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命與我違
華燈寶炬,月色花光,霏霧融融,動燭遠近。燕霡霂站在柳樹旁,握緊手中楚劍,冷然巡視四周。皇家慶祝喜筵在水德殿外舉行,衆人觥籌交錯,臺上樂聲鼎沸,舞者腰肢上的璎珞閃爍,晃花了看客們的眼睛。四月三十是沙國滅國日,每年此時,南朝朝廷都會舉辦喜筵慶祝。歲歲年年只相似,脈脈垂柳依舊碧綠,香豔龍游依舊旖旎,惟獨端詳皇帝的面容,那隆重肅穆下小心掩藏的憂傷落寞,卻有些藏之不住了。
五年前的今日,皇宮喜筵之上的刺殺,燕霡霂清晰記得。賓客酣暢快意之時,戲臺上一名濃墨重彩的藝人,猝然拔劍行刺皇帝,霆電滿室光,蛟龍繞身走,立在張思新身側的數名武班供奉眼睛發花,甚至不及擡手,已被寶劍一一刺穿咽喉。來人欺近皇帝寶座,手中雪亮劍芒劃過夜空,徑直射向張思新的胸膛。燕霡霂後來才知道,發出奪目雪芒的劍,名叫铻劍。拿劍的人,就是被是非城奉為神祇的天下第一劍何泰銳。
淩厲的劍氣交織成網,籠罩住南朝皇帝,張思新身影巋然,面色沉靜,甚至輕輕笑了一笑。熟悉的劍芒,熟悉的身手,原來是铻劍主人到了!他與何泰銳二十餘年相交,少年時代,兩人多次切磋武藝,彼時自己尚且不是铻劍對手,何況如今?這或許就是宿命吧!因為一段似劫似緣的天意,他注定要死在何泰銳的手中。張思新暗嘆,可惜國本未立,還有多少大事亟待完成!
铻劍攜帶風雷之勢劈向對手,張思新竟不格擋,反而沖着自己坦然一笑,饒是何泰銳絕頂身手,也暗自起疑——他們是少年好友,彼此熟悉,張思新武功雖稍遜自己,但以他的個性,即使無法匹敵,也必放手一搏,然而,張思新為何紋絲不動,自暴自棄地放棄抵擋?這并非張思新的風格,他為何不出手?難道他還有別的詭計圈套?劍光照亮張思新平靜面容的瞬間,何泰銳忽然察覺——對手曾經雄渾的內力消失大半!他現在的功力,遠不及少年時代!原來,他踐祚南朝皇帝,多年養尊處優,原本精深的武功竟荒廢殆盡!
宿敵如此江流直下,何泰銳實在難以置信!錯愕之下,他心思流轉,铻劍依舊鈍重而快捷地劈出。電光火石間,一個纖弱少年急速掠過,攔在張思新的身前,少年激烈的掌風迎上何泰銳淩厲的劍芒,轟然巨響聲中,少年踉跄着後退數步,铻劍毫無懸念地刺入他年輕的胸膛。橫身攔阻劍勢的是十五歲的二皇子秦韻文。少年凄厲慘叫,搖搖欲墜。張思新脫口驚呼,沉靜面容瞬間轉成慘白,他張開雙臂,扶住重創的少年。
何泰銳的震驚,也絲毫不遜于他曾經的好友和宿敵。铻劍風馳電掣,出手必然致命,他卻沒料到,南國朝廷竟暗藏着如斯高手,一個束發成童掌力如此渾厚,竟卸去自己大半攻勢!尤其怪異的是,掌中铻劍在洞入少年的剎那,狠狠瑟縮了一下,它似乎對束發少年心存畏懼,雪白劍芒黯了一黯。铻劍是天地靈物,勇往直前從不畏縮,何泰銳仗劍多年,首次碰上铻劍怯場後退,忍不住多看了少年一眼,後者滿臉青慘之色,整個面容因着疼痛,扭曲變形。
張思新抱住秦韻文,滿臉痛惜,眼神卻泛起複雜的光芒,何泰銳隐隐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其時箭在弦上,卻不得不發,他奮力揮掌,雄渾掌風如巨浪拍岸般擊上劍柄,撞着重劍穿透少年的身體。重創下的少年立時察覺敵人的用意,疾呼:“叔叔小心!”凝聚全身力氣于右掌,将張思新狠狠推了開去。他奮力運氣,整個身體前傾,反而迎向劍鋒方向,張思新踉跄後退間看到,已刺入秦韻文胸膛的半個劍鋒,因為少年大力動作,狠狠洞穿少年的血肉之軀,直從後背鑽了出來。
少年就這樣被活活釘在了當地,因為無可言喻的痛苦超越了他忍耐的極限,少年全身難以控制的不停抽搐,何泰銳眼神忽然閃過訝異——少年的鮮血并未順着劍尖滑落,反滲入光亮如雪的劍刃,铻劍喝飽了血,閃耀着赤紅如火的光芒,照得少年周身透亮,仿似燃燒的紅燈籠一般。
铻劍從來不沾對手鮮血,為何今晚舉動反常?記憶中,惟有自己的鮮血能滲透铻劍,令它煥發出如此光彩奪目的劍芒!何泰銳遲疑之間,衆人驚呼聲起,回過神來的皇家衛隊瘋狂搶上護駕,何泰銳後退半步,輕描淡寫避開十數柄迫近的刀劍,右手一伸一收,铻劍再次穿透二皇子身體,飛回何泰銳手中。秦韻文慘叫一聲,劍鋒拔離他身體的剎那,少年鮮血如璀璨的煙花散開,有幾滴竟濺到近丈開外的燕霡霂臉上。
燕霡霂極為自負,陡然見識何泰銳身手,驚駭之下,悵惘油然而生。這般境界,窮盡自己此生,怕也難以企及。現場一片混亂,左衛将軍尚雄高叫,“保護陛下!捉拿刺客!”左右衛多人湧上,團團圍住刺客。
時機已失,何泰銳卻鎮定自若,火紅劍光劃破空氣,帶出一片流星般的眩彩,衆人不由自主眯起雙目,避過這奪目的光輝。待他們張開眼時,被劍氣斬傷的衛士倒地□□,何泰銳天神般的身姿早已飄然遠去。
張思新無暇顧及刺客,搶上抱緊兒子,秦韻文胸口戳了個窟窿,昏昏沉沉不住抽搐,氣若游絲。張思新掏出懷中的白玉瓶,他的手抖得厲害,旋了幾次也揭不開瓶蓋,伫立一旁的張颀陰沉着臉,上前幫助父親打開。張思新猛然擡頭,閃電般的眼神掃了大兒子一眼,複又落回到垂死的二皇子身上。後來大家才醒悟到,當時距離皇帝最近的就是大皇子,而拼死救駕的,卻是數步之遙的二皇子。
秦韻文昏迷數日,生死未蔔,張思新兩次辍朝,只守候兒子身邊,夙夜不眠。幸而最後請來醫聖傳人傅韬,秦韻文性命終得保全。朝堂市井,私下議論紛紛,有的說南國皇帝并未立嗣,倘若山陵崩塌,繼承河山的必是德王,所以他淡然袖手旁觀;也有人說,二皇子拼死護住皇帝,只為保全自己性命,德王倘若踐祚,以他冷酷的性情,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毫無血脈關系的弟弟。又有人講,二皇子從小得皇帝調(-)教,武藝精湛,德王相較這個弟弟,武功差得太遠,他并非不忠不孝,卻是有心無力。這些傳言,燕霡霂并不在意,他只記住了那個夜晚,終身難忘。偌大玉玄宮,何泰銳竟能進退自如,如入無人之境。燕霡霂終于明白,南軍為何十幾年來,每每敗給是非城。
經歷這件事情,皇上越發寵愛二皇子,對大皇子卻似更淡漠了。慶典出現刺殺事件,皇帝對失職官員一一處分,負責皇城宿衛的左右衛,左右骁衛,金吾衛将軍及以下多人被殺被貶,禮部和內侍省都受到牽連,連孫翺也被降級罰俸,燕霡霂雖然受到處罰,卻因禍得福,不久被父親推入替補官員之列,一路扶搖直上,如今掌管數衛,已是從四品的将軍了。
緣于前車之鑒,每年盛典,燕霡霂均提了十二分小心,事無巨細小心查看。但凡可疑之人,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所幸這些年相安無事,今夜衛隊儀仗肅整,守衛森嚴,文武百官員面含笑意,恭謹有序,月移花影,殿前一片君臣雍睦的和美景象。燕霡霂眼神掃過,二皇子的虛席還擺在那裏。思及這個散漫的二皇子,燕霡霂的頭疼幾乎就要發作。八個月前,秦韻文忽然不辭而別,離宮出走,至今渺無音訊。皇上憂慮氣惱交加,又不敢聲張,只封鎖消息,責令燕霡霂秘密尋找。燕霡霂派人上至雲國,下達黑國的加緊搜尋,幾乎翻天覆地,仍舊毫無進展……
南國皇帝手握酒杯,漫不經心地瞟向席間空座。這是秦兒的位置,他離宮這麽久,也不知人在哪裏,境況如何?縱然手握天下,張思新卻掌控不住自己這個兒子。皇帝緩緩移動目光,張颀淡然端坐,凝望月下海棠花出神。燕霡霂一臉冷峭,挺立垂柳之下。張思新心頭火起,吩咐孫翺,“叫小潔過來!”滿目團花錦簇,太平祥和,但五年前的流血刺殺,于張思新而言,宛如昨日發生,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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铻劍穿透秦韻文單薄身軀,張思新仿佛巨雷在頭頂炸開,驚懼交加,撲到兒子面前,張臂想要抱他,又怕碰及傷口,小心翼翼摟住。秦韻文身體狠狠戰栗,口鼻湧出的鮮血止之不住,胸膛汩汩熱血更如潑墨一般,将少年的青白絲袍染作大片骨紅之色。秦韻文素來穿戴随意,張思新曾為此事訓斥過他兩次,本次舉國盛典,秦韻文仍簡裝素服,唯一的亮色,便是胸前挂着的穿雕水滴龍鳳如意佩。
這塊紅紫翡翠乃三年前張思新所賜,玉佩的胸腹以紫翡雕就,取了“胸懷大志(紫)”的口采,如今少年傷口血如潮湧,本不吸水的光滑紫翡盡被血水浸透。張思新心痛難忍,想自己素恨兒子貪戀馬術不思進取,還罰他跪過數次,現下滿心懊惱憐惜,但凡秦韻文太平安康就好,其餘算得什麽?
張思新呼吸凝滞,痛怒交加,神思惘然,各種記憶紛至沓來,恍惚回到十五年前,摯愛之人被铻劍刺穿胸口,香消玉殒,自己也這樣抱緊她,心底冰涼絕望,連映上她臉上的月光也一般的清冷,玉人慘白面容上盈盈珠玉滾動,他的心一陣狂跳,莫非她蘇醒過來?仔細看時,卻是自己淚水,砸到亡者的臉上……
兒子動了兩下,張思新又是一陣心驚肉跳,忙低頭查看,秦韻文臉色難看已極,半開半阖的黯淡目光艱難地在張思新臉上、身上挪動,沙啞問道,“叔叔……沒事?”張口之際,又連連嘔血。張思新又急又痛,按住他嘴,“叔叔沒事!”因為形勢危急,秦韻文于昏昏沉沉中始終撐着口氣,此刻确定叔叔平安,他一顆心落地,登時神魂俱散,立時暈死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