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入桃花嫩

燕霡霂曾聽弟弟提及,《香乘》記載一種懷夢香草①,聞之可入夢,與思念之人相聚。南國皇帝念念不忘督促郿大師煉制的,正是這種香草,難道竟真有此草?自己眼前果然出現夢中場景,然而,這些沙人與自己有何關系?他怔了片刻,神智漸漸恢複,松開少女,後退兩步,面色陰沉不定。沙女兀自心驚,躲到南國少女背後,她身材高挑,還是露出大半個頭來。

燕霡霂滿心疑惑,卻尋找不到答案。因為一擊不成,他再不屑出手,只覺索然無趣,轉頭吩咐水兒,“走!”水兒奇道,“郎君,不等大師麽?”燕霡霂冷哼一聲,卻聽少女勸道,“燕将軍少待,這麽急着回去,頭疼發作可怎麽辦?”燕霡霂心下惱怒,只作不聞,擡腳欲走,突然面前一個男子攔住了他,身材矮胖,滿臉笑容,正是郿蕙大師。

郿蕙向燕霡霂點頭示意,吸了吸鼻子,滿臉驚喜,“蒟蒻煉成了懷夢香?”碧眼少女點頭,面上現出得意之色。郿蕙大喜道,“真的?可……靈驗麽?”少女抿嘴一笑,并不回答。旁邊沙女搶着炫耀,“小姐才剛試過了。大師不妨問問這位英明神武的燕将軍吧!”說完忙躲回小姐身後,郿蕙扭頭問道,“燕公子,見到夢中之人了麽?”燕霡霂陰沉着臉,緘口不言。

郿蕙揣度他的表情,已經知道答案,咧開大嘴笑道,“阿彌陀佛,總算好了,果然蒟蒻心疼我,懂得幫我分憂,倘若再不獻呈皇帝,他怕要打我五十大板呢!”少女笑叱,“大師哄着我制香,原來是呈給陛下,聖人交代的差事,你也這般疏懶,挨板子也是活該!”他們忘年之交,說話也沒什麽顧忌。郿蕙放下背上竹簍,笑逐顏開,“誰說我疏懶?我日夜惦記這事,喝酒時想,賞花時想,連睡覺也想,就等着蒟蒻給我送來。”

燕霡霂在皇帝身邊侍候,知道張思新愛香,常常流連三昧堂。南國貴族喜愛香術者衆,燕霡霂卻沒興致,看郿大師和少女互相打趣,又想自己竟被這個小丫頭戲弄,更為煩悶,甩袖便走,郿大師一把抓住他,“燕将軍,別急着走,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白将軍千金灼華娘子。”燕霡霂眼神冷漠,也不理會。白灼華卻笑臉嘻嘻,目不轉睛瞧着他。

郿大師打圓場道,“燕将軍,我近日要出遠門,特請白姑娘來為你調香。”燕霡霂心中一驚,郿大師解釋說,“我預備拜訪朋友,還要配制重要香方,估摸三月後才能回來。你那香雖不需新鮮窨制,也存不了半年之久,所以我拜托蒟蒻為你配香。”燕霡霂發病時痛不欲生,香料斷不可缺,陡然聽說換了這位姑娘調香,一時間百感交集,也辨識不清心中是喜是憂。

他神色淡漠,不置可否,郿大師當他心中不滿,又或者他擔心白灼華技藝不精,趕緊描補道,“蒟蒻香術高明,并不輸給我呢!只是她女孩子家,不太抛頭露面,所以你沒見識到她的本事!”燕霡霂心頭好笑,“這個女孩滿街亂跑,抛頭露面何曾少了?”他不動聲色,俊臉宛若石刻,綠衣女子走到他面前,斂裾施禮,“奴多有得罪,請燕将軍莫怪!”似是賠罪,眼梢口角卻滿含笑意。

她滿臉暖意,宛若二月春風,在燕霡霂的記憶中,衆人望他的眼神,多是驚懼憎惡,除了父母家人,再無這般憐惜親切。也不知是否自己錯覺,少女的整張面容忽然透亮起來,眉彎遠山翠,眼橫秋水光,逼的燕霡霂移開雙目,不敢再看。

這個特別的少女,從另外一個世界,驀然撞入他的生活,猝不及防。燕霡霂轉開視線,也不搭理少女,他貌似不屑,白灼華微微一笑,轉頭對郿大師道,“如今春燥之時,煮湯需用藍薔薇,大師想是偷懶,卻拿去年的黃薔薇充數。”

她所言薔薇乃冷水香配方輔料,燕霡霂心頭又是一動。郿大師忙争辯道,“誰說我偷懶充數?黃薔薇經歷一冬,香味更加醇厚,再者說,藍薔薇出自渺國,珍稀無比,如今南國與渺國斷了商貿,卻到哪裏去尋?”“藍薔薇乃渺國海水産物,正合煉制此香。”白灼華瞟了燕霡霂一眼,笑道,“燕府富貴,連龍神石都搬回家了,何言幾株海國薔薇?”

她言語戲谑,燕霡霂垂首不語,郿大師嘻嘻一笑,“蒟蒻既如此精通,燕公子拜托給你,我也就放心呢!”他也知道白燕兩家不合,燕霡霂又絕非讨人歡喜的角色,郿大師唯恐白灼華不肯,極力撮合,只想快些将這個苦差推出去。

白灼華聞言,面上卻忽然一滞,旁邊沙女笑道,“大師說話不清不楚,煉香之事咱們小娘子還沒應承,你将這個大活人拜托給我家娘子,只怕白家擔當不起。”她言辭大膽,語義暗昧,白灼華紅着臉叱道,“小蓮胡說什麽!”燕霡霂心中惱怒,正待發作,擡頭瞥見少女兩頰紅暈如霞,煞是好看,不由怔住。

郿大師招呼兩人坐下,燕霡霂坐在少女側邊,暗暗打量,白灼華素面朝天,也不施脂粉。燕霡霂雖對女人不感興趣,也知南國女子鮮有裝束如此素淨的,白灼華的服飾,與将軍府的閨閣千金委實沾不上邊,只怕燕家奴婢,比她打扮得還要好些。弟弟說白家娘子古怪,果然與衆不同。

忽聽白灼華問道,“大師此去,是尋近生香嘛?”郿大師搖了搖頭,“也不全是。”白灼華聽大師提過,皇帝張思新迷戀香術,不知打哪裏聽說近生香,催着三昧堂煉制。煉懷夢香,也是他想出的花樣,郿大師掌管三昧堂,時常被皇帝的新花樣攆着前行,不勝其苦。

大師眼望滿樹桃花,嘆口氣道,“我閑雲野鶴慣了,本不該天家當差,只我多次向皇帝請辭,他總也不允。如今身子被凡塵羁絆,總不能快心騁意做些事情。”白灼華勸道,“懷夢香也好,近生香也罷,天下好香如何窮盡?多賴大師在聖人跟前勸谏,他才沒有舉國跟括奇香異方,大師為南國黎庶造福,何須自責?”

白灼華此言,确實說中了郿大師當官的本意,燕霡霂一旁也聽得明白。張思新喜好女色,所以每年南國征集美貌,總要弄個天翻地覆,民怨沸騰。張思新垂涎北國五彩美玉,因此常常尋釁開啓邊畔,征戰不休。張思新也好香,若非大師飽其欲望,料來皇帝又要整出些大動靜來,鬧得天下不得安寧。燕霡霂無欲無求,對主上諸多情趣并不理解,但他忠誠護主,凡張思新谕令,總不折不扣執行,所以甚得皇帝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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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大師聽白灼華寬慰,自嘲一笑,“此番難得脫離樊籠,我欲彎道雲國,拜訪國相。”白灼華問,“大師所言,可是煉出祗精香的雲玄大師?”雲國乃仙國,能人異士衆多,國相雲玄更是脫離凡塵,幾通仙境。郿大師面上神往,“正是雲玄大師,卻不知我是否有此機緣?”雲國與南國原本不相往來,近年,大皇子張颀娶了雲國皇帝的孫女為妻,兩國結成秦晉之好,開始建交貿易。燕霡霂曾随父親出使過雲國,國相雲玄是皇帝表兄,天潢貴胄,卻浸淫道術,耋髦之齡鶴發童顏,道骨仙風。雲玄所煉祗精香,能驅散鬼怪,幽國人聞到此香,遠遠躲避,所以貴族世家碰上惡鬼纏身,常請此香以保平安。

談及祗精香,又觸動郿大師心事,他面上恨恨,“香術大賽妖女着實厲害!我先去黑國探查妖女來歷,再往雲國拜訪國相。”本次大賽郿大師失手,實為奇恥大辱。白灼華思及當日兇險,緩緩勸道,“黑國既不太平,那女子身份又這般特殊,大師此行艱難,還是從長計議為好。”郿大師怒道,“我如何等得?露華門妖孽,定要鏟除幹淨!”右手重重拍在石凳之上。郿大師有開碑裂石本領,石凳登時碎成數塊,四散飛濺。白灼華被他氣勢震懾,張嘴還待再勸,顧及大師顏面,卻又止住。

郿大師談香界見聞,燕霡霂并未在意,只想着自己心事,開口問道,“請教大師,香禦之術,真可以攝魂麽?”郿大師怔一下,旋即笑道,“香料本就有凝神功效,香禦高士,自可攝魂殺人。其實天下高手,無論哪個門道,都是殊途同歸。”白灼華接口解釋,“香術本是怡情玩藝,自衛尚可,若用于害人,卻是走了邪道。”

“香禦之術若施展起來,”燕霡霂又問,“對衆生萬物,均能攝魂麽?”白灼華明白他心中所想,抿嘴一笑,“對人對馬,都是一樣。除非對方武功高深,力量之強足以抵制香術,又或心無旁骛之人,對他施展香術,卻是無處着眼。這與武功對決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郿大師點頭稱是,“南蕙北雪,是江湖中人謬贊,若碰上何泰銳頂尖高手,我這點微末功夫,又焉能匹敵?”

燕霡霂不懂香術,聽聞少女此言,方理會到世間萬物,若登峰造極,俱是驚世駭俗,自己素來自負,這兩日接連受挫,竟不堪一擊,一時之間神思悵惘,若有所失。白灼華為他斟茶,柔聲細語道,“燕将軍武功高強,昨晚腦疾發作,蒟蒻才僥幸得手。今日将軍卻一直心緒不寧……”突然止住話頭,眼神慌亂,似乎後悔失言,只低下頭去。

燕霡霂心頭驟然一震,“我所思所想,莫非竟……被她看破?”他慢慢穩住呼吸,擡頭打量少女,她細細脖頸漲的通紅,一縷黑油油碎發,松松垂到耳前。燕霡霂忽然有種沖動,想伸手為她挽上。他的手指動了一動,又覺自己可笑,終是忍住,轉過頭去,再不看她。

從郿大師處出來,燕霡霂回到府中,獨坐房裏,靜默無語。燕楓笑着進門,“大哥,香可配好麽?大師研制了什麽新品?”燕霡霂照例不睬,燕楓猶豫好一會,按捺不住道,“大哥早上問起,這天下能配冷水香的,其實還有一人。”燕霡霂淡淡問道,“那人是誰?”燕楓習慣哥哥漠然神色,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就是白家那位!此女天賦異禀,明堂甚靈,煉制香料,倒是駕輕就熟。”燕霡霂無動于衷,似乎并未認真聆聽,燕楓換了無所謂的表情,“她香術好壞與我無關——這樁婚事,我決計不會同意。”

燕霡霂終于擡眼望了望弟弟,“這卻為何?”“人都說白燕南飛,其實,”燕楓帶些誇張地大搖其頭,“那白家如何堪比燕家?白謀背國求榮,逐利喪節,我燕楓怎能認他做泰山?”“多年前的舊事了,若論起緣由,卻怪不得白謀投誠。”白謀過往的經歷,燕霡霂曾聽父親提及,設身處地,自己若面臨當時境界,也不知會作何決定?他斜睨燕楓,“你倒是高風峻節!”燕楓噗哧一笑,眼珠裏帶着調皮表情,“還是哥哥了解我。”忍不住說了實話,“我反對婚事,其實不僅因為他爹,那白家娘子蒲柳之質形貌寝陋,若娶進門,每日對着她難看的模樣,想想該有多驚心!”

燕霡霂怔了一怔,低聲言道,“她笑起來卻十分好看。”哥哥聲音很輕,燕楓也沒聽清,“大哥你說什麽?”燕霡霂收斂心神,扭頭望向香爐,神色淡淡,“白府小娘子,沒你說的這般不堪吧!”燕楓嘴角浮現輕慢笑意,“哥,你是沒見過她,哪日瞧見了,就知我所言非虛。此女舉止瘋癫古怪,全無大家閨秀的雍容風致,若論腰姿容貌,她身邊的沙婢,比她标致許多……若娶那丫頭,我倒是肯的②。”想了一想,又頓足起誓以示決心,“若阿爺逼我成親,我便離家出走。”

燕霡霂瞪他一眼,“胡說什麽?”眼前弟弟,越羅蟬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與那竹枝作釵,粗布為裙的素面少女,着實天懸地遠。燕霡霂暗嘆口氣,心中難辨悲喜。擡眼看窗外,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一片春意灼灼。

作者有話要說: ①懷夢草,神話傳說中的草名,謂懷之可以夢見自己想夢見的人。舊題漢郭憲《洞冥記》卷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朔(東方朔)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李夫人。”

②娶沙女這話,純粹是燕楓說笑,別說南國士族大戶,便是庶民人家,也嚴禁與沙奴通婚,違者判流刑。

③我一直以為燕大和白謀是同類性情的人,冷血狠辣又剛毅忠勇,對敵人務必趕盡殺絕,教訓自己人也毫不手軟,只是白謀比燕大能幹些。所以,白家小娘子若歡喜燕大,一點也不奇怪,她就是比着她阿爹的标準在找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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