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如此,你還要輕言廢立儲君之事嗎?”

“父皇……兒臣糊塗……”

“祯兒,儲位正,民心安。當初長孫、納蘭黨争,将皇太子和大皇子牽扯其中,妄議儲位,明争暗鬥,朕深惡痛疾。雖納蘭中堂力主撤藩,長孫無名簽訂俄蠻條約,皆有功之臣,但蕭牆之亂乃亡國之禍啊,朕不得不慮,不得不一罷一撫,平息黨禍,只欲正儲君之名,保我大清之根本。

“可吾兒年紀尚幼,竟也被牽扯到這黨争中來。吾兒可知,朋黨之禍猛于外患,是能從朝廷內部鬥垮國家之大禍,昔日‘安石變法’猶為警惕,你怎竟還深陷朋黨,替人當槍代棒,胡鬧一氣?吾兒,是想稀裏糊塗地将這木蘭朝氣數斷送麽”

佞祯驚得冷汗涔涔,心知皇父已瞧出些端倪,有意盤問皇子私下結黨之事。八哥是萬不能說的,可皇父語氣沉痛,又怎能欺瞞?也罷,便一人認了這罪也罷,遂伏地道:“兒知錯了。”

清和見此,也只得擺手道:“養不教,父之過。朕久不管束吾兒,吾兒何錯?是朕的錯。行了,你起來吧。”

“不,兒……竟讓父皇如此傷心……”佞祯不由地哽咽……

清和嘆了口氣:“吾兒,你老實告訴朕,朕罰你、關你,你可曾有氣朕、怨朕?”

“兒糊塗,兒也曾怨過父皇,卻不是氣父皇罰兒、關兒,而是怕就算是兒做錯了,父皇也不聞不問。只是怕父皇不願訓斥兒,不願差遣兒。只怕父皇忘了還有兒。兒犯渾,兒這些年招搖過世,起初确有些和父皇賭氣的心思,可後來卻也是次次皆有原因的。”

“那此次吾兒又因何一鬧筵宴,二鬧東宮?”

佞祯一驚,這前因後果,半是為了替八哥拉太子落馬,半是為了州兒,可愣是任何一樣都是不能言的。

清和見佞祯吞吐,不由地皺眉:“吾兒……”

“父皇,兒臣不能說……”佞祯只有用力地磕下去。

西暖閣內鴉雀無聲,只有不斷磕頭的聲音隐隐傳出南窗,很輕,卻足以掩去窗外皂靴踩碎幹枯木葉的腳步聲……

半晌,清和淡淡道:“吾兒跪安吧!”

佞祯不忍再觑天顏,只是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方默默回身出閣,卻又在見到暖閣外儒雅清瘦的男子之後,放慢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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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哥……”

是佞钰。

佞钰依舊和煦地笑着,可佞祯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小的時候,當十三哥背叛的時候,四哥離開的時候,當父皇遺忘的時候,當全天下都舍棄他的時候,是八哥帶給自己兄長如父的感覺。他佞祯從那刻起,就發誓寧可挑釁全天下的人,也唯獨不會對不起八哥。佞祯本以為他孑然一身,就算替八哥兩肋插刀,就算拿這條性命報了八哥的恩義,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佞祯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仙子在他的心上烙了一個印記,讓他一念經年,即便明知道對她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即便明知道八哥對也她有意,佞祯卻還是要和多年來奉若神明的八哥較量,只因為,納蘭澤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手的。可那夜,在東宮,親眼見到她用那種癡念而隐忍的眼神凝望着八哥的時候,佞祯才知道州兒竟如此深愛着八哥。仿佛有一拳重重地擊在佞祯毫無防禦的胸口,痛得讓人窒息,而他非但沒有還手之力,還提不起一絲恨意。只因為是八哥,州兒心裏的人是八哥,他勝不了,也恨不了,而他更沒想到,八哥竟也會有那樣隐忍而哀傷的眼神,原來八哥竟把對州兒的用情藏得如此之深!

她,是多少年來一心暗慕的洛神,他,是無論如何都要追随的八哥,佞祯只能讓當夜的自己暈死過去,擡出東宮。

可此時,當毫無準備的自己,再度遇到八哥的時候,一種挫敗和情傷如潮水般湧入胸腔,而那個習慣了僞裝的自己卻早已強壓下內心苦痛,換上一副疲懶浮誇的神情沖着佞钰撇嘴一笑。

佞钰笑着拍了拍佞祯肩膀:“你的傷我又不是不知道,就不要在哥哥面前裝了。”

佞祯低頭,他不敢确定剛才皇父的盤問,佞钰聽到多少,猜到多少,但兩人心裏都有州兒是二鬧東宮事後各自都心裏有數的,所以佞祯只是在兩人擦身而過之際壓低聲線說了一句話。

“州兒不在東宮。”

佞钰一滞回首,卻見十四弟已一撂袍出了西暖閣。但很快佞祯又幽幽停下來,而他迎面正對上四皇子和十三皇子……

十四皇子不知道為什麽,即便自己明知道四哥和十三哥打小就親,可每次見到他們兄弟相親,就總像是噎了一枚青橄榄似的,明明連嚼都來不及嚼,卻還是苦澀難咽。而從小到大,每次同胞兄弟相見,十四皇子就算再明顯,再敵對,都會冷哼一聲,先一步不屑地掉頭離開。

然而這一次,不知這十四皇子是不是剛才在暖閣裏被清和給吓傻了,只是杵在原地,麻木地看着兩個哥哥走近。

四皇子見十四皇子面無表情,既不避開,也不請安,不由地皺起眉頭,不知為什麽突然有種看不透這個弟弟心思的煩躁,鬼使神差地,那個最能隐忍的自己竟然寒着臉斥道:“頂撞太子,目無尊長,盡處招惹是非,難得父皇不怪罪,還不速回無逸齋閉門思過。”

十四皇子不語,也不動。

兄弟三人皆是藏青色朝服,壓抑的氣氛一時把朝珠都凍結成冰,但卻又遠比寒冷來得古怪。

良久,只聞佞钰輕笑着出暖閣解圍道:“四哥和十三弟前陣子替太子爺督辦永定河工,辦事得力,倒是為父皇和太子爺分了不少憂。九弟與我現例管戶部,若有什麽用得到的地方,四哥和十三弟但說無妨。”

“八弟見笑。”四皇子冷冷地道,“父皇和太子爺操勞國事,我們做弟弟的為國效力也是應當的。既然八弟都發話了,那今年的漕運濟糧也省得我與十三弟再去催了。”

“四哥向來嚴厲,又是有太子爺的手谕的,戶部就算不看在臣弟薄面上,必也是得看太子爺和四哥的鐵面。”八皇子溫文爾雅,順水推舟,“何況十三弟,新任了左右翼前鋒營統領,與京城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托合齊,同為太子爺左膀右臂,那些臣子更是不敢推脫了。”

“京中多事,大哥一回京,就彈劾九門提督大人,弟弟頗受牽連,又怎敢擅自結黨?這‘左膀右臂’實在是不敢當。”十三皇子謙遜道,“佞祥只是為父皇和朝廷辦差事而已。”

佞祯一聲不吭,聽着這三個哥哥鬥心思,假客套,看似句句為了朝務,實則字字頂向今兒個朝堂上太子和大皇子的黨争。似乎,還存在着隐約的默契。

這左羽林前鋒營由木蘭朝蠻族、半月族之精銳組成,為皇上衛隊之一,對內與京城提督互相牽制、協管京中防務,對外凡天子出巡、秋狝,皆左右護駕侍從,皇帝“大閱則為首隊,介護軍以列陣,鹿角開則前進,返則分前鋒之半殿焉”,皇帝“巡幸則警跸”。固這京城裏頭除了管轄西北兵權的大皇子,暗掌京城提督的太子爺,另一個手握兵權的皇子便是統領羽林翼前鋒營的十三皇子。

而今,大皇子與太子相持不下,而十三皇子素得清和心意,又向與太子過從甚密,八皇子這時候點出羽林翼前鋒營,不溫不火地就把火引到了十三皇子身上,只是十三皇子這話明擺着抽身事外,既不幫大皇子,也不幫太子。

佞祯有些懷疑地擡首,同時開罪大皇子和太子,似乎不像是他熟悉的那個十三哥會做的事情,卻恰恰又正合了皇上不欲皇子結黨、儲位不穩的聖意。佞祯突然抓住什麽,卻被身後一個硬朗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諸位弟弟,這堵在西暖閣前都不進去是為何啊?”

見大皇子一身藏青色,衆人皆行禮。

“行了弟弟們都起來吧。”

衆人皆起,唯四皇子獨獨跪道:“臣弟聞大哥未奉召入京,不知所謂何事?”

“嘗聞四弟鐵面無私,倒是不假。此事我正欲親禀父皇。”大皇子道,“弟弟們既然都來了,就入閣吧,莫要讓父皇等久了。”

佞祯恭送幾位哥哥入西暖閣,待幾人入閣,才直直起身,回首正望見最後進入暖閣的四皇子,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少年眼中的落寞之情。

耳邊回蕩起自己對父皇說的那句話,“只是怕父皇不願訓斥兒,不願差遣兒。只怕父皇忘了還有兒。”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對哥哥的感情,也是一樣的!”

(下)

卻說,大皇子、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魚貫入西暖閣,各自奏報後,清和複又留下大皇子。

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躬身告退,卻聞清和道:“老十三,你也留下。”

十三皇子微微遲疑:“父皇,臣……”

清和道:“朕的羽林翼前鋒營統領,你身為朕的親兵護衛統領,不該留下問問這手無奉召的藩王因何擅自入京嗎?”

大皇子一驚,當即跪伏在地上:“父皇息怒!”繞是他平素剛勇矯健,此時也雙足發軟,冷汗直冒。

四皇子、八皇子不敢逗留,只能各懷着心思倒退着退出西暖閣。

大皇子道:“父皇,不是臣手無奉召、擅自入京,而是臣聞有人欲對父皇不利,才連夜返京,進谏父皇。”

“你這哪裏是進谏的樣子?想兵谏才是真吧?”清和冷笑。

大皇子大駭:“臣絕不敢有不臣之心啊,父皇!只因前日隆科多給臣莫名地送來一壇酒,取名‘黃天’,臣惶恐,想到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道’,臣以為有人欲對父皇不利,才冒死入京,只欲勤王事!”

“哼,你入京後見到朕身體康泰,真是讓你大失所望了。”清和輕蔑一笑。

“臣不敢有半句虛言,‘黃天’二字在此,請父皇過目。”大皇子從袖中拿出紙條,十三皇子親手接過紙條,卻猛地一驚,撇了一眼大皇子,又愣愣地細看手中紙條,這清隽的字跡……

“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回神,複又遞予清和,卻并沒有在清和的龍顏上捉摸到一絲驚詫和痛心。清和道:“大皇子,你想說這黃天是誰啊?”帝王的語氣,聽不出半點異樣。

“皇太子佞承、長孫無名與九門提督勾結,企圖不軌啊,父皇!”大皇子道,“臣擔心聖聰被掩,無人揭發太子不臣之心,才明知死罪,擅自入京,請父皇明鑒!只要當即鎖拿太子及其黨羽,不信無人不肯招供。”

“行了,大皇子,你下去吧!”

“父皇!”大皇子還欲再谏。

十三皇子插入道:“大哥,父皇累了,請先跪安吧!”

大皇子在十三皇子的眼神警示下不得不憤憤抽袖,跪安而去。

十三皇子待大皇子出閣,才回身,卻見到清和疲憊地歪躺在禦座上,十三皇子突然感覺到父皇老了,心頭有什麽念頭在這一瞬間突然萌生,帶着不知名的亢奮和盤算。

清和只是懶散地問他道:“十三皇子,你怎麽看?”

“依臣看,并不能僅憑一張與太子字跡相同的字條,就斷定太子有貳心。長孫納蘭兩黨向來交惡,大哥所奏之事大有可疑之處。”十三皇子道,“此時,大哥領兵駐紮豐臺大營,與九門提督托合齊互相掣肘,禁宮又有臣統領的左右翼前鋒營護衛,暫時料他們誰也不敢擅動,臣便趁此時,在暗中查探。”

“嗯。”清和淡淡點頭。

十三皇子暗喜,遂跪道:“請父皇許臣調動‘赑屃’的暗人!”

清和英睿的雙目一眯。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九 承乾梨雨

“赑屃”的存在其實是一個秘密,一個僅屬于帝王的秘密,知道的人在這紫極城裏也不超過十個,但是赑屃的暗人卻遍布宇內,以江南為例,誰也不會想到,聞名遐迩的江寧織造府就是赑屃的一個分支機構,織造府總管衛棟亭就是赑屃的府使之一,具有對皇上的直接密奏職權,他其實是清和帝布在江南監視地方官吏的棋子。

而他十三皇子,從十二歲起,就是這個“赑屃”中的一員,如今也是整個赑屃的內城節度,職位比之曹寅,還在其之上。其實,十三皇子統領的左右翼前鋒營裏都是赑屃的人,換句話說,赑屃的人就是皇帝的人,十三皇子要調動左右翼前鋒營裏的赑屃暗人其實還是要清和親允的。

十三皇子見清和起疑,忙又道:“‘黃天’一案,蹊跷甚多,臣倒是有些線長孫。”

清和正色:“十三皇子,你且細細說來。”

“大哥奏雲‘黃天’酒乃是魏隆事先送去的,可回想大哥抵達豐臺大營那日,魏隆卻并不知道大皇子會回京似的。臣覺得魏隆前後不一,行事頗為蹊跷,可見此事并不簡單,倒更像是有人刻意陷害皇太子,甚至連魏家也牽扯其中。倘若明察,勢必引起朝堂大亂,故臣以為,唯有調用赑屃暗人暗中密查而已。”

“嗯。”清和沉吟點頭。

十三皇子見清和細聽着,又道:“臣還想起一事,多日前太子邀衆兄弟賞月筵宴,被十四弟攪得不歡而散的那個宴席,臣也在列,外面只傳十四弟劍指東宮,可當時在場的人都知道,遠不止如此。當夜,太子爺與十四弟刀劍相向,其實都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姓納蘭的女人。而筵宴那夜,大哥又正巧進京!納蘭氏與大哥本就沾親帶故,此時又突發‘黃天案’,臣懷疑……此事與納蘭家脫不了幹系!至于十四弟……”

十三皇子沒有馬上說下去,只是适時低頭,略顯遲疑,外人都道他顧念十四皇子生母悳妃對自己的撫養之情,故而對他那十四弟多了幾分不忍,卻沒人見到他對着青石地面的笑紋。其實他早就在南窗外把皇上和十四皇子的談話聽得剔透。清和正是懷疑十四皇子牽扯其中,才循循教誨,無非是想誘他那個十四弟說出實情,也只有老十四那個愣頭青才會感動地犯了糊塗,竟說出“兒臣不能說”這等不打自招的話兒來,想父皇是父親也是帝王,帝王猜忌,又怎麽容得下他有異心?

十三皇子低着頭,正好掩去嘴角勾起的一抹極淺的嘲笑,可那抹笑最後卻淪為一絲苦澀的忌恨,似乎又有點羨慕十四弟,只因着父皇從來沒有那樣對待過自己,當然,他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受到父皇那樣的對待。他和十四弟不同,沒有母妃的他,不能仗着母妃的地位、母妃的庇護、母妃的寵愛,就率性而為。他從來就沒有放肆的權利,他只有比宮裏的任何人更會察言觀色、窺知聖意,他只有順着父皇的心意,讨得父皇的器重,才能在這個紫極城裏名聲鵲起、不受冷眼的存活,而他在這一方面一向都是做得最好的。所以,從清和三十七年清和谒陵伊始,次次扈從的是他十三皇子佞祥,而不是他十四皇子佞祯!

至少,身為左右翼前鋒營統領,連太子都要禮敬三分,更何況是十四皇子,只怕他此時不僅自身難保,而且……

十三皇子接道:“至于十四弟,怕和納蘭家也不是一點幹系也沒的,就由臣從十四弟查起!”

清和暗暗眯起龍目,想起一日在重華殿遇着十四皇子,就和這個小兒子信手弈了盤棋,十三皇子不說,自己都快忘了,那時候十四皇子倒是随口說起納蘭家的長房曾孫,現想來當日還真不是“随口”。

十三皇子自不曉得清和帝那麽快對十四皇子起疑,單膝跪地,從腰間取下一柄形如蠵龜的玉石诏符,雙手托奉,再次請命道:“請父皇許臣調動‘赑屃’的暗人!”

清和威嚴開口,聲如金石玉應:“準!”

“是。”

十三皇子跪地告退,清和帝忽道:“老十三,順道兒也查查那個納蘭家的。”十三皇子俊秀的眉目一動,複又出了西暖閣。

自紫宸殿掖門出,穿過不長的甬道便進了東六宮地界,東六宮最東就是重華殿——十三皇子養母悳妃的寝宮,也是他正欲前往請安的殿閣。只不知是不是這甬道太過狹窄壓抑,十三皇子沒有發現他的步子不自覺慢了很多,在近前一處廢棄的宮閣前停下了步子。

兩道高聳的紅牆中間,一個孤單的皇子落寞回首,卻望不到這紫極城道道高聳的圍牆後頭,那個個細致凄美的院落。

原先在前引路的貼身高帽常侍承恩見着主子停了,也只得停下,卻見到主子對着宮閣紅牆外杈出的一支梨花枝頭愣愣失神,忍不住喚了聲:“十三爺……”

十三皇子默了默,如夢初醒般,問道:“小承子,此處是什麽宮?”

承恩一鄂,但還是答道,“主子爺不識得也是正常,這承乾宮原是先帝爺最寵愛的萼貴妃住過的處所,可是萼貴妃早逝,先帝爺也跟着去了……外頭都說此宮不祥,後來就再沒人住過……這承乾宮也就廢棄很久了……”

十三皇子凄楚地笑了下,仿若自語道:“其實,後來還有一位妃子住過,不過,倒确實是不祥的……”

承乾宮嗎?他其實是熟悉的,小的時候,聽母妃說,這紫極城裏,每一座院落都有一段纏綿悱恻的往事。只是往事如煙,就像美人,美則美矣,卻太容易随風逝去,玉殒香消,承乾宮的往事自也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了。

承乾宮最出名的是庭院裏的梨花樹,到了梨花盛開的季節,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如冰如雪,又怎是人間富貴花可比拟?

母妃說,這紫極城裏曾有一位少年天子,承乾宮內有一位梨花美人,他們不期然地,在略帶憂郁的春時,于那芳樹吹飛的玉階上邂逅。她,一笑傾城,他,一見傾心,從此便注下一道緣分。如果,時間永遠停駐在最初相見的那一刻,那麽一切便猶如夢中繁花,永不凋零,可惜,沒有如果,從此,他為她抛卻江山,只為守護那曾經駐守的似水柔情。奈何,紅顏命薄,縱是天子,也無緣相守,他們只是梨花樹下錯誤地相遇,從此相誤一生。多少年後,人面不知何處去,唯有梨蕊帶雨哭。承乾宮的梨英還是年年花開,年年凋零,而十三皇子也不再是懵懂少兒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麽凄美的往事,那只是這紫極城裏一段不能提及的隐秘,有關于先帝的隐秘。

也許,梨與“離”諧音,再美,也總是悲了一些,所以住在承乾宮的主人似乎都注定了“離花”的宿命。

萼貴妃死了,承乾宮廢棄了,沒有人再提及,沒有人複在意,甚至沒有人會想起,他的生母敏妃章氏也曾做過承乾宮的主人。只是父皇不是先帝,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誤國,甚至,不會憶起一個早已離世的宮嫔。

莫名地,有一瓣梨花飛出紅牆,如雨濺落,只奇怪此時已是深秋之際,即便是那支出牆的梨枝也是無笑靥的。

過了梨樹林,再轉過承乾宮清冷凄涼的牆角,就是重華殿雍容華貴的雕檐,一牆之隔,卻只聽對宮暖笑融融,不聞此地秋風蕭蕭。十三皇子穿過兩宮之間丁字形的狹窄甬道,看不見的牆角另一端一個禦前侍衛服色的清瘦男子背牆而立。十三皇子似乎早知道有人潛伏在那處,但卻腳不停息地徑直而去。

只有,丁字岔道的另一頭,傳出一聲極輕的問句:“查得怎樣?”

“卑職查核了禮部的秀女文書,是兵部尚書官浩瀚的小女兒。”原來,那岔道是個回音壁。

“官浩瀚……”十三皇子一沉吟,回憶中,他在馬車底下的皺眉一瞥,彎腰欲拾玉佩的她,不見得有多美,卻也如梨花般,冰雪剔透。十三皇子挑眉一笑,直到這時,才發現,他也還很年輕的。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承乾宮一如既往地死寂,只有一句詩吟繞過梨枝,很輕很輕……

(下)

八個月前,赑屃的一次特殊任務。

目标是潛伏在京畿的薔薇朝亂黨名冊,而剛升任左右翼前鋒營統領的十三皇子自是這次任務的統籌。

年輕統領一身銀練暗紋的收袖勁裝,腰系蟠龍帶,足登鹿皮靴,在晶瑩的臘雪裏,格外英氣,此人正是大清皇十三子。

十三皇子嘴角勾起一個譏诮的弧度,什麽薔薇亂黨名冊?各地打着薔薇太子旗號的亂黨何止千人,那只不過是掩耳的名目罷了。不過,既然那麽多漢人打着“薔薇太子”的旗號大作複國夢,那麽就別怪他将計就計了。

薔薇亂黨名冊确實是個幌子,實則是皇太子暗中賣官鬻爵、秘密交易的賬簿,想不到赑屃暗人竟然淪落到還要為這個混賬太子清單的地步,更沒想到父皇竟然還默許了。

暗中部屬妥當,正陽門城樓上,正黃旗斜打三次,發出行動訊號,所有暗人進入目标區域,分批引開太子黨人,十三皇子将黑巾蒙面,避開守衛,當空一個翻飛,探入長孫無名府的藏書密閣,眼見賬簿到手,斜刺裏閃出一個身手矯健的少年俠客,先他一步劈手奪過冊頁,十三皇子哪待他得手,左手一掌壓在冊上,倒旋一腿踢向對方眉心,來人橫腰後仰,身形扳平,單足點地,借力後翻。霎時之間,兔起鹘落,膝腿相交,兩人各執簿冊一端,旋身之際,一寒一熱兩股內力相撞,“撕拉”一聲,賬冊被直直撕成兩半,而這輕微的一記紙帛撕裂聲足以引來密閣守衛。

十三皇子抽出腰間煙火訊號,一朵白色煙霧在空中綻放,所有潛伏的暗人一并躍出,待少年俠客急速穿過與之交手的暗人,俯沖向十三皇子時,十三皇子袖中暗箭連發,射向少年俠客面門。數枚袖箭貼胸口、過後頸,削鼻尖而過,兇險萬分,卻還是被少年俠客旋身閃過,幾個雲裏翻旋身立定,十三皇子早已身輕如燕,掠過瓦檐。

十三皇子沿屋脊行走,幾個起落,欲沿熱鬧的街市出京,卻沒想到事情并不順利,長孫相府失竊,已然驚動了九門提督,而崇文門更聚了一幫京城九皇子的商賈,餘光有意無意地往他身上瞟來,十三皇子顯然也認出了為首的是九皇子門人任安。這些人為何而來,可想而知,若非他夠機警,又是皇子身份,還真看不出這些商販其實是九哥的探子。

就在此時,兩道車轱辘攆過冰冷的雪地,一輛颠簸的馬車間歇擋住十三皇子視線,當然也間歇擋住對方探子的視線。十三皇子眸光一動,翻身躲在馬車底下,從滾動的木輪看出去,那些商販紛紛焦躁地現身交頭,顯然是跟丢了自己,十三皇子雙臂扒住馬車底座,剛欲松口氣,馬車卻停了,一枚翡翠色的環佩滾入馬車底,而這時一雙冰雪般靈動的清眸映入十三皇子略顯焦躁的眼瞳。

見鬼,他現在可是沒有蒙面的!十三皇子暗自咒罵,握緊拳袖,剛才的袖箭還有一支未發,只是這樣勢必暴露,就在他遲疑之際,冰雪兒卻比他反應更快地踏上馬車。

“出城。”她冷冷地吩咐車夫,即便遇到九皇子門人的盤查,竟也沒有一絲慌亂,十三皇子一瞬恍神,好個冰雪鎮定的女子。指骨捏着她剛剛掉落的那枚環佩,無意間摸到邊緣有些細密的雕刻,待他再細細觸摸,才知道是小篆,他眯起眼,官采柔,這興許是她的名字。

城外,荒郊的雪路被一爿結了冰的池塘擋住去路,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她的素裾拂過濕重的雪地,單薄的布鞋在雪地裏落下一道凝痕,在這冥滅的雪光下,她的背影反而出落得極美,十三皇子不知道,他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

十三皇子翻身從破舊的馬車下出來,揚眉問道:“為什麽救我?”

“沒為什麽。”她回過面,說得生硬,矜冷地讓人不可親近。

十三皇子道她是女兒矜持,只問:“知道我是誰嗎?”她并沒有回答,十三皇子撇嘴一笑,執起她的手,将她遺落的玉佩塞還她的玉手之中,“我欠你一條命。”

她并不知道十三皇子的命有多重,只道:“公子的性命小女不敢當,公子保重。”還是那種冰冷的語調,卻禮遇了很多,只是為什麽他卻感到更生疏了呢?見她轉身而去,忍不住攔在她面前,只是不想讓她就這樣離開他,甚至,他不由地、輕柔地捏起她削尖的下巴,打量她。

她有種病弱的清瘦,面色比骨瓷還蒼白,連帶神态都覺得清冷地過了,但她美目顧盼,如春水映梨花,卻又有另一番耐看。梨花,離花,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想到承乾宮裏的母妃,十三皇子皺眉,這個女子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心看傷,看碎。

“我會報答你的。”他不自覺地說出癡言,她卻只當他是輕薄兒郎,揮開他的手,神情比起先前更冷了,應和着北國風雪,還真帶了些許寒意,“不必!”兩個字,如碎冰般,不知是否曾傷到他的心。

任她如翩跹白蝶般逃離他,他只是眯眼一笑,帶着佞氏與生俱來的狩獵特質:“官采柔嗎?”他志在必得!

只是,十三皇子如何也想不到,向來心思缜密的他竟然會犯了那麽大意的一個疏忽,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左相府內,斷後的暗人皆被打倒在地,少年俠客雙手環胸,對斷後的暗人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想追究你們是誰,等會一開打,各自離去,不要給我添麻煩,也不要給你們主子添麻煩!”一衆暗人面面相觑,這個人明明嚣張到不将他們這些皇家暗人放在眼裏,卻又似乎很明白他們的底細,甚至還能見到他鬥笠下撇嘴一笑的下颚,而他仿佛算好了時間,左相府的守衛适時趕到,他竟不急不緩地一把扯下身披的蓑衣鬥篷,卷成“草席”,舞得生風,直将一衆長孫府守衛打得滿地找牙。聽到動靜,又有兩批守衛汲汲趕來,卻見少年俠客雙手環胸,笠帽下的嘴角饒有興致地一笑,将“草席”随手一抛,當頭蓋臉地就落到趕來的其中一批守衛頭上,待他們推開“草席”,見少年客已脫下笠帽,如陀螺般飛轉,又砸倒另一批趕來的守衛,而少年客騰空一躍,足尖在飛回的笠帽上一借力,衆守衛只聞大笑之聲,只見來人身影已在相府飛檐之外,而他們連那人的衣着都沒看清,更不消說是相貌了……

一塊蒙面黑布在人頭攢動的鬧市上空一飄三折,終是不合時宜地落下,前頭不遠處,一個五陵少年身着鎏金鑲邊的蜀錦漢服,胸襟半敞,招搖過世,他随手拿起一柄墨色折扇,正風雅地賞玩,卻被一個素衣少女撞個滿懷。

“唰”地一聲,折扇一瞬打開,五陵少年一旋身,左執竹枝扇,右環美人腰。素衣少女仰身回眸,只見扇面上的墨底金色梅花朵朵在眼前一晃,扇下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俊顏,少女微皺起眉頭,其實,這張臉和剛才馬車底下的人很像,只是那個人的眼眸是表面溫靜的死水,而這個人的眼眸卻是冰川下的火焰。可她只看了一眼,心竟微微顫抖。

“小仙女,有沒有人告訴你在男人的胸口造次,很危險?”

他玩世不恭的嘴角微撇,如冰似火的眼睛裏映出她若梨花般清靈淡遠的眉目,低頭強勢地淺嘗她微甜的唇瓣。少女的睫毛一顫。

他閉眼深長地吻着她,帶着不知名的狂喜和似曾相識的氣息,她沒有變,會在殺伐果斷中竭力地抵觸,卻又會在同一人的溫柔攻勢中無力反抗。間歇,少年微微開眼,從眼睫中看着她一如多年前的容顏,喪失多年的癡迷再度萌動,他帶着當年的愧疚隐隐皺眉,在心底暗暗賭誓:既然讓他再次遇到她,他就不容她再度離開他的生命!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 一定要救

承乾宮的梨花,重華殿的雪。

一年,複一年。

連那厚重的九重宮闕裏盡藏的、落寞的、宮闱中的寂靜,也帶着不為人知的蕭索。幽吟的是九九歲寒的辭句,等待的是又一年春花冬雪,不自覺,已将大半韶華抛灑在既沒有梨花也沒有雪的日子裏。

秋是淺的,深的是宮門。

重華宮

因着七月頭裏溫憲公主故逝,悳妃抵不住喪女之痛便病了,這一病就是大半月,此時三七已過,悳妃的病還是未見好轉,蒼白的面色更掩不住悲戚之容。她一身病中的喪白色宮袍,發後绾髻上只單薄地吊了幾枚銀飾,公主喪中的白花不及脫下,半遮着倦額,帶着病态,說不出地清素。

悳妃邊上還坐着個十二、三歲的皇家公主,她身着華麗的綢緞宮衣,神态活潑天然,正是十五公主。

十五公主見悳妃身心不豫,倒是口齒伶俐,盡挑些段子逗樂子哄悳妃,還把十四皇子在骠騎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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