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
害羞地低下頭,仁憲皇太後卻笑道:“莫玉,可是近來我這慈仁宮裏小輩來得少了,你還嫌不夠悶麽?竟拿我的小輩來調笑來了,要被你給吓跑了,我可不樂意了。”
“老祖宗可沒瞧見,這公主脾氣可大着呢!玉致公主萬是不會被吓得不敢來的。”莫玉嬤嬤一邊笑說,一邊從宮人手裏端了鈞窯粉釉茶碗,又端四個同色高腳花盤,裝着桃花糯米糍、玫瑰水晶凍、香荷六月酥、黃金抹茶糕四色茶點,道,“老祖宗聽說兩位小公主來了,特意讓人沖了冰糖八寶茶,兩位公主看着老祖宗這份心,也時時惦念啦。”
仁憲皇太後見莫玉嬤嬤盡說她的好,聽着心裏窩心,面上笑啐。
“好,老祖宗教訓的是,是老奴為老不尊了。”莫玉嬤嬤笑着叫屈。
十五公主嘴巧,這時道:“皇祖母,我才不怕呢,莫玉嬤嬤那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況,我們蒙古的女兒可不大膽着嗎?我可還是拼命十三郎的妹子,若不是個拼命十三妹,也不行啊!”
“拼命十三妹?”衆人噗嗤笑出來,仁憲皇太後直笑得眼淚都出來,點着十五公主道:“你呀,虧你想得出。”
“她呀,雖是常來陪我,就是性子靜了些。”仁憲皇太後道,“孫兒孫女們也都長大了,要為他們那個父皇辦差事,國事重要,我個老人家自也是希望他們出息。想想現在連小時候最愛鬧的老十三、老十四都不常來了,我這慈仁宮真是冷清了許多。哎,也怪我這身子骨不如從前了……”
見仁憲皇太後流露出感傷,白荷少女忙勸了些子話,道:“皇祖母快別這麽說,太醫們也都說皇祖母大愈了,你瞧,十五公主這不是來看你來了。”
仁憲皇太後忙抹淚笑道:“對啊,幸好還有你們。我這是高興的。”
十五公主見仁憲皇太後一心念着孫兒,心中感動,想到自己卻是為了十四哥哥才來看皇祖母的,心裏愧疚不說,還頗難過,紅着眼睛安慰道:“皇祖母,玉致以前小,不知道皇祖母是這麽想着兒臣們,以後玉致一定多來陪陪皇祖母,可好?還有那個十四哥哥啊,他竟然害皇祖母那麽傷心,我一定饒不了他!我下次就逼也把他逼來陪皇祖母解悶!總比他這個京城霸王盡在外面瞎惹事來的好!”
十五公主說得信誓旦旦,又把仁憲皇太後逗樂了:“玉致啊,你那十四哥哥可不是好相與的,你要能逼得了他,他也不會成了京城霸王了。”
十五公主笑道:“皇祖母,誰讓我是拼命十三妹呢!他這京城霸王遇上我這個拼命公主,指不定誰輸誰贏呢!”
莫玉嬤嬤笑道:“難道公主要與十四皇子比武不成?”
“誰說一定要動武了?”十五公主慧黠一笑,“更何況還可以找幫手不是?本公主先讓玉雯丫頭做內應,動之以情,再叫小薛子做外援,曉之以理,最後,本公主親自出馬,就說皇祖母想他了,三面夾擊,十四哥哥還能不來嗎?就算再不成,還有州姑娘……”
十五公主說到此處,一頓,突然眼睛濕潤起來。
“玉致,你怎麽了?告訴皇祖母。”仁憲皇太後見剛才眉飛色舞的十五公主突然沉寂,眼中淚光閃閃,老人家頗為擔憂。
“皇祖母……”十五公主擡起眼,“你無論如何都要幫幫十四哥哥……”十五公主說着說着就哭了,“……十四哥哥和州姑娘是真心相愛的,不知道為什麽,朝堂上的朝亂必須由州姑娘的性命結束。若她真是個迷惑人的妖精,玉致也覺得死有餘辜,可玉致見過她,她明明是一個聰明善良的姑娘,還保護過玉致……最重要的是,十四哥哥很喜歡很喜歡她,若是她不在了,我擔心十四哥哥也……”
仁憲皇太後靜靜地聽完這一切,也知道十五公主是為了什麽事來了,不過寬容仁厚的皇太後并沒有生氣,反而語重心長地看着十五公主道,“玉致,皇祖母明白你的傷心難過,也很想幫你,可朝堂上的事本就是這樣,別說我是一個老人不懂朝政,我大清更有‘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我雖然貴為皇太後,又是十四皇子的皇祖母,卻仍然什麽都不能做……”
“不,皇祖母,如果連你也不能幫十四哥哥,還有誰能幫你呢?皇祖母,你要相信我,十四哥哥和州姑娘真的是真心相愛,他們沒有害過任何人!”
“我相信。”仁憲皇太後捧起十五公主的小臉,“皇祖母入宮幾十年,有些事,至少也見得多了。當年,先帝爺為了萼貴妃,連皇位都不要了,我也見過……”
十五公主跪下來,哭道:“皇祖母,你既然知道,那求你了,求求你了,如果您幫了十四哥哥這次,玉致以後不嫁人,天天陪着你!”
“玉致,可你知道萼貴妃後來的結局嗎?就算先帝爺無論如何保她,她還是去了。而先帝……”仁憲皇太後眼角一濕,十五公主更是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白荷少女跪下來,道:“皇祖母,當年萼貴妃去了,先帝爺也跟着去了,這是連孝莊皇太後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啊!而今,皇祖母就算不能成全十四皇子和那位姑娘在一起,至少能不讓那位姑娘就這樣死去,也好讓十四皇子有一份活下去的心啊!”
十五公主一驚回首,只見白荷少女冰清玉潔的面容淡然而堅定……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七 钰似無心
(上)
佞钰從來都沒有見過玩世不恭的十四弟那麽認真在意的樣子。
禦舟上的那段劍舞,紫宸宮內的那番表白,不是為了別人,正是為了她。為了救她,不惜駁了太子的顏面,不惜讓自身陷入危險。
以十四弟的才智不會不知道挑釁太子等同于成為衆矢之,但他做了,毫不遲疑地做了,做得那麽桀骜不羁,又那麽理直氣壯。
十四弟曾問他:“八哥,若是在筵席上我沒有出手,你會出手救她嗎?”
那時佞钰只是淡淡地飲了一口酒,其實當州兒在禦舟上遇險的時候他就自問過,可一如在禦舟上的遲疑一樣,他又一次遲疑了。這一遲疑,就讓十四弟搶了先。
“看來八哥是早算到,我會出手的了。”十四弟微微有些失望,其實他不該失望,也許他再慢一刻出手,自己就會出手了。因為對于納蘭澤州,那個向來神機妙算的自己就從來沒有算準過。
煙雨朦胧的江南,柳煙飛絮的西子,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才下了烏篷船頭,就由着穿着灰衣打着油傘的下人引入別院。卻不想,在月洞門口,見到一個碎花布衣的姑娘向他抿唇一笑,那姑娘明明很是青澀,卻帶着看穿世事的笑,不由地讓擦身而過的白衣公子心生思量。
她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在這樣的年紀帶着這種看穿世道人心的笑呢?佞钰側過面,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卻在連自己也沒察覺的時候記住了她的那一笑,也記住了她。
再見她時,她一臉驚惶。可本能地,佞钰知道那是她的僞裝,她明明蔑視着、冷眼旁觀着,卻裝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映月庵,你姓宛?”身邊的蓉卿難得地露出笑顏。
佞钰淺笑道:“劉員外,這可是你的功勞,這位姑娘似乎就能幫到在下的朋友納蘭公子的忙。”随手替她解了圍。
只是佞钰也沒有想到,後來又會在京城再遇到她。
藏青的轎簾被北風吹開一道縫,茫茫飛雪撲入轎子,轎中的白衣男子無意間見到一個少女錯過轎前,三步并兩步躲到長樂堂藥鋪的屋檐下,不及抖落發間身上的粉雪,只喝出白氣暖手。佞钰驚訝于自己竟然能認出她,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過她。但佞钰并沒有停轎,而是任由轎子在她身邊經過。
那幾日,他表面正借着九皇子生意上的名義往來多寶齋,暗中和明珠府的納蘭容珏搭線。一邊防着狡猾多疑的太子察覺,一邊防着被納蘭容珏架空算計,潇灑幹練如八賢王也不得不心無旁骛、費盡心思,卻不想又在風雪最大的那天見到了她。
佞钰下轎,只見她跪在納蘭府門前,小臉因冰雪凍得蒼白,身形虛搖。佞钰故作漠然地跨過納蘭府的門檻,卻在聽到身後的輕響時停住了步子……
墨香清幽的書房裏,兩個儒雅的男子各自坐立。
納蘭容珏只見八皇子一身雪衣,随意地倚着雕花窗檻,白袖在外,玉手接着漫天的飛雪,不久,那雪融成冰水順着修長的手指流下。
八皇子看似無意地道:“蓉卿是我的伴讀,自小與我比兄弟還親上幾分,他平日裏別無所求,只求我許他扈從江南,我又怎會駁了他的願?可容珏大人卻将他關在府中,難道,是怪本貝勒多事嗎?”
納蘭容珏道:“扈從江南可不是好求的差事,八爺為蓉卿如此費心,是容珏疏忽了。只是八爺有所不知,蓉卿自去了江南,卻要帶什麽漢人女子入府,容珏是怕有辱家門……”
“那麽冷的天,跪了那麽久不容易了。”八皇子一笑,收回伸在窗外的手看了看,又依舊看向窗外白雪道:“能為了自己的母親如此忍辱,又怎麽會有辱家門呢?”八皇子似在說納蘭澤州,又似在說他自己。
納蘭容珏何等心思,當然聽出八皇子這話的深意,心忖這八皇子的生母身份地位,但八皇子卻極孝順生母。這本是朝堂上人人都知道的事,但聽八皇子親口說出來,納蘭容珏心下驚醒不已,想那姑娘竟想到用“孝”字打動八爺,也不是簡單心思,突然心生些許算計。
八皇子回首,笑道:“容珏大人最善識人,只怕那姑娘辱沒不了納蘭家門的。”
出了納蘭府上了轎,轎簾外白雪依舊飄飛着,八皇子只是一笑,那個女子不簡單。
“州兒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當納蘭蓉卿帶着她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佞钰不易察覺地勾起嘴角。
其實,他本就知道,一個能看穿世道人心的女子不會就此偃息。只是沒想到,皎皎易折如納蘭蓉卿竟會為了她不惜摧眉折腰,情願賣了自己也要将她托付于己。
讓一個心愛自己的男人不惜将她托付給另一個男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世間納蘭蓉卿這樣的男子的真心并不是那麽易得的,而她竟能如此毫不憐惜。
九弟說此女心機深沉不可留,但佞钰只是淡笑着,心裏竟想看看這女子還有些什麽心思。
蓉卿畢竟文采風流,在江南士子的心中,擁有如此文士的“八賢王”也聲望漸起。只是,蓉卿千辛萬苦從江南尋來的生母宛氏還是在不久之後過世了。八皇子向納蘭家說了情,才讓宛氏以外室的身份和納蘭容玥葬在一起。其實,八皇子之所以會說情,只是對于蓉卿的喪母之痛感同身受,他的生母同樣身份低微啊!
宛氏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佞钰都沒有她的消息,偶爾一次去納蘭府,卻見她一身素服,坐在秋水邊,自顧凝思着什麽。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完全卸下僞裝的她,竟覺得有一絲凄涼。石子落到了水裏的聲響驚醒了她,她驀然回首,卻有更多的石子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冷酷淡看着這一切,冷酷地像個殺手。
佞钰的心裏隐隐生出一些心緒,她竟是一個可以對自己也冷酷無情的人。
“若魚兒還在江河裏,它會挨過這個寒冬嗎?”她望着秋水自問。
“不,根本活不到現在。”他看着遠方輕答。
她驚訝地回過神,見到他,眼裏卻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攀附他應有的畏懼和欲望也全無。
身邊傳來納蘭容珏喝叱,她又恢複到了故作謙卑的樣子。
佞钰一笑,只道:“聽說你在樂鳳鳴手下學習醫術,頗有精進?”八皇子問到此處,突然想到了母妃,便又問下去,“每到天氣轉寒,膝蓋以下如置冰窖,有時有麻痛之感,可有此疾?”
她以為他是在說自己的病症,竟道:“若八爺不棄,奴婢可為八爺推拿按摩,緩解不适。”
佞钰一彎眉眼,任她擺弄自己的雙腿,卻是出奇意外地舒服,漸漸就睡着了,這一眠,似淺似深,卻是難得的好眠,迷蒙中,只覺得手背一涼,他緩緩睜開眼,卻見到她就那樣靜靜地落了一滴淚。
八皇子到此刻才意識到她是個已經失去了母親的人,她明明有足夠的理由彷徨無助,可她卻只是冷靜地、堅強地僞裝着謙卑。一切都只是為了生存啊。這種心情,佞钰太明白了,他溫柔地拭去她的淚:“人貴在自重,而後人重之。”
佞钰淡淡的,只是勸她不要對自己太無情。
她是感動的,只是,仍是那樣疏離。
佞钰不知怎麽,就吻了那個疏離的她,這是他自己也沒有算到的失态,竟在還沒摸清她的底的時候,忘了自制。他吻着她的唇,她的反應出奇順從,可眼神依舊空洞無情。八皇子皺眉,突然心中生出一絲浮躁,就在他抛卻溫潤如玉的外表只為求得她哪怕是顫抖的回應時,突然恍然,冷酷如她又怎會在乎一具身體?八賢王瞬間恢複了理智,冷靜地為她一顆一顆扣好胸前的紐扣。他,絕對不是第二個納蘭蓉卿!
“八爺——”門外的叫門聲适時打斷他與她的撕磨,他輕柔地放她離開(州兒和十四的錯過),才道,“什麽事?”
“十四爺到了。”
雕花門被推向兩邊,一個頭戴鬥笠,衣着犀利的俠客打扮的少年一推笠帽,撇嘴一笑道:“八哥這是有什麽要事,非要我從豐臺大營趕回來?”
八皇子雲淡風輕地回頭:“不是發誓要報效于我麽?這件事還非得十四弟你來辦!”……
半本太.子.黨人賣官鬻爵的賬簿名冊被重重地拍在桌上。
“放了她!”
十四弟依舊是這麽霸道成性,下什麽決斷從來不說理由。
所以佞钰一直不知道,為何十四弟會說那句:“放了她!”只是,等他知道時,似乎卻又太晚了。其實,他早該察覺,那日見到她被九弟、十弟私自用刑時,最急的人是十四弟。其實那個時候佞钰就應該察覺的,只是因為她傷得太重,便忽略了。
多寶齋內,她昏迷在榻上,靜靜地,因處理了一天政務而疲累的佞钰便單手支頭在桌上睡了,迷蒙中,感到她纖細的手指劃過肩胛,他微微睜開眼睫,見到她為他蓋了一層薄衣,卻有吃痛地抱住雙臂。
不由分說地抱她回到床榻,将九弟從她身上搜出的包袱還給她,不知怎麽,她包裹裏那柄畫着墨梅的細竹傘滾落到兩人之間,她大吃一驚,甚至忘了掩飾驚慌。其實,她不必掩藏這柄墨竹傘,因為十四弟……
“他是我的人。”佞钰如是說,佞家男子與生育來的直覺,讓他隐隐感到一種不安,他撂袍跨過那柄竹傘,寬慰着蒼白的她,只是不想她再去留意那柄竹傘。可他的寬容讓她卻越發驚懼,不是因為畏懼他而驚懼,而是因為她根本不相信他有足夠的權勢。
佞钰無奈地勾起嘴角,道:“不相信我嗎?”
她只是用那空洞的眼望着他。
佞钰抱住她,“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足夠讓你安心的權勢!現在改旗易幟是不是為時過早?”他只想讓她知道他的野心,他的算計,只是想用這個方式綁住她的人,也綁住她的心。聰明如她定會明白,知道這些隐秘的人如果背叛就只有死!
那天,她偎在他懷裏,他和她,彼此枕着肩窩坐在床沿,誰都見不到對方的臉,但緊貼的身體卻讓他們的心無比貼近。
既然都是各懷心思,就讓他們用這樣的方式糾纏在一起,也好。
只是,佞钰本以為她是一個無情之人,卻沒想到她只是用對自己的殘忍來無視情傷,她明明可以為了蓉卿失掉性命在所不惜,卻一再将那個愛她至深的男人推離自己的身旁。
“二少爺,難道你忍心見到第二個蓉卿嗎?”當她再一次跪在納蘭仲卿和他面前的時候,佞钰忽然有些明白她了,也許她比任何人更心念蓉卿,憐憫蓉卿,這種情感深深植入她的心底,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一再地推開蓉卿,只是因為太在乎,太害怕,怕他受到更大的牽連和傷害,而對于他佞钰,她盡一切本能地攀附只是因為算計,她從來都沒有在意他,因為毫不在意,所以毫無顧忌,甚至沒有顧忌到自己是否會受傷。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越是在意的,藏得越是深。她并不是冷酷無情,只是心思太密,看得太穿,才顯得生性涼薄。佞钰忽而想起在江南第一次見她時,她那看穿世道人心的傾心一笑。其實,她本就是這樣的女人……
原來,在她心裏,他是永遠不如納蘭蓉卿的。
入宮,向父皇求下納蘭家長房曾孫的賞賜,納蘭家又欠下他一樁人情,而他已不再讓自己想起那個心裏不可能有他的她。
六月,暴雨凄厲,随駕扈從承德的佞钰卻收到生母梁妃因病昏厥的書信。八皇子強壓下擔憂,仔細移交扈從事宜,才向父皇求了假,連夜趕回京城。誰想,他離京期間,那些太醫院的醫官竟然互相推诿,誰也不願赴萩棠宮替母妃診治。
他的嫡王妃郭氏乃是臨安親王郭岳樂的孫女,娘家出身高貴,又素有魄力,本來定是不會放過那些醫官的,只是在這當口,八王妃只有按下怒火,先下令出宮延請樂鳳鳴進宮醫治梁妃。
八皇子沒想到,當他從承德一路冒雨回京,汲汲跨入萩棠宮的時候,竟見到她也跪在一邊。八皇子一心擔心着母妃的安危,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匆匆進入內室,親身照料母妃的身體,可一連數日,母妃卻一直不見醒轉。
“納蘭澤州,我本來就懷疑,但是王爺相信樂鳳鳴,我才相信你,卻沒想到我郭堇瑩竟然信錯了人!”堇瑩疾言厲色,“夠了,拖下去。”
佞钰青絲淩亂,嘴唇發白,布滿血絲的眼睇視她,原來負責醫治母妃病體的竟是她!她可以利用蓉卿,利用樂鳳鳴,甚至利用他佞钰,但她千不該、萬不該利用母妃!八皇子的眼中露出殺意,那些相互推诿的禦醫、樂鳳鳴、還有她,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放開我,我要見八爺!我一定還有辦法救梁妃娘娘的!”她的嘶喊穿透凝雨隐隐傳來。
八皇子面色陰沉,端起青花藥碗,親身替母妃嘗試藥溫。
“母妃還在病中,讓她不要再打擾母妃養病了。”八王妃對堇蓉郡主使了個眼色,又回身欲幫着八皇子服侍梁妃娘娘服用湯藥,卻驚見八皇子端着藥碗,神色難得地陰恨。
“母妃身有痼疾,我常替母妃嘗藥,久而久之,也略知道些藥性。
八王妃暗驚。
八皇子:“堇瑩,你是知道的,我最不能原諒的是有人虧待母妃、利用母妃,誰也不行。”佞钰青灰色的眸子高深莫測地轉向王妃……
立在冷雨裏,卻見到如下這幕,十四弟抱着她,聲聲傾訴。暴雨掩蓋了十四弟的聲音,但他的動作誰都看在眼裏。
“十四弟,這是在做什麽?”
十四弟一捋額發,若無其事地回首,可他忘記了松開環着她的雙臂。十四弟懷裏的州兒,沒有費盡心機地算計,也沒有故作謙卑的鄙夷,她只是露出那恍如隔世的淡然一笑。
原來,她從未改變,只是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那個帶着僞裝的納蘭澤州。佞钰的心一瞬間如被冷雨浸泡過,帶着不知名的脹痛,佞钰知道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對她動情了。
多寶齋,他見到她虛弱的身形依着萱窗望着窗外,窗前的白練被清風吹動,她的發絲也如白練散開,佞钰不由自主伸手,想撩開擋住她秀發的白練,卻反而碰觸到她柔弱的發絲,便放開手指,任發絲順着玉指的指縫滑過。
他将她打橫抱起,她病中軟弱的身軀無力地靠入他的懷裏,他溫柔地吻住她的唇,她順從地閉眼任他觸碰,佞钰解開彼此的衣衫,心卻在見到她滿身傷痕後冷卻。
因為愧疚,所以才将身體給他麽?
他就這樣看着她的玉體,讓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冷卻,凍結成傷。
她緩緩睜眼,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身體,雪白的肌膚上竟滿是疤痕和淤青,她拉着衣物想要遮蔽,卻被他奪了去。他心疼地抱住傷痕累累的她,似哀求,又似嘆息。
“你還要逞強到什麽時候?攀附權貴,不是你的本意,卻為何還要違心,你到底想得到什麽,如果我可以滿足你?是不是,我能給你的不是你要的,而你要的連我也給不了?”
“八爺,州兒原先想要的,已經有人給過了,只可惜州兒要不起更留不住。八爺,如果州兒要的,是求你放我走,你,會願意給嗎?”
佞钰的心揪痛,原來她要走,在讓他的心淪陷在她的冰冷涼薄裏不能自拔之後,竟決絕地要走?
“我會考慮的。”他如是說,卻更絕情地離開。
而這一切,一如佞钰的算計,都看在堇瑩的眼裏。
“我郭堇瑩沒想到,和我争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我千方百計想得到的爺的心!”堇瑩哼笑起來,并不掩飾妒意,但卻帶着認命的凄涼,“從我的心感到不安的那刻起,我就該意識到,癡的其實是爺。”堇瑩落寞地回身,強撐着心痛對身後的佞钰道,“若是,爺留不住她,我郭堇瑩來留!”
後來,州兒真的被留下了,被堇瑩留下了。一如他的算計。
月下,佞钰從容地吐氣,看準了她所有的無奈,所有的艱辛,與她定下十年之約。
“為什麽選擇我?為什麽?”
“我冰雪聰明的州兒,你怎麽還問我為什麽,既然與虎謀皮,就早該有覺悟了不是嗎?放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善待你的。”
她對着他流淚,卻痛到他心底:“就十年,州兒的性命交給你!”
看似他贏了,卻其實他輸了,他輸了心。
也許,他和州兒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博弈,一場并不公平的博弈,只是他沒想到輸的竟是他佞钰自己。
也許,他是注定要輸的。
因為也許,早在江南見到她的第一面伊始,他就已經輸了。
(中)
那夜,當他和薛延尚趕到東宮的時候,十四弟已脫去上衣,與十三弟的羽林衛前鋒營交鋒正烈。
十三皇子一身朱砂色宮袍,冷眼旁觀着一切,卻赫然見到風姿綽約的白衣男子踏青磚而來。男子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地看向他,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沒有十三皇子的參戰,羽林衛前鋒營很快便不是十四皇子的對手,卻仍舊竭力阻擋着。
終于,東宮太子身披一件孔雀羽披風,敞着前襟,出現了。
十四皇子一甩發辮,回首正對太子:“她在哪裏!”
“還能在哪?”太子一抖孔雀羽披,露出淩亂而不失邪魅的腰帶,笑道,“自然是本殿的床上,她已是本殿的人了……”
八皇子清隽的眉頭一皺,十四皇子已一個縱身擊向太子面門,太子屈指一伸,寶石蘭花簪在月光下一閃,那一拳就定在太子鼻尖三寸。
“怎麽?十四弟不是很生氣嗎?”太子又把臉往前移了移。
十四皇子擰緊眉心,拳頭卻未再向前。
太子一收手掌,笑道:“十四弟可要想清楚!她,可還在我手裏。”太子鳳目一眯,端起一腳就踹向十四皇子胸腹之間。十四皇子生受那一腳,身子向後移出數丈,雙腳着地,在青石地面落下兩道凹痕。而東宮侍衛也在此時縱身躍出,合圍住十四皇子,又是一番激戰。
太子獰笑,他那一腳正踢在胸腹經脈交結之處,十四皇子雖用內力抵擋,不哼一聲,實則已受內傷。
“十四弟,你就那麽在乎這個女人?那就不要還手,否則……”太子伸出手持寶石蘭花的手掌,手下微一用力,寶石蘭花碎成齑粉。十四皇子回首驚怒,雙拳卻硬是收住。拳腳從四面襲來,他只是站着生受。
“主子——”佞钰身邊的薛延尚沖入戰局。那些侍衛對十四皇子尚有所保留,對薛延尚則往死裏打。
“她在哪裏?”血水從十四皇子的嘴角流出,他的身體搖搖欲墜,黑色的眸子卻死死地盯着太子。
太子戲谑一笑:“那就看十四弟還能挨幾拳了。”太子在空置在廣場上的官帽椅上一坐,向色楞使了個眼色。
兩個侍衛駕着十四皇子的雙臂,色楞獰笑着走到十四皇子面前,勾起拳頭就一拳拳毆向十四皇子的腹部。
佞钰立在佞祯背後,蒼白着臉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心中竟泛上一絲說不出的情緒,如藤蔓纏繞着他的心。
就在這時,她焦急而擔憂的水眸在他的眼中出現。東宮的風吹拂起她的發鬓。凝視,是短短的一瞬間,卻仿佛有千年萬年。只有在這生死前的一刻才知道,原來彼此早已動情至深。這眼神,本是該給十四弟的嗎?佞钰只覺得那顆心上的藤蔓長了刺,刺入他的心,讓他一痛至深。
十四弟的慘哼再次傳入耳際,州兒的眼晃過他的臉,轉向十四弟,而十四弟也在此時掙脫開兩邊的侍衛,與太子隔空對峙。
“好,十四弟倒是一身傲骨了!”太子從高臺上下來,一拳勾向十四皇子的腹部。
“啊——”她捂着眼睛,驚叫出聲。而十四弟卻在這時見到了她,腹部受到一擊,十四弟向後仰倒的同時踢中太子的胸腹。而十四弟的眼始終盯着那個捂着眼睛的她……
“州兒啊……”
在十四皇子身邊的佞钰,清晰地聽到他昏迷前最後一聲喟嘆。
中招的太子,突然抱着腹部在地上打滾,驚動了整個東宮,而州兒就那樣直直穿過慌亂的人影,向仰倒的十四皇子而來。
就在她即将奔到十四皇子身前的時候,佞钰一撩袍子,半身擋在十四皇子身前。
她一驚,雙眼似痛苦似哀求地看向他,佞钰的臉色蒼白,嘴角再無笑意,只是逼她不得不對視他的眼睛……
“呃……”太子的呻.吟打破了兩人的對視,她瞬間清醒過來,回看太子……
她救了太子。
以她的聰慧,必清楚,在場的十三弟和他都并不會希望太子就此無礙,但她救了他。與其說是在救太子,不如說是在救十四弟。她是在為十四弟洗刷謀逆儲君的罪名。甚至她可能已經猜到,如今所有庶出皇子最希望的事,莫過于十四弟就此誤殺太子,儲君一死,意味着誰都有機會登上那個位置,而為前諸君之死償命的只有十四弟,甚至必要的時候,他們會争着威逼十四弟自裁,用十四弟的頭顱當作登上皇太子之位的第一塊踏腳石……
佞钰青灰色的眼中,欲望和痛翻攪着。他身邊的十三皇子琥珀色的眼中籠上一層陰翳。
太子安靜下來,她于淩亂的人影中回首,那雙眼睛滿含着數不清的擔憂……
佞钰心頭一黯,這又是在找十四弟嗎?他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的神色,被斑駁的清月照得灰白而凄涼。州兒對上他雙眼,因為洞穿他的心而含着愧疚,卻遵循了自己的心而帶着無悔。
佞钰與她互相凝着對方的眼,仿佛彼此都是透明的,不再有任何遮蔽,看得如此清晰,如此剔透。彼此的眼中都有個漩渦,能将對方陷入深淵,而彼此卻明知道危險,依舊淪陷其中,越陷越深。
佞钰突然發現,她這麽做竟還有一絲是為了他,因為顧念着一分與他的情分,才會用如此愧痛交織的眼神哀求他的原諒,只是怕他一念為魔。
這真是只有他複雜而善良的州兒才會做的事啊!佞钰的心一痛,第一次竟為了這個女子而痛。“你還是太善良了。”佞钰用眼神哀傷地看向她,終是壓下所有的憐惜,決絕地轉身。
“你,本不該啊……”
沉重的腳步聲在甬道上響起,佞钰差了下人擡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回無逸齋,又傳樂鳳鳴星夜入宮為十四皇子治傷。白衣男子仰頭,淡淡地望了一眼清月,“紫宸宮的那位此刻也已然知道了吧……”
佞钰猜得快,紫宸宮的那位下手更快,十四皇子好容易救下的州兒又被天子軟禁起來。
重傷初愈的十四皇子當着臉就給九皇子一拳,九皇子猝不及防,被打翻在紅木桌上。
十四皇子揮拳還欲再打,一旁十皇子急忙從背後抱住他,道:“十四弟,你瘋了!”
九皇子擦去口角的血跡,怒道:“老十,你放開他,讓他再打!看他為了那個女人還能做出什麽事!”
“十四弟,別激動……平日都是好兄弟,別為了個女人傷了兄弟和氣。”十皇子嘴上軟了些,手上卻不敢放松,生怕這霸王又撒什麽潑。
十四皇子正要運勁将他震開,卻在見到這門外的雪衣男子後,停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