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哇啊!你!”小護士尖叫一聲,撒腿就跑。
“別走啊,記得幫我請個假!”袁瀚說。
說着,自嘲地笑笑,迅速換好衣服,按入兩粒強效止痛藥,仰脖吞下,關上房門時,雙瞳灰暗。待他走出住院處大門的時候,腳底似乎一層層的棉花警醒着他如今的體力狀态,滿頭的汗珠,背後貼上脊梁的T恤似乎已将他體力透支的狀況表達得透徹淋漓。
他扶着門口的冰涼鐵欄杆,透心涼深入膚,骨,與熱汗交織,初夏的風吹過,一涼一熱讓他不由得渾身一激靈。
“他媽的。”袁瀚罵道。
深呼吸一口,咬牙走到門口,坐在出租車上時,男人覺得自己的大腦已在雲海中游蕩,一種徹骨的落寞感,像無邊無際的白雲,空茫茫地将他包圍得密實。
袁瀚知道自己是累病的。
從去年年初,他來到這個公司直到到現在,公司先是承接四個項目,到後來的八個項目,再到現在的二十一個項目,公司的規模擴大了幾倍,人員也由十個漲至現在的五十四人,項目,人員,卻依舊有無限膨脹的趨勢。
身為CEO,他先是作空中飛人,高鐵飛人,到後來,放手下去,需要處理的事,依舊像是海綿吸水一般,挖空着他所有的體力,精力。
這個案子是法式風情小鎮的園林景觀設計。
中世紀異域風情建築群,以煙鬥狀的弧度優雅旋轉下來的樓梯,郁金香镂花水花般流暢。
袁瀚是極簡主義的擁護者,否決了紛紛擾擾的園林景觀創意,拒絕了将水中舞臺搭建成花裏胡哨的形狀,最後,水中舞臺以一架純白色三角鋼琴鋼琴的形象伫立于水中央為造型……
袁瀚将一切交代下去之後,夜上海已然拉開帷幕。
“老大,快回醫院休息吧。”剛畢業的屬下倒一杯熱水遞到他面前,滿眼澄澈。
“等會兒我看看你們做的東西再走。”袁瀚支撐着幾乎已散了架子的身體,沖衆人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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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下屬離開辦公室之後,袁瀚深呼吸一口,執杯望窗外。
視線繞過水杯的霧氣,透過二十七樓的幾淨窗子,可以望見一江的紙醉金迷之境。
哥特式、羅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壁式等52幢風格各異的石立面樓鋪就金碧輝煌的金光外灘,隔岸的東方明珠及各色摩天樓光影攢動,江上五花大綁的商業船标着自己東家的商标悠然行駛……
袁瀚燃起一支香煙,擱在骷髅狀煙灰缸的的“嘴巴內”,任其焚燃。香煙暈染開來時,往事也悠悠鋪陳在他辦公室的每一個空間。
那一年,他讀大一。
那一年,他還留着周渝民在花樣男子裏時的發型,青春飛揚的發絲随風搖擺。
一幫剛離開家的孩子們剛來到上海,周末乘公交來觀光淮海路,目睹了火樹銀花不夜天,有幸看到了洋氣十足的露天酒吧和一大會址之後,走過商場林立的南京路商業街,穿過幾條原石建築的風情小街,外灘對岸的七彩霓虹大樓就如奇景般展現在他眼前。
“好美。”十八歲時的他仰着青春的發,由衷贊嘆。
突然有人驚叫:“往後看。”
他一回首,只見身後一派耀眼的金黃。
他看得雙眼發直。
這裏是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嗎?怎麽像皇宮一樣恢弘?他覺得,紐約的街,倫敦的街,巴黎的街,都不過如此。
回眸的一瞬間,他徹底被這裏征服了,他在心裏暗暗發誓,我要征服這個地方。可是,畢業後來到這裏,他發現,這裏的白天一切都是灰的,霧蒙蒙的所有一切,像是一個自己永遠追逐不到的夢。
為了這個夢,他甚至拼了自己的命。
每次在上班下班,甚至無數次通宵加班之後,他路過外灘,沿着夢而行,總覺得夢被藏在了雲霧之後。
他一次又一次深夜而歸,整個城市都在沉睡了,夢,終究還是夢。
無數次失眠,兢兢業業地畫圖;無數次失眠,在夢中和客戶吵架,無數次失眠,罵手下罵醒……
無數次從夢中醒來,夢,不是夢。
水杯是熱的,捂得他冰涼的手稍微暖和了些,四肢百骸卻像被麻醉過似的,動彈不得。
這時候,樓下似乎有女人的朗笑聲傳入他耳。
他是男人,自然意識到樓下正在發生着什麽。
抿唇,輕笑。
玻璃窗上映出一張無論是對于單身漢還是對于左擁右抱的花花公子來說,都是太過浪費的一張俊臉。只是,那臉似乎蒙上了一層磨砂的面具,面具下的朝氣蓬勃、青春,全都蒙在裏面,卻再也摘不下這張面具。
他吃力地飲一口熱水,燙的發麻的舌頭告訴他,他的夢有多疼。
樓下的呻/吟聲還在繼續,女人聲音裏的癡醉彰示着對方有多精通這門博大精深的藝術。
辦公室之外,幾個剛畢業的年輕人叫嚷着點哪一家的外賣,哪一家的奶茶。
“不吃X記的,太貴了啊!量又少!”
“Y家的味道很難吃啊!”
“我才不要吃下午茶,我直接吃飯了,我要點燒鵝飯!”
“我要吃桂林米粉!”
“我要去吃蘭州拉面!”
袁瀚驀然間就意識到,他早已退出這幫人的行列。
那個臉皮厚的小女孩應該也像他們一樣吧,小姑娘畫功不賴,希望她能堅持下去。袁瀚一面想着,從抽屜裏取出她的畫本時,就聽自己的辦公室外象征性地響了幾下。
“還我本子,請我吃飯。”阮馨笑嘻嘻推門進來,迎上袁瀚瘦了一圈的面龐,盯着他微微凸起的顴骨,頓覺心裏一緊。
坐到在他的對面,她端詳着他蒼白的面容和瘦削的手指,不笑了。
“你吓到我了,你又欠我一頓飯。”阮馨鄭重其事地說。
“沒問題,”袁瀚力不從心地一笑。
阮馨氣得奪過桌上自己的速寫本:“三頓!”
袁瀚點頭,撐着身子站起來,腳下卻踩了棉花似的,于是,沖阮馨揮手:“來,先護駕!”
阮馨忙扶住他的肩膀,雖是被這虛弱驚怕了,卻笑道:“這不叫護駕,叫倒拔垂楊柳。”
袁瀚将手臂搭在阮馨的肩上,吹一口氣息在她的年輕的脖頸上,輕聲道:“這叫,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阮馨被那熱氣呵得脖子癢癢的,想到兩句話都出自李商隐的情詩,她的臉上忽地一燒。
幾分鐘之後,一幫人看到自己的上司和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勾肩搭背地走出辦公室,清俊的上司不懷好意地問:“你看過《河童之夏》嗎?”
“那麽經典的日本動畫電影,怎麽沒看過?”
“那河童最喜歡吃什麽呢?”上司挑起唇角。
“黃瓜和魚。”
阮馨說完之後就後悔了。
……
電梯門開啓之後,阮馨剛要将那只長手臂拽下來,就見那棵垂楊柳正以光速下滑,急忙扶住:“那麽虛弱,你比河童還喜歡吃黃瓜和魚吧?”
袁瀚煞白着一張臉,自嘲地笑笑:“對了,辭職了吧?工作找的怎麽樣?”
兩人上出租車之後,阮馨将下午看到的統統說給袁瀚聽,聽過之後,袁瀚捂着胃冷笑:“哈哈哈,去吧。如果不去這間公司,絕對是你一輩子的損失。”
阮馨狐疑着:“為什麽?“
她不知道,因為這句話,一場腥風血雨的鬥争就此展開。
袁瀚卻料到了,他緩緩閉上眼睛,除下阮馨的手:“你問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長,我需要用幾個月來回答你。”
阮馨依舊懵懂:“可以說得仔細點嗎?”
袁瀚搖頭:“這個必須親身體會。”
阮馨打量着這個清瘦的男人,只見他雙目微閉,夜色下,睫毛暈染出一道蟬翼似的陰影,高挺的鼻梁線條勾勒出一派自信和傲氣,心道,這得是多少風雨磨砺出的線條。
袁瀚腦袋一歪,恹恹睡着了。到醫院的門口,他卻又警惕地醒來。
回到醫院之後,打針之後他已昏睡過去,阮馨就坐在床邊,剛坐下,手機鈴聲響起來,急忙蹑手蹑腳出去接:“喂,你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開口了,便是溫潤如暖玉:“丫頭,工作找的怎麽樣了?”暖玉般的聲音在繼續:“我和你嫂子很擔心你。”
一陣暖流從阮馨的耳畔慢慢擴散,蔓延至整個脖頸,兩條手臂,蔓延至她的心上,溫度卻升至四十度左右,戛然而止。
“剛找到。”阮馨覺得自己的喉嚨裏噎了一塊西瓜似的,又甜又涼:“謝謝你替我做工作,我爸爸這次沒有再阻攔我,也沒有逼我回家考公務員了。”
“沒什麽,”沈銘笑問:“找的什麽工作?”
“房地産廣告文案。”阮馨老實回答。
“嗯,”沈銘似乎也有千言,聲音凝滞了一下,幾秒鐘之後,笑道:“累了就回來。”繼而,輕輕補充道:“有事記得給我和你嫂子打電話。”
“好。”阮馨咬唇,苦笑,咬破一塊幹皴的皮,嘴上腥鹹。
擡頭,窗外的月亮如新芽,淺淺的,淺到放佛雲一吹,就再也找不到了,剩下一縷炊煙,揮之不散。
“等等,”沈銘說:“我這裏有本書的插畫,風格是你最擅長的,花不了你多少時間,要畫麽?”
窗外新白的月,突然就濃墨重彩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