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笑玉生煙

戲詞上唱“花開媚臉,星轉雙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豔冶”,原來真有這樣的人兒!張颀心中贊嘆,耳邊叱罵聲卻喝破了美景,“大膽死狗奴,大王面前竟敢放肆!還不跪下!”呼喝的是自己貼身随從趙耀,張颀暗自可惜,美人已姍姍款步,盈盈跪倒,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滿頭金發,可惜是個沙人!張颀眯起眼睛,審視他梳理齊整的發髻,一陣失望湧上心頭。“大王,”蒹葭仰頭,柔聲懇求,“鳳彩為奴婢取管笛,無心沖撞,求大王開恩寬恕!”沙人雙眼真如兩泓秋水,流轉間便要攝人魂魄。張颀心中狠狠一蕩,只疑心自己墜入夢境,與神仙般的人兒凝眄,半晌方克制自己,冷冷開口,“你就是那臨陣丢槍的?”蒹葭唇角微微揚起,美人花笑玉生煙,灼得張颀頭暈目眩,周身都燃燒起來。

他忽然記起,某次筵席之上,白韶華吹噓美人,不知如何表達,漲的滿臉通紅,最後憋出“笑比褒姒”這個詞,惹來全場哈哈大笑。張颀甚不以為然。烽火戲諸侯,與君王是種恥辱。不知怎麽,此刻他腦中浮現的竟然就是這四個字。

張颀琢磨帝王之術,認為父親諸事深沉蘊藉難以捉摸,惟獨于情字上,作了最大的輸家。他曾聽母親哭訴,但凡提及心上人,父親便亂了思緒。這麽多年,皇帝窮兵黩武,遠征是非邊陲,屢戰屢敗,損兵折将,聽說就是為了那個女人。縱使沉魚落雁美婵娟,二十多年過去,早已花落色衰了。張颀發誓,此生絕不貪戀紅塵,毀于美色之手。在他眼中,花容玉貌終是玩物,可以淺嘗,卻不可沉溺。想到自己剛才心荊動搖,他暗暗羞愧,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蒹葭偷觑張颀,見大皇子眼神慢慢透出冷意,心頭咯噔一下。他每每刻意展露笑顏,對方都會眼神迷離,如癡如醉,眼前的郎君竟與常人不同麽?他心中多了幾分忐忑,聽張颀冷冷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蒹葭忙回答,“奴婢姓魏名蒹葭。”聲音柔美,恰便是呖呖莺聲花外啭,撞入張颀每個毛孔之中,撩撥得肌膚深處陣陣麻癢。

張颀胸腹一陣燥熱,暗暗握拳克制。魏蒹葭?今日才剛回宮,孫翺就跟自己提及蒹葭,說要送往不盈殿。自己隐隐覺得這個名字熟悉,回想起來,幾年前,他就聽聞此人大名。因這兩年忙于出使,一則抽不空來,二則父親和老師都嚴禁自己冶游嬉戲,未經奉诏,他也不敢随意出宮。這般的傾城絕美,上好美玉般的人兒,竟淪為內宦,真是可惜了!他思緒紛亂,怎麽又惋惜這沙奴來?張颀連忙收束心神,又重重掐了自己一下。

如此默得片刻,張颀忽然輕聲笑了,“我沒治你丢盔卸甲疏忽之罪,你竟敢替別人求情?你平日便是這般練習麽?”他語音不悅,蒹葭張了張嘴,欲辯解此事與己無關,偷觑一眼那兀自發着抖的司笛少年,卻又忍住,橫下心道,“此事确與鳳彩無關,求殿下饒了我們吧!”張颀上下打量蒹葭,嘴角再次浮現嘲諷笑意,“沙國賤仆自身難保,膽氣倒壯得很,還敢替人出頭!”沉下臉來吩咐,“笞二十大板!”

蒹葭身子顫了顫——又要挨打麽?他心頭一陣慌亂,思忖着是否繼續求饒,無奈德王滿臉陰霾,恐自己求饒不成,反而招惹更大的禍患。猶豫間,掌刑宦人已沖到面前。蒹葭臉兒吓得慘白,忍不住沖口喝止,“且慢!”“怎麽?”張颀皺了眉,“不讓打麽?”又冷哼一聲,“或是二十板太少,你想多捱幾下?”

“不!不!奴婢不敢!”蒹葭連連搖頭,“二十——已經太多了!”他慌亂模樣甚為可愛,張颀慢慢舒展了眉頭,似笑非笑,“太多?原來是責我量刑過重,大大委屈了你?”“也不是!奴婢沒有這個意思!”因為驚急,蒹葭白皙面孔又逼出兩片紅暈來,他知道自己再糾纏笞刑數目,怕又被張颀揪出錯來,索性認命,“奴婢——謝大王開恩!”

眼前玉人,倒是個有趣玩物。張颀露出滿意神色,心底盤算,如何尋出他一個短處,再多加個十板二十板的,他挨打的模樣,也不知何等的風情萬種?心猿意馬間,耳邊傳來蒹葭細細的哀懇聲,“蒹葭只求大王,可否……容奴婢晚些受罰?”他一臉羞人模樣,瞳仁裏充滿驚慌憂懼遲疑雲雲,張颀只覺有趣,克制自己不要笑出聲來,“這卻為何?”

“若此刻領責,”蒹葭聲音越發細若蟲蚋,“笞刑完畢,奴婢這司笛怕是做不成呢!”他滿臉羞慚,微暈紅潮,拂向桃腮紅。張颀眼神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勉強正色道,“言之有理,準了!待臺上戲唱完,再施刑責。”蒹葭輕輕吐了口氣,不料張颀面上又是一沉,“倘若吹得不好,定要加倍責罰!”

蒹葭怔了一怔,意外的笑了起來,“若笛聲尚可入耳,還請德王開恩,饒了鳳彩和奴婢的罪責。”美人展顏,當真傾國傾城!張颀暗暗叫好,又覺好笑,這個沙奴有點意思,竟敢大膽跟自己市價?張颀寬宏大量地點頭,“便依你所言!吹得好,我另有賞賜!”蒹葭又是嫣然一笑,“多謝德王恩典!”

臺上開鑼,蒹葭輕輕撫摸竹笛,“咱們這便開始了!”男角裴生出場,标榜“惟親詩書,不近酒色。”李氏千金滿面含春怨深閨,“往日夫妻,夙緣仙契。”這是點绛唇。笛聲響起,不需擡頭,蒹葭也能想像衆人臉上的驚喜。教坊司裏吹奏彈唱的少年,如何堪比紅遍南國的優伶?他一邊将李千金飄忽的唱腔扯回來,一邊想着,少年黃門不懂得雙頭花同心帶連理枝,又怎能吹出日日盼鵲橋的情思?

如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幽幽青天來闊的苦愁情絲,蒹葭是明白的。與笛相比,蒹葭更喜歡簫。師父曾對他說,“低頭吹簫,是對天地敬畏,而橫弄管笛,是與萬物依偎。笛悠揚,簫低沉,笛歌詠,簫忏悔,笛是牧童牛背上的輕歌,而簫是拂過游子思鄉淚的月光。”師父逝去的那些日子,他遠赴北國,雪山腳下吹簫,滿目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間,仿佛他孑然一人。那刻骨痛,那孤獨苦,都化作一聲聲低沉的嗚咽,在天地間徜徉飄蕩。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挑!”他終是明白了這句唱詞的胸懷、氣度、哀傷和苦痛的掙紮。國破山河在,重重霜雪下仍輾轉掙紮的人們,究竟是為了重拾山河,還是為了胸膛裏那顆因為不甘而拼命撲騰的心?人有時候,非要做點什麽,心才能夠安寧,雖然所行所為,也許不過飛蛾撲火,或者自欺欺人。雖千萬人吾往矣,師父這樣做了,他也必須這樣做,否則,到達幽國那刻,他如何直面師父,直面父母雙親?

臺上千金立在牆頭,張望官家少年。“凝眸端相,何來這翩翩俊郎?”張颀心頭猛地一震——本該欣喜跳躍的笛聲,為何鑽入他的雙耳,卻蕩開一片愁深如海?物随心轉,境由心生,莫非自己滿腹愁苦,所以聽到的也全是哀傷之音?張颀沉湎戲中,是為擺脫塵世繁冗,尋些快活慰藉,然而,他的身份角色,注定那霧蒙蒙的哀愁如影随形,壓得他喘不過氣,卻又撕扯不開。張颀忍不住循聲望去,遠處吹笛少年,眉梢口角也萦繞着淡淡愁緒,仿佛夜空斜挂的瘦月,又似寂寥閃過的流星,他也活得不快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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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颀呼吸開始急促,一顆心随着少年抑揚的笛聲起起伏伏,莫名湧出一陣煩躁,他再不想聽下去,怒道,“夠了!”伴随他喝止的霎那,笛聲中陡然掠過一股殺氣,張颀只疑心自己聽錯,笛聲已戛然而止。吹笛的沙國少年①收手,面色慢慢轉成煞白。

張颀靜默無言,全場鴉雀無聲。迫于場上無形的壓迫,少年終于跪倒,全身因恐懼微微顫抖,如停在花間振翅欲飛的蝶。張颀玩味着少年的慌亂,終于得到一絲滿足,他無聲笑了一笑,擡腳離開。

德王脾氣怪異,喜怒無常,大家倒也不覺奇怪,只戰戰兢兢尾随其後。走近園門,趙耀遲疑着請命,“郎君,那亂闖的奴婢還捆在臺下,該當如何處置?”張颀停住腳步,淡淡吐出兩個字,“放了!”趙耀一怔,有些吃驚得看着張颀——以德王的脾性,怎麽會輕易寬容犯錯的下人?趙耀探詢的目光令張颀很不自在,他再次開口,有些不耐煩,“帶那沙奴回去!”

回到不盈殿,皇後殿下早已傳話,請他前往含德殿。含德殿乃東宮正殿,位于道注池的正北面(道注池橫跨東西,南北隔斷內廷和朝堂)。張颀換了常服趕去,妹妹漪公主早已笑臉盈盈等在那裏,因為母子兄妹久未相逢,單李皇後為兒子準備的瓜果點心,排滿了十幾張案幾,衆人喜笑顏開,一起用完午膳,張颀方才跪辭。

出含德殿東行,前往觀眇殿,那裏是皇子讀書所在。太傅孫博早已峨冠博帶,恭恭敬敬等候在殿門口。孫博女兒嫁給張颀,封為苓妃。所以,孫博既是張颀的老師,亦是他的泰山大人。因為張颀數月外出,孫博認真考究他宮課溫習進度,只到酉時方才結束。走出殿門,張颀瞧了瞧天色,吩咐前往淩澤殿。

按照從前慣例,成婚的皇子當移出玉玄皇城,在木都城另行造府居住,因為皇帝子嗣稀少,張思新圖熱鬧,并未宮外建親王宅院,依舊安排張颀皇城內居住。如今皇城東邊,張颀居住不盈殿,張漪居住昭穆殿,再南端,便是秦韻文居住的右介園。右介園毗鄰內朝,只需跨過道注池上的反複橋,便能抵達張思新的日常寝宮微明殿。

淩澤殿是張颀妃子居住的殿堂,正堂院所乃雲妃居處。雲妃是雲國郡主,雲國太子雲飛揚的嫡女,張颀的正妃,她雖地位尊崇,素來卻不受夫君寵幸,夫妻數月未見,張颀猝然駕臨,雲妃驚喜之下滿面局促,手腳皆無處可放。張颀倒溫言跟她聊了兩句,轉而去往苓妃院中。孫博女兒苓妃,很得張颀喜愛,師妹等着師兄歸來,早已望眼欲穿。晚膳過後,兩人纏綿一番,更漏已過戌時,張颀打着哈欠,吩咐備轎回不盈殿。苓妃心中委屈,卻不敢多言,眼巴巴望着夫君肩輿走遠,惆悵不已。

回到卧房,重又更衣淨面,張颀飲着淡淡春茶,漫不經心問道,“那個沙奴呢?”趙耀睡意朦胧,一時沒聽明白,遲疑之間,殿下面色又已陰沉,趙耀這才回神過來,“關在後院,芊草園也收拾好了。”張颀沉吟着,“查過底細麽?”趙耀答道,“他父母雙亡,從小跟随師父學戲,後來師父死了,他在木都再無親眷,只在魏紫堂當藝人,跟孫常侍所言類似。”張颀凝望窗外燦然月色,默然好一會兒,似乎下了決心,“帶他進來!”

蒹葭邁入門檻時,房中陡然亮起光華,仿佛院中的皎皎月光,也被他随手挽了進來。玉人款款跪倒,帶起一陣香風。張颀屏退衆人,趙耀雙腳釘在地上,卻不肯離去,“沙奴畜生心性,郎君需提防着他咬人。屬下請命,留在大王身旁侍候,以保萬全。”張颀心下好笑,“這弱不禁風樣兒,如何咬人?我倒是想咬他兩口。”揮了揮手,趕走滿屋侍從。

房中一片寂靜,蒹葭似乎怕得厲害,按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發抖,也不敢出聲。張颀一臉漫不經心,随手拾起案上的玉如意,緩緩探出,點在他的下颌,迫他擡起頭來。沙人膚若凝脂,比這玉如意還要雪潤幾分,張颀滿意的笑了,聲音卻帶着與笑容不協調的怒意,“今日笛聲,我很不滿意。你怎麽說?”

蒹葭眼神掠過一陣混亂,動了動唇,嗚咽着求懇,“郎君恕罪!”張颀盼着跪地沙奴出聲争辯,自己便好藉機加些責罰,沒料沙奴如此乖順,不給自己可乘之機,張颀心頭失望,言語裏愈加不滿,“白日你不是一身傲骨,替人強出頭麽?”“奴婢不敢!”蒹葭垂下眸子,滿面溫順,“奴婢謝大王開恩,寬宥了鳳彩。”

張颀不理會他讨饒,只哼了一聲,“你當中答允,錯了要加倍領罰。又自信滿滿,與本王市價,你那英雄氣概,如今都去了哪裏?”“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個唱戲的,”蒹葭低聲嗫嚅,“哪裏敢亵渎英雄二字?”張颀哈地笑了,向上舉了舉如意,擡高蒹葭的視線與自己相平,他對視着對方晶瑩燦爛的雙眸,怡然自得,“我今晚心情好,且由着你說個數目,該打你多少板子?”

蒹葭雙頰騰地紅了——他竟要自己報出笞責的數目?天下之大,哪裏去找這般羞恥的事情?張颀從蒹葭的眼神裏瞧出一片混亂,暗自得意,“快報上數來!”蒹葭櫻桃紅綻的小口翕動幾次,委實吐不出一個數來,張颀輕描淡寫笑道,“你既不肯報數,我只好替你作主,”假意想了一想,“索性挂個整數,打上一百大板!”

“別——”偌大的數目吓得蒹葭魂飛魄散,捱板子這種事情,怎麽也能湊整?“一百大板,奴婢定然活不成了,求大王饒了奴婢吧!”他梨花帶雨,滿臉的楚楚可憐。張颀越覺稱心快意,暗忖孫遨居然給自己尋來這麽有趣的玩意兒,下次倒要好好謝他一番。

“一百嫌多?”張颀沉吟道,“那就杖八十!”“八十也多了!”性命攸關,蒹葭顧不得羞慚,昂起早已酸澀的脖子,猶豫着報出一個數字,“二十,就二十,奴婢謝郎君恩典!”“你果然懂得讨價還價,”張颀嗤笑一聲,“且不論利息,加倍責罰去了哪裏?”他平日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今夜美玉少年噙淚跪在面前,張颀心情陡然輕松,暗想,“幸而屏退左右,我這番無賴話兒若被隔牆聽見,當真是做不得人了。”

蒹葭也沒料到,德王為了笞刑數目,竟然與自己展開拉鋸。蒹葭素來清高不凡,對平常瑣事都不屑一顧,此刻為了幾下板子,市井般讨價還價,羞人答答,又慚又怕,只恨不得一頭鑽入地洞中去。奈何眼前局面總要了結,自己切不可松懈,倘若一個失守,落下的就是加倍的皮肉之苦,自己從小怕痛,原捱不起那麽重的板子的。別說百八十下,便是二十大板,自己也不知該如何煎熬。想從前魏紫堂何等自由逍遙,如今淪為宮奴,天天挨打受罵,還要低聲下氣磕頭求饒,死之可忍,痛之難受,真便是如此了!他自憐自艾,雙目一陣酸熱,含在眸子裏的愁苦委屈再也壓抑不住,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兩串晶瑩珠子劃過蒹葭雪白肌膚,閃着流光溢彩,慢慢墜地,張颀的心倏忽軟了下來,他撤回如意,索然寡味。張颀原本預備今晚玩弄沙奴一番,逼他侍寝,可滿腔的惡趣味,卻被少年這兩串眼淚消融了。想自己一品親王,卻以欺辱小小沙奴為樂,着實是有些過了。

冰涼的玉如意終于撤離下颌,蒹葭可以稍稍低頭,他喘了口氣,撫摸着酸脹的脖子,兀自淚落漣漣。房中靜了好一會兒,張颀柔聲開口,“別哭了,我不打你就是!”蒹葭驚得再次擡頭,“孫遨将你送給我了,”張颀自嘲地笑了一笑,“以後你就住在芊草園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23歲大概也算少年吧。

②本該煎茶,我直接沖飲了。類似的穿越太多,比如昆曲,比如翡翠,比如詩詞,飲食,官階……個別是因為我舍不得改,絕大多數緣于我知識有限。見諒。

③我以為簫和笛的類比,就等同于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兄妹關系,一個是男低音,一個是女高音。

④當初寫本文時,正反複讀着梁園大人《鶴唳華亭》的1.0和2.0版本,《鶴唳華亭》堪稱經典範本,很大的指導、幫助和影響了我。

⑤說句非題外的題外話,我愛死西廂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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