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東走而西顧

淩晨,白灼華披衣起床,銅爐早香新添,紗籠殘燭已滅,她推開窗棂,殘月挂上柳梢,兀自不舍離去,喜鵲繞落花枝,恰恰脆聲清歌。她心頭悵悵,眼角餘光落在案上的白玉小盒上,盒內裝有香丸,正靜靜守候主人,引領它招夢索魂。白灼華伸手握住香盒,一陣熟悉的氣息,從鼻尖直鑽入心底。她的心驀地一跳,這分明是他的味道!他碰過這近生香?

白灼華舉起香盒端詳,氣味曾小心翼翼被人隐匿,然而,他的氣息自己無比熟悉,宛若手中掌紋,了然于胸,絲絲縷縷,都能牽動靈魂,又怎會辨識不出?白灼華打開盒子,那顆近生香丸還在。以他的性情,即使瘋狂尋求妻子魂靈,也不該作出入室偷竊行徑。然而,若非動了心思,香盒為何獨獨留下他的氣息?

白灼華仔細辨別,房中再無任何異樣。她心中奇怪,莫非他真地入室竊香,最終卻良心發現,改變了主意?他何時學會隐香之術?白灼華暗自苦笑,他若點燃此香,了解真相,于上官清而言,或許是個最好結果?那自己,又算得什麽?白灼華嘆口氣,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既已作出決定,又怎能踯躅不前?上官清爽落之人,自己又何嘗不是?

白灼華手舉香盒貼緊面頰,臨窗而立,若有所思,蘇荷進來瞧見,笑道,“娘子,早上醒來,我聽見喜鵲喳喳亂叫,想是娘子煉香成功,連鳥兒都來報喜呢!”白灼華笑一笑,放下香盒,吩咐道,“取刀和絹來。”蘇荷遞過鎏金小刀,白灼華拈出香丸,切割下一塊,用絹帕包好,遞給蘇荷,“這個給你!”蘇荷張大眼睛,驚問,“這個——給我?”白灼華點頭,“你一直思念家人,這些送給你招魂。”蘇荷滿臉歡喜,只覺難以置信,“這東西金貴的很,是呈給皇帝的,我能拿麽?”白灼華揚了揚嘴角,“聖人哪用的了這許多?不過,給你的這塊,我添加了香咒。你需記住,只限你自己使用,別人卻是無效。”

蘇荷轉了眼睛,迷惑不解,“這卻為何?”白灼華所用香咒,可限制香品主人,時效,或者用途,蘇荷也略略懂得,但未見她出手,也不知娘子如何做到,想來她技法高明,不足為奇。蘇荷小心将香收入袖中,做個鬼臉開玩笑道,“娘子加了香咒,怕我挪作他用麽?”白灼華輕聲道,“那倒不必,我只是多了個心思,若你不小心丢了,別人撿到此香,也是無用。”蘇荷心中咯噔一下,感覺她的話含沙射影,偷偷看娘子神色,卻不似有啥異狀,暗忖,小娘子近日言談舉止,好生奇怪!

用完早膳,蘇荷收拾行李,白灼華按捺不住,踱到何泰銳房外,猶豫許久,還是決定離開,她轉頭欲走,房門忽然打開,何泰銳出現在眼前,“小娘子有事麽?”

男子風骨偉岸,姿儀挺秀,與從前一般模樣,白灼華臉刷的紅了,支支吾吾道,“阿奴今日離開山莊,特來辭行。”此女門前徘徊,何泰銳早已知曉,只應了一聲,深深瞧她。白灼華其實心中無底,暗罵自己唐突,想好的話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道,“保——重!”轉身欲逃,何泰銳叫道,“小娘子!”白灼華停下腳步,扭頭望他。何泰銳滿腹疑惑,說不出是什麽情緒,想了想道,“娘子上次話沒說完,某聽得不太明白。”白灼華心中一動,面上卻淡淡道,“什麽話?我不記得了!”何泰銳眼神閃過一絲憂慮,“娘子說,她不在忘川河中。”白灼華笑了笑,不經意道,“随口安慰之語,将軍又何必當真?”

何泰銳一愣,沉下臉來。白灼華暗生悔意,“他念茲在茲,我口氣卻這麽決然,實在不妥。”勸慰道,“她……已仙逝多年……你別再折磨自己。”她斯斯艾艾,何泰銳冷着臉打斷,“小娘子請回吧!”白灼華心頭失望,眼神落在他的衣衫上,忽然亮了一亮,“衣不如新,穿了這麽多年,這衣衫也該換了。”

何泰銳衣衫陳舊,繡工也很平常,卻是妻子從前為他縫制。上官清不擅針黹,指尖常被戳的鮮血淋漓,每件衣衫,都耗時半月方才完成。她愛梅,所以在夫君每件衣上,都會繡上小小梅花。前日白灼華鮮血噴在梅花之上,無法洗淨,白梅赫然成了紅梅——何泰銳愕然,聽白灼華嘆道,“金秋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便娶了她吧!”

金秋,曾經是妻子避之不及的人物。她小上官清兩歲,原本是沙國公主,也是少城主蕭峻的師姐。金秋少女時候,常常來是非城玩,每次見到何泰銳,都趕着他叫銳哥哥,還吵着要拜師學藝。上官清每每聽到,都皺起眉頭,拉了夫君逃走。何泰銳心中好笑,卻也順從妻子,盡量躲開這位多情公主。沙國被南國滅後,金秋寄居是非城多年,一直不肯成親,何泰銳知曉金秋的心意,卻總退避三舍。

那段日子,妻子每每服侍他穿衣完畢,都會拿指頭點着他衣衽上的梅花,輕聲咬牙,“金哥哥,你若移情別戀,我就一刀殺了你!”上官清自幼孤苦伶仃,不曾享受過天倫之樂,所以嫁人以後,她對夫君格外依戀,情感也較常人蓬勃熱烈,甚至到了偏激的程度。

妻子手指點中的梅花,在何泰銳胸口處,神封正是他的死穴。而妻子的命門,卻與衆不同,她的死穴,在迎香和口禾髎處。上官清所練武功奇特,全身穴道逆行,他倆初次交手,他就發覺,常規點穴對她毫無用處,倒是一次玩笑時,他輕輕捂住她的鼻子,不料妻子臉上煞白,竟背過氣去。何泰銳心痛不已,方才勘破這個秘密。此後,倆人親近時,他格外小心,避開她的鼻翼周圍。

每逢妻子半開玩笑地威脅,他就一把摟住她,輕輕吻着她的面頰,他喜歡擁抱她的感覺,那麽的美好,美好得連時光都不忍流逝。眼前白灼華眼神這般熟悉,依稀妻子就立在眼前,耳邊幻聽她呼喚自己的名字,溫柔悱恻,“金哥哥!”何泰銳下意識攬臂,将少女擁入懷中。白灼華猶豫片刻,順勢環住他腰,将面孔貼上他的胸口,輕輕摩挲。男子撲通的心跳安穩有力,與自己的呼吸糾纏在一處,那麽的同調,那麽的快樂!

少女縮在男子懷中,通體酸軟,幾乎站立不穩。地獄裏的火煎冰熬鞭笞毒打,每日裏的傷心斷腸缱婘思念,就為這一刻的重逢,就為倚靠他寬厚的肩膀,喜極而泣。白灼華心思紛亂,輕輕啜泣,何泰銳垂首,親着她的頭發,“別再離我而去!”白灼華低聲應道,“好!”何泰銳聞言,雙眼放光,突然打橫抱起了她,向空中抛去。

這是他倆閨閣中戲耍的游戲。白灼華驚叫一聲,耳畔風呼呼作響,身子已被他抛出一丈多高。風鼓起少女衣袖,仿佛莺雀振翅飛舞,翩翩若仙。待她下墜,何泰銳伸手,穩穩接住少女。他炯炯雙目透着欣喜,“冷兒,你喜歡麽?”剎那間,白灼華仿佛大夢初醒,悚然一驚,“你——放手!”她喝止的聲音倉惶無助,卻也驚破了何泰銳的美夢。他定睛看清少女面容,狠狠呆了一下,“我這是怎麽了?”猛然松開臂膀,白灼華跳到地上,後退兩步,扭頭便跑,她慌不擇路,奔的急了,撞到一人胸口之上。

來人卻是區曦。區曦欲與莊主辭別,來尋白灼華,看她鬓發散亂,神色羞窘,舉止大大失儀,奇道,“跑什麽呢?”遠觀何泰銳,男子兀自張開雙臂,一臉的迷惘。區曦暗暗心驚,“這倆人不知做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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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離別天雨山莊,此番不負皇命,衆皆興高采烈,長長舒了口氣。出莊不久,迎面一頂轎子飛馳而過。轎①的樣式不過普通軟底小轎,奇的是并無轎夫,小轎在空中飛奔,朝向天雨山莊方向,瞬間消逝不見,天空卻奇異地下起紅雨。此刻豔陽高照,衆人訝異着細望,原來鮮血從轎箱裏灑出,被風揚起,複又落下,紛亂如雨。

一路能人異事,層出不窮,周旋滿臉驚駭,嘆道,“轎中不知何人?不借助飛馬,便能淩空禦轎,定非常人。只是轎中為何有血滲出?”區曦正打量白灼華,随口說道,“白娘子博聞強志,明堂靈敏,關于轎中人的身份,可否告知一二?”白灼華兀自發呆,茫然問道,“什麽?”她一臉魂不守舍,區曦心下擔憂,搖了搖頭,“小娘子這次煉返魂香,好像把自己的魂兒也丢了!”

一路平安無事,行了半月,回到南國境內,又風聞一樁大事,南國和雲國正式結盟了!五月德王帶兵出征是非城慘敗,灰頭土臉回城,六月出使雲國,倒立下一樁大功勞。六月底,雲國皇帝薨斃,年過五旬的雲飛揚,做了四十年的太子,終于踐祚即位。他登臨帝位,立即整頓朝綱,肅清皇考故臣,大力拔擢新人,同時遣使臣來木都,向南國朝廷示好。

白灼華等人離國日久,區曦扳指算起,到達木都恰逢七月初一,正趕上皇帝限定的期限。衆人加緊趕路,眼見阛阓繁華,木都恢宏城牆已在面前,大家不由齊聲歡呼!

區曦偷偷瞟了白灼華,她卻是郁郁寡歡,殊無喜色。少女一路悶悶無語,白日尚好,到夜裏孑然獨坐,眼神凄冷,令人不寒而栗。近日以來,她撇開蘇荷,獨自去藥鋪買藥煎服,區曦問她,“白娘子不舒服麽?”她也不理不睬。區曦派希音偷向藥房夥計打聽,她配的藥乃柴胡、白及、仙鶴草、蒲公英、金銀花等,這些或是理氣活血,或是清熱解毒,也不知她服之何用?

衆人進入木都城,立刻發覺,城中守衛森嚴,氣氛沉悶,與往常不同。快行到鹹宜門時,眼前出現大批禁衛,一臉緊肅,嚴陣以待,将道路堵的水洩不通。木都城民最怕禁軍,紛紛躲避,周旋等人本是禁衛軍官,瞧見這般陣勢,便知出了大事。趕緊派人上前詢問,原來燕霡霂将軍親自帶兵,前往碧海雲天抓人。碧海雲天乃南朝風月之所,貴戚子弟雲集,也不知他要抓的,是什麽重要人物?白灼華數月未見燕霡霂,聽聞心頭一震,歡喜之餘,竟有些害怕見他。她體內藏着上官清魂魄,行為舉止發生變化,心念所及,有時自己也無法控制。

道路被阻,一時無法通行,衆人只能街邊靜候。碧海雲天被層層包圍,牆內傳來鞭笞之聲,夾着受刑人的苦痛哭喊,不絕于耳。南國禁衛多為世家子弟,一向橫蠻無禮,鞭打百姓尋常不過,大夥也不在意。白灼華倚馬站立,默默想着心事,聞到血腥之氣,她擡起頭來,突然變了臉色,直向大門口奔去。

門口把守的禁衛乍見少女闖入,觀服飾又極普通,粗着嗓子喝道,“大膽找死!”燕将軍早下命令,此次抓捕事關重大,妨礙公務者格殺勿論!他舉刀欲砍,忽覺一陣頭暈目眩,手臂發軟,鋼刀抓不住,啪的掉落地上。弱小女子也不看他,一路穿過衆人刀林劍雨,不知為何,竟再無人阻擋。

白灼華擅自闖入,周旋吓了大跳,拔腿跟将上去。他見識過少女本領,想來她用了什麽迷魂香藥,這裏守衛衆多,也不知她的藥能管多久。他奉命保護将軍千金,萬不能有所閃失,再念及帶兵的燕霡霂,他翻臉無情,若追究起白姑娘的罪責來,倒也難辦。

碧海雲天占地宏偉,構思卻绮麗精巧。進門先設置藏景小院,山石砌成的碩大屏風隔斷行人視線,旁邊竹林婆娑,俨然私家花園的韻致。轉過屏風,頓見一片浩淼湖泊,畫舫游船悠游其上,絲竹聲聲悅耳,令觀者贊嘆不已。所以,藏景小院又稱“藏海園”,乃碧海雲天十景之一。

一陣清脆的鞭笞之聲,打破了園林的美妙意境——藏海園內,數名蠻橫的衛士,正按倒一個男子鞭打,此人被剝了褲子,所着重色刺繡麒麟的沙绫袍衫皺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肌膚雪白滑膩,分明是個養尊處優的闊家哥兒!他拼命掙紮,卻躲不開鞭子如雨紛落,臀腿上道道緋痕縱橫。

白灼華驚急交加,面上一片羞紅,喝道,“住手!”不知哪裏闖出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監刑衛士官拔出刀來,正待怒斥,忽然瞥見少女背後的周旋,怔了一怔,慌忙改換笑臉,彎腰行禮,“周都尉!”周旋問道,“打的什麽人?”衛士官恭敬回答,“他是白大郎,因為妨礙公務,燕将軍吩咐,抽二十鞭子!”周旋倒吸口冷氣,“莫非是白将軍府白大郎?”衛士官點頭,“正是!”

周旋恍然大悟,難怪白姑娘如此着急!自己這個上司,真是什麽人都敢得罪。上次白韶華無端殺人,木都尹華德芳傳他上堂時客客氣氣,半根手指頭也不敢動他。燕霡霂竟下令脫了他褲子當衆鞭打,白家定然不會幹休,未來還不知發生什麽,只兩家結怨怕是更深了。周旋還待細問原委,眼前衛士紛紛昏暈倒地,也不知少女作了什麽手腳。

白韶華正痛得昏天黑地,暴風驟雨的鞭笞猝然停下,他茫然擡頭,瞧見妹妹,驚問,“是蒟蒻回來了?” 他雪白俊臉沾了塵土,涕淚交流狼狽不堪,又覺羞愧難當,忙夾緊雙腿,又問,“香可煉好呢?”

哥哥這番苦痛模樣,還惦記着自己煉香的事兒,白灼華越發心疼,忙點點頭,蹲下身子扶他,卻不敢瞧他的鞭傷,轉頭問道,“為何打他?”少女眼神鋒利如刀,周旋心頭一驚,“白姑娘平日脾氣溫和,今天神情竟這般駭人?”

突然有人冷冷開口,“誰在喧嘩?”這熟悉聲音在夢中萦繞過千百遍,白灼華擡頭,眼前銀裝少年身材高挑,俊美威嚴,正是燕霡霂。白灼華一路期盼,原以為重逢時歡笑晏晏,卻不知竟是現下這尴尬場景。歡喜,怨恨,憤怒,惆悵,種種情緒齊齊湧上心頭,她百感交集,喉頭哽咽,登時呆在當地。

作者有話要說: ①轎也是個穿越物。反正人都在天上飛了,穿越就穿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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