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相思無終極

燕霡霂面容冷漠,看了看白灼華,又掃了一眼倒地的衛士,皺眉問道,“打了幾鞭?”衛士忙躬身回話,“禀告将軍,打過十鞭。”燕霡霂哼道,“鞭子給我!”他提起鞭子,來到白灼華面前,眼神淡淡,“本官執行公務,請白姑娘讓開!”

多日分離,燕霡霂望向自己時,竟無半分喜色,還擺出一幅公事公辦的模樣,白灼華心頭難受,隐隐又覺得尴尬,咬着下唇,不語不動。她黯然神傷,滿臉失望,燕霡霂卻不理會,他徑直彎下腰,伸指,點中她的穴道,将少女拉到一邊。燕霡霂知白灼華香術厲害,所以手法迅疾利落,不給少女喘息之機。

白韶華趴在地上,卻也瞧見燕霡霂動手,驚得變了臉色,扭頭喝道,“面癱燕,不許碰我阿妹!”燕霡霂冷哼一聲,看也不看,兜頭一鞭抽下。燕霡霂出手比執刑的衛士重了許多,鞭風淩厲,抽的白韶華再次撲倒在地。這一鞭下去,拍破了他臀上原本高腫不堪的肌膚,皮肉撕裂開來,登時鮮血四濺。白韶華發出痛聲慘叫,他恨透了燕霡霂,咬牙罵道,“狗東西,等着,我會要你好——哎喲!”

燕霡霂又一鞭狠狠抽下,将白韶華的怒罵攔在了喉嚨口。他今日奉命封鎖碧海雲天,是為尋找久久未歸的二皇子。燕大親自坐鎮,吩咐下屬一處處細細搜尋,勢在必得,卻遇上白韶華驕橫嚣張,言語沖撞,燕霡霂心頭火起,徑直喝令重打。

碧海雲天衆人自恃身份,原本吵吵嚷嚷,他拿白韶華開刀,餘下諸子當即乖順,守在原地靜侯。搜索仍在繼續,此刻燕霡霂當衆執鞭,存心要教訓白韶華,殺一儆百。他暗暗加了內勁,一鞭抽下去,就撕裂開一片血肉,收鞭時順勢一拖,鞭梢如刀鋒般劃開受傷的皮肉,将刑責的鞭數平白翻了一倍。白韶華疼痛難捱,又吃了啞巴虧,無暇再罵,只連連慘叫。

白灼華一旁觀刑,鞭打聲,苦痛聲交織在一起,撞擊着她的耳膜,撞得她的心刀割般疼痛。因為阿母早逝,阿爺常年外出征戰,他們兄妹相依為命,親情甚篤。眼睜睜看着大哥受苦,那鞭風下翻飛的血肉,化作一把把無形的刀,割破了她全身的神經。白灼華雖然很少觀刑,也知燕霡霂下手陰狠,她又氣又怒,又覺委屈,再也忍無可忍,合身撲了上去,“別打我阿哥,你要打就打我吧!”

少女單薄身影閃過,燕霡霂心中狠狠一跳,他絕沒料到,白灼華竟能沖破穴道,搶上前來擾亂行刑!眼看鞭子撞上少女肌膚,這一鞭的厲害他是知道的,若果擊中了白灼華,勢必血肉橫飛,痛徹心扉,她是受不住的!燕霡霂想收鞭已來不及,他急轉手臂,鞭子從自己左臂,肩頭一直抽到胸口,連帶鞭梢掃過,狠狠劃開他半邊面頰。

鞭聲沉沉響起,白灼華肌膚一緊,卻不覺得疼痛,她驚奇擡頭,燕霡霂臉上赫然多了一道鞭痕,鞭梢猙獰着咬入肉中,瞬間一排血點密布,又順着男子的面頰滾落。燕霡霂深恐打中了她,回轉時用了十足力氣,重重一鞭撻下,宛若一把鋒利的刀子,次第割開他的半身肌膚,再重重撞上胸口。他腹中氣血不住翻滾,手臂和肩頭劃出深深口子,感受到一股粘膩溫熱的鮮血湧出,幸而身穿重甲,外面卻看不出。燕霡霂疼的眼前發黑,勉強壓住喉頭甜腥,執鞭的手臂酸麻地幾乎擡不起來,他暗暗松了口氣,避頭不看白灼華,冷冷吩咐,“捆了她送走!”

白灼華怔怔望着燕霡霂,一時無語。燕霡霂扔了鞭子,指揮軍士,“打完餘下鞭數!”周旋苦着臉,上前勸道,“白娘子,走吧!”這邊白韶華疼的頭腦混沌,恍惚間似乎妹妹沖上來護他,他吃了一驚,擡頭看時,所幸妹妹無事,白韶華糊裏糊塗,一時也沒弄明白,只叫道,“阿妹——你快走!……不剩幾鞭了!”白灼華鼻中酸楚,差點落下淚來,她低頭瞧眼哥哥,又擡頭觑下燕霡霂,嘆了口氣。

周旋不敢違抗燕霡霂命令,将白灼華捆的結結實實押出,外面區曦不知發生什麽,愕然,“這是怎麽回事?”周旋滿臉無可奈何,“燕将軍下令,送白娘子回宮!下官得罪了!”吩咐禁衛開路,将一行人送回皇宮複命。

衆人到達皇城已近正午。今日是常朝日,朝會後皇帝召見要臣議事,又接見雲國使臣,諸事纏身,衆人足足候了三個時辰,等着脖子都酸了,黃昏時分,皇帝方才下旨,準他們戌時微明殿觐見。此時已過申時,衆人預備回府沐浴更衣,晚上再入宮觐見。白灼華惦記哥哥,神情恍惚,區曦終有些不放心,“白姑娘,香丸藏在哪裏,取出來讓我看看!”白灼華回答,“我早已封好,區先生放心!”她不肯多說,區曦叮咛道,“小心收好,切不可弄丢了!”白灼華淡淡道,“我理會的!”區曦又說了兩句,方才離去。

白灼華趕回白府,哥哥躺在榻上,昏昏沉沉,不住呻(—)吟叫痛。大夫已經上藥,白灼華守着阿哥入睡後,叫來小厮墨玉詢問。原來今日碧海雲天舉行鬥梅大賽,挑選花魁,南國貴族奢靡,以流連風月一擲千金為耀,白灼華是那裏常客,一早以車載滿錦帛纏頭,興沖沖趕着去了。

墨玉哭喪着臉,“鬥梅大賽剛到興頭,燕霡霂氣勢洶洶,帶兵沖了進來,說是搜查要犯。大郎不過争了兩句,言語中提及燕家,燕霡霂便沉下臉,喝令鞭打大郎。”看白灼華無語,嗫嚅着又加了一句,“燕霡霂如此嚣張,完全不把我們白家放在眼裏。”

白灼華知道,燕霡霂擺出偌大陣勢,必是皇帝那裏發生了重要事情。哥哥白韶華性情她十分清楚,平日仗着身份霸道跋扈,不知惹下多少風波。只因白家名頭,天大事情也能化解,連父親的管教,都顯得鞭長莫及。今日這事,哥哥定然出言不遜,惹惱了燕霡霂。他鐵血手腕,秉承南國皇帝做派,對不服之人從來粗暴殘忍,當衆責打阿哥,既是存心羞辱,又是殺雞駭猴,刻意做給衆人看的。

哥哥驕矜蠻橫,何嘗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這口怨氣,別說哥哥忍不下去,便是他忍得下去,白家諸人又豈會幹休?白灼華嘆口氣,“他羞辱阿哥時候,可曾顧及過我?”這答案,早已明明白白。他若念及自己,出手哪會這般絕情?白灼華滿臉失望,轉念又想,他若心中沒有自己,怎麽會猝然收鞭?

娘子面色陰晴不定,侍立旁邊的白升小心翼翼問,“可要寫信給阿郎?”“不可!”阿爺正率兵與北國交戰,怎能讓他分心?她叮囑白升,“阿哥挨打之事,誰也不許告訴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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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将近,白灼華沐浴更衣,用過晚膳,備車進宮。她一路無語,蘇荷卻十分興奮,喜滋滋問道,“娘子,聖人一直盼着近生香,今兒見到定然歡喜,也不知會賞賜娘子什麽?”白灼華手狠狠一抖,垂下頭去,撥弄着掌中盒子,卻似沒有聽見。

到達清明殿,正遇見張漪笑臉盈盈走過來。兩人多日不見,張漪拉着她手問長問短,喜笑顏開。白灼華強打精神,“梅兒這麽高興,可有什麽喜事?”張漪低聲道,“右介回來了!”右介是二皇子秦韻文,張漪極少以弟弟相稱,平日只叫他的小名。白灼華微驚,“沐王從碧城回宮了?聖人終于準他回轉?”傳言皇帝令沐王碧城修身,秦韻文離開木都已近一年。張漪撇了撇嘴,“同樣一個碧字,卻不是碧城。”她表情神秘,又隐隐鄙夷,白灼華好奇問道,“不是碧城,那卻是哪裏?”張漪面露不屑,“右介去了碧海雲天,今兒剛被潔将軍抓回來。”

原來燕霡霂封鎖碧海雲天,是去尋找二皇子?白灼華早聽說,皇帝嚴禁沐王流連風月,秦韻文怎麽敢去那樣的地方?張思新知曉後,定然雷霆震怒,估計今晚的心情不會好了。她滿腹疑惑,又有些擔憂,聽張漪輕聲道,“他色膽包天,在碧海雲天厮混多日,身上沒錢,竟把阿爺送他的玉佩抵作錢兩……等着看聖人處置他吧!”公主面露嘲諷神色,又帶着幾分幸災樂禍——張漪一直偏向他大哥張颀,讨厭這個異姓弟弟,白灼華念及他們姐弟的關系,暗自齒冷,悄悄嘆了口氣。

說話間,微明殿到了。周旋和區曦已等候多時,漪公主駕臨,衆人紛紛施禮。戌時張思新下旨召見,大夥次第入內叩拜。張思新端坐龍座,面色沉靜如常,衆人一時也揣測不出他的心情。燕霡霂侍立身後,臉上那道鞭痕卻甚為紮眼。

張思新問了幾句行程,吩咐道,“呈香上來!”白灼華等這話已久,擡頭看殿外暮色沉沉,天色便如她黑沉沉的心情一般。她深深跪倒,以額叩地,“阿奴有罪,近生香不慎遺失!”此言一出,衆人大驚失色,目光刷的集中到她身上。白灼華低了頭,盯着白玉地磚不語。萬籁俱寂,諸人大氣也不敢出,不知等了多久,張思新靜靜道,“擡起頭來!”

白灼華緩緩擡頭,從前皎皎如月的清俊少年郎,如今已是深沉蘊藉的一代君王,他依舊豐朗神俊,但原本清澈透亮的雙眸,如今宛若寒潭深泉,悲喜莫測。多年前,隐藏在梅花叢中、閃着美好情思的羞澀微笑,怕只是個夢吧?

“我寧願廢去武功,也不想失去你!”“這輩子無緣,等我來世相報吧!”他們都說錯了。上官清愛的是何泰銳,白灼華愛的是燕霡霂,惟獨無人愛他。她的前生今世,他都注定孤獨,雖然佳麗成群,擁抱天下,他卻無法求得她的真愛。就算尋到她的魂靈,又能如何?上官清的那顆心,終沒有系在他的身上。白灼華忽然記起,當年子擎因為救她,曾被他阿爺在朝堂重杖,打得死去活來。如今她跪在朝堂之上,挨子擎賜下的板子,便當是還了他當日的情吧!她欠他太多,無以為報,惟有以自己一身的肌膚血肉來補償。

“蒟蒻,”張思新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扣着幾案,淡淡開口,“香是如何遺失?”白灼華答道,“天雨山莊煉香完畢,奴徑直将香封入盒中,一路緊鎖未曾動過,今日打開,不知怎的,香丸竟不翼而飛。”張思新無聲笑了一笑,“既然保管得周全,你倒說說看,這香自何處遺失?” “長路迢迢,奴也說不上來,”白灼華搖頭,“欲待去找,卻也無處可尋!”

她一派推脫之辭,張思新将手掌張開合攏,合攏張開,半晌問道,“你可還記得承諾?”白灼華雖然早有準備,周身還是狠狠哆嗦一下,遲疑片時,終是咬着牙,将準備好的應對全盤吐出,“妾謹記在心!只求陛下開恩,所有罪責在妾一人,卻與他人無關,阿奴願領陛下責罰!”她一語震驚四座,衆人目瞪口呆,也不知發生什麽狀況,只怔怔望着她。

張思新滿腹怒火,又覺不可思議,白謀機智過人,怎麽養了如此混沌無知的女兒?郿大師、張漪把她捧的如坐雲端,原來不過剛愎自用的庸才罷了。她推脫近生香遺失,其實根本就沒有煉近生香的本事!燕霡霂果然沒有說錯,她既然不具備煉香的才能,又何必自吹自擂,還大費周折,白白折騰了數月光景!

張思新今日心情極差,秦兒終于找回,本是一樁大喜事,不料他流連碧海雲天,雲浮神功竟然全部廢棄!張思新痛怒交加,氣得差點吐血,狠狠掌了秦韻文兩耳光,将他禁足在右介園中。震怒之下,他聽聞近生香煉成,總算得到幾分安慰——他想她想得太苦,有好多心裏話兒,等不及要向她傾訴。他甚至還想告訴她,秦兒此番舉止異常,他懷疑背後另有隐情。張思新心下焦灼不安,這些複雜的情緒,他卻不敢找他人吐露。

張思新滿懷憧憬,結果這個愚蠢少女卻欺騙了他!白灼華犯下欺君之罪,竟敢帶着幾分無畏請責。煉香不成,請杖一百,這是她自己說的。他上下打量她單薄身軀,心想,她一定從沒挨過打,不懂得百杖意味着什麽?當廷百杖的滋味,他是領教過的。七尺昂藏尚且熬不過酷刑,她一個弱質女子,哪裏承受得住?恐怕,她連五十杖也捱不過去,就會香消玉殒。張思新想狠狠訓誡她,卻不想她死。不論她是将軍之女,單憑那幽幽綠萼香,他也舍不得杖斃她!

綠萼香!那日三昧堂暗香浮動,張思新沉寂多年的心忽然狂跳起來,明明知道是個幻想,他還是隐隐期盼,上官清回到了他的身邊!張開眼來,蒟蒻的寝陋容顏,如一頭冷水,澆滅了他心頭的熊熊烈火。他懷疑,那梅花香是衣裳熏香,然而,熏香怎會如此清新自然?與非非的香氣一模一樣?

張思新不甘心,下旨蒟蒻沐浴祭月,只為驗證綠萼香氣。皎潔月色下,他終于明了,那幽幽香氣,分明就是少女散發的體香!與非非一樣的綠萼香!庸脂俗粉,怎配生有這出塵的香味?張思新好生失望,但綠萼氣息如此熟悉,若閉上眼睛,他會以為非非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張思新的心輕輕動了一下,他低頭端詳,少女臉色蒼白,面容倒還鎮定,她擺出一幅義無反顧慷慨赴死的豪情,看來是不打算乞饒了!君王沉吟片刻,終于笑道,“蒟蒻将門出身,倒有幾分膽氣!”吩咐孫翺,“傳杖!”他并未下旨将她拖出去打,因為若送去“曳明堂”受杖,她必死無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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