時,曾天降紅雲,視為祯祥,清和帝大喜,賜名佞祯,而與他序齒排名最近的十三哥也因他之故得名佞祥。

清和帝對這個小兒子自是頗為寵愛,常常帶在身邊管帶,而他從小聰明過人,才能出衆,久而久之也養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子。

卻也成也這副性子,敗也這副性子。

清和三十四年,當他落入太子全套,獨自一人面對狼群攻擊,他并沒有退縮,反而射殺頭狼,用僥幸所留的半條命回到營地。 而當時擁附太子的四哥,他的親四哥竟然為太子洗刷屠弟的罪名,從此與他兄弟反目,漸行漸遠。而他的父皇為了安穩儲君之位,将他圈禁半年,聰明如他,自然知道父皇的那麽做的道理都是為了保護儲君,穩固江山社稷,可這些年,他不是沒有埋怨過父皇,也曾想過舍棄殘酷天家,但當遇到納蘭澤州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他重新回到天家,雖然不再如兒時受到父皇厚愛,卻也成為了一個外人看來,文武兼備、出類拔萃的皇子,甚至連他的霸王脾性都被他錘煉得越發收發自如、無懈可擊……

梁九見皇上讓十四皇子跪了兩個時辰,正待要勸,卻見着十四皇子拉着他的衣角,搖搖頭,一臉十五、六歲少年的委屈摸樣兒。梁九見着心裏有些不忍,想這十四皇子原也是皇上最寵愛的甘珠爾,可這些年不知怎麽就淡了去,倒是十三爺成天地黏着前後,由皇上親自管帶,這十四爺便來得少了,也難怪要……

禦座上的清和聽到衣料瑣碎聲,揚眉瞥向十四皇子,道:“你這潑猴,這回兒倒消停了?”

梁九稍稍松了口氣,想皇上曉得侃人,還是心疼這個小兒子的。

可偏這十四皇子不識相,仍舊負氣地低頭,可沒人知道,十四皇子低着頭,只是不想在皇父面前示弱,只因他無比敬愛着他的父皇。

清和倒是難得的語重心長:“十四皇子,朕的小兒子,年歲不見長多少,膽子倒越發大了,隔三岔五地鬧出點事兒,火燒官船、南巡出逃、毆打國戚、私闖後宮……一件勝過一件,還次次都鬧到朕跟前兒來。這些年朕倒是見你見得少,聽你聽得多了。”

十四皇子郁郁地擡頭,“這些年”是幾年了?有幾年沒有被皇父單獨召見了?似乎,從清和三十四年起,他十四皇子就游離了皇家的重心。

“父皇,兒臣……”兒臣只是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已,可是父皇卻從來不過問,只是放任而已。

“有什麽要對朕說的快說,吞吐什麽?”

佞祯本想說什麽,可想到三十八年皇父對自己的無情,又皺着眉頭,忍住喉頭道:“兒臣不敢!”

清和見着十四皇子口是心非,當下怒道:“小兔崽子,你也有不敢的?連火燒南巡禦舟的膽子都有,這會兒你倒是給朕來個‘貌恭而心不服’!”

“皇上。”梁九見着清和動怒,急勸道,“這官船起火怎麽也能怪十四皇子,是薔薇朝的餘孽早就預謀好的,所幸十四皇子沒事,那都是皇上福澤。”

“阿九,你個奴才,朕教訓兒子,有你說話的份麽?”清和叱道,火氣倒是消下去不少,“得了,以前的事兒,朕也既往不咎。老十四,來朕身邊,瞧瞧這兩本折子裏都寫了些什麽?”

“是。”十四皇子跪着,用膝蓋挪過去,接了奏折,不看也猜到必是太子黨和大皇子黨相互告發彈劾的上書。十四皇子心裏發毛,知道皇父是在揭自己大鬧太子宴的事情,遂斟酌道:“父皇,佞祯擅窺密折,有違聖訓。”

“哼!”清和雖然還帶着笑,眼神卻冷了下來,“你要是還曉得聖訓,怎麽不記住朕教你‘昆仲和睦’?怎麽不記得朕教你‘君子不黨’?”

十四皇子吃了排頭,暗自心驚,兩本奏折就落在地上,趕緊磕頭。

“朕的十四皇子大了,都懂得劍指兄弟,大鬧東宮了!你今兒個敢忤逆兄長,挑釁太子,他日連朕這個父皇也不放在眼裏,還了得!”

“父皇!”十四皇子猛地擡頭,他只是用了一把明劍指向太子,而太子當初何嘗沒有暗“劍”傷人?

“父皇為何不問兒子為何會那麽做?當日二哥所為,與地痞無賴何異?佞祯恥之,出手阻止,又何錯之有?奏折中所述太子之罪,父皇為何不聞、不問?二哥私行筵宴、私閱秀女之罪,父皇又為何放之、任之? ”十四皇子咬牙,“可三十四年,兒子好端端被狼群圍攻,差些喪命,暗中唆使者就是二哥門人宮勼,父皇卻為何反升了他的官,卻關我、罰我?同樣身為兒子,只因為他是皇太子,他就可以擁有淩駕一切的特權嗎?”

“十四皇子!”清和拍案而起。

“如果皇太子的頭銜意味着這些特權,那麽二哥他根本不配做皇太子!”

“那麽,誰能配做皇太子?”清和冷蔑地睨了一眼十四皇子。

“賢能者居之!”少年皇子無畏地仰首,墨色的瞳眸一瞬不瞬與皇父對視。

半晌,西暖閣的南窗傳出一聲輕斥:“兔崽子,你還差得遠了!”

……

當很多年後,十四皇子再度回想的時候,他仍清晰地記得,是年,清和四十一年,宇內海清河晏、蕭牆禍亂初起的這一年,他第一次以一個參政皇子的身份進入紫宸宮。如果他早生一刻,興許就像老十三,早早地扈從皇父,早早地三振出局,早早地殚精竭慮,終讨得一個賢王名;又或者他晚生一刻,興許就像十五弟,一輩子不參政,稀裏糊塗地也混了一個郡王銜。可他偏偏早不早、晚不晚,是這木蘭朝的十四皇子,所以只有他才會以這樣獨特的方式在奪嫡初亂的這一年裏首次參與政事,而這似乎也注定了他今後所走上的生死絕路。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八 兄弟睨牆

(上)

木葉凋落,西暖閣的南窗傳出一聲輕斥:“兔崽子,你還差得遠了!”

這一聲并不嚴厲,反而多了些無奈和寵溺。

佞祯一怔,那雙清澈的黑眸晶片閃動,不知是震動,還是……

而這一個變故同樣引得南窗外耳附抱廈偷聽的人,幽幽回過那張英俊清朗的臉,此時那眼神卻充滿嫉恨……

“我木蘭朝身為蠻族,定鼎江山,來之不易,要鞏固政權更非易事,立儲關系國之根本,儲位不定,輕則朝堂動蕩,重則社稷傾危,又怎可輕易廢立?佞祯,朕的小兒子,可怎麽偏偏只有你做出這等糊塗的事兒來!”

清和一嘆,面對這個多年不在身近的小兒子,不得不彎下腰,伸手撫住兒子肩膀,語重心長地教誨:

“佞祯,你可知朕八歲登基,舜治爺交給朕的是一個什麽樣的木蘭朝?內有三白割據,白信起、白尚喜、白修文蠢蠢欲動,與大員瀛琉王父子勾結,伺機作亂,外有白塔族、羅剎虎視眈眈,內憂外患,而百姓卻因連年征戰,早已疲憊不堪。世人道朕之所以能南鎮三白、北驅羅剎,東收大員、西滅白塔,節節取勝,皆因朕力排衆議,我木蘭朝文治開明,兵精良将,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原因——

“是朕儲位已立,無後顧之憂啊!

“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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