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去複幾許
燕傲天坐在車中,兩邊太陽穴突突亂跳,一扯一扯地刺痛。近日朝廷風起雲湧,充滿暴雨将臨的血腥氣息。八月一日常朝,皇帝忽然下诏,廢黜秦韻文的親王封號,将他投入寂寥堂中鞫審。這個消息,真可謂石破天驚,在朝堂上下掀起駭然大波。
南朝寂寥堂,是張思新建國時的特設機構,不屬三司管轄,專負責為皇帝巡查緝捕,刺探敵情,寂寥堂直接聽命于皇帝,可逮捕任何人,犯人亦不公開審理,罪狀上呈皇帝禦批。主管寂寥堂的官員長孫泓陰狠兇殘,卻對張思新忠心耿耿,只接受皇帝谕令調遣,對其餘諸人皆不買賬。
燕傲天雖與白謀不合,但兩人皆鄙薄長孫鴻,盡量遠離此人。長孫鴻出身低賤,行止怪異,有嗜血的毛病。他特別喜歡捶打旁人,自制了一種玉竹杖,以一百下為度,無論對獄中犯人,或者府中妻妾,長孫鴻皆以玉竹杖笞責取樂。哪怕他最寵愛的女人,也飽受夫君定制數目的玉竹杖。有次外出踏春,長孫鴻突發奇想,要與妻妾們比賽馬車快慢,規定落在他身後的便要受杖責,一時間,人馬疾馳,驚起一路風塵①。
長孫鴻執掌寂寥堂,堂中刑訊犯人,就很難套用《南朝疏議》的正經法典了。寂寥堂中囚禁的,多是朝廷大臣。遇上身份尊崇的勳貴重臣下獄,別人都避之不及,長孫鴻卻如獲至寶,亢奮不已,只要皇帝不加攔阻,他便下狠手折辱對方,以犯人斯文掃地,跪地求饒,喪魂失魄為樂。
燕傲天從小瞧着二皇子長大,二十年來,張思新視秦韻文為掌上明珠,聖眷隆寵,遠勝他自己的嫡子張颀。然而,這次二皇子回宮以後,張思新風雨突變,先将他禁足右介園,跟着下令投入寂寥堂,責令長孫泓好生審問。皇帝問罪的原因,表面上緣于秦韻文流連楚館,遺失雪珠,私下燕傲天卻隐隐聽說,皇帝懷疑秦韻文私入是非城,龍顏震怒,要問個究竟。
私入是非城,本不算什麽大罪,然而,燕傲天伴駕多年,知道秦韻文踏足是非城,犯了張思新的大忌諱。即便如此,皇帝如何忍心,将兒子投入寂寥堂中受苦?
宮中紛紛傳言,寂寥堂的規矩,入獄之時,先重杖一百,名為殺威。長孫泓接了秦韻文這樣的要犯,雖然興奮歡喜,卻也要先摸清聖人的意圖,以免審案時錯了方向。他暗中托孫翺打探皇帝口風,稱二皇子身子虛弱,恐受不起刑杖,是否免去一百頭杖?張思新當即冷笑,“我與他二十年父子,原來不及仙翁情深誼長。”秦韻文稱呼孫翺仙翁,張思新這般言語,吓得孫翺汗如雨下,磕頭連連。張思新沉下臉來,吩咐按律行刑,不得寬縱。如今十來天過去,秦韻文置身寂寥堂,也不知情形如何?燕傲天暗自嘆息,但此乃皇帝家事,是非曲直,自有皇帝聖斷。
張思新未曾立儲,秦韻文猝然下獄,朝廷官員的目光,瞬間集中在大皇子張颀身上。始料不及的是,就在昨日,張思新下旨,太傅孫博早年私縱死囚,被谏官彈劾獲罪,孫博被投入刑部大牢。孫博乃張颀的老師,又是皇帝的親家,這個節骨眼上出事,衆人嗔目結舌,一時辨識不清風雲氣象。
國內局勢晦暗不明,國外也不太平。此刻,渺國浥王麓瀝出使南國,正候在驿館,等着拜訪皇帝。上月,渺國皇帝薨斃,公主麓湝繼位,偏居邊隅的沮将軍不服,率兵起事,水國內部紛亂,麓湝此刻遣弟弟浥王出使,意似與南國結盟。然而,張思新逢上兒子入獄這樣痛心疾首的大事,卻還有心思顧及它國麽?
回想秦韻文回宮當日,必定觸怒龍顏,因此,張思新重杖燕霡霂,也是遷怒于人,殃及池魚。燕傲心念轉到兒子身上,陳漣治病二十二日,卻不知進展如何?他每每詢問侍童,水兒只說房門緊閉,陳姑娘吩咐的飯菜膏草、藥罐火爐,木桶絹布等等,均擱在園中,旁人不準靠近。水兒一問三不知,燕傲天哪裏放心的下?請傅韬前來,傅韬總是耐心寬慰,“師姐醫術高明,燕相盡可放心!”他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燕傲天實在問不出什麽,也無它法,只能默默靜候。
進了皇城,穿越蜿蜒回廊,入得白辱閣,張思新正握筆伏案書寫,他面上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沉靜。只是皇帝身旁,多了一位面孔陌生的少女。少女着淡綠短褥長裙,兩臂盤繞翠色沙羅披帛,看服飾裝扮不似宮人。她手持香箸,夾起凝脂香丸,小心投入彩瓷薰爐,須臾,爐頂鳳凰口中噴出淡薄雲煙,少女深吸口氣,微微一笑。這就是那位白家娘子呢!燕傲天冷然打量,少女碧玉年華,容顏平平,委實無出奇之處,她認真得幾近稚嫩的笑靥,和兒子青白流血的慘淡面孔重疊在一起,燕傲天冷笑之餘,心中又是陣陣扯痛。
燕傲天行禮完畢,站起身來。張思新低頭望他,淡淡道,“小潔傷勢可好些呢?”燕傲天複又跪倒,“逆子恣逸無知,冒犯天顏,蒙陛下挂懷,臣不勝惶恐!”張思新微微蹙眉,“不說這些——”燕傲天正色應答,“回陛下,賤息卧床休養,不日傷愈後,再來叩謝聖恩!”張思新沉默片時,目光投向香爐鳳凰的朦胧雲煙,輕聲道,“這次,我委屈他了……”燕傲天心頭一驚,擡起頭來——張思新神色如常,只是他黝黑的眼眸中,有着掩飾不住的疲憊憔悴——燕傲天心下作酸,暗自嘆氣,磕頭道,“陛下,不肖子疏簡無禮,行止失當,從今而後,老臣定當嚴加管束,方不負煌煌聖恩!”
張思新瞟了眼白灼華,又低頭望向燕傲天,唇角漾起一絲莫測的苦笑,“傅韬來了?”燕傲天應聲,“正是,小兒頭疼發作,特請傅韬醫治。”張思新點了點頭,“尋常杖刑,也無須醫聖傳人的妙手。我聽說,小潔停了冷水熏香?”燕傲天沒料皇帝連這個都知道,想來多半是白灼華傳話,他在心底冷笑,面上卻恭恭敬敬,“回聖人,冷水香貴重,犬子卑下,原本無福消受。”
白灼華聞言,面孔泛白,十根手指下意識絞作一團,垂下頭去。她這段日子,天天燕府門前徘徊,盼着見燕霡霂一面。無奈阍者始終拉長面孔,先說燕相不允,後又推脫大郎拒絕相會,白灼華憂懼交加,心急火燎,此刻終于燕傲天親臨,便欲上前懇求,當着皇帝的面,卻實在難以啓齒。
白灼華正自心焦,張思新驀地笑了一笑,“蒟蒻,我與燕相有事商議,你且退下!”白灼華應聲跪拜,張思新又吩咐道,“三昧堂熏好香,候我晚上過來!”他的聲音輕柔,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白灼華面上一紅,慌忙逃離——原來皇帝與白娘子的傳言,并非捕風捉影!燕相記起燕霡霂病榻前兀自苦苦哀求的眼神,愈發覺得兒子可憐可恨又可笑。
白灼華走出白辱閣,不敢遠去,專候着燕傲天出來。閣外池邊種植大片荷花,此時正是盛放時節,滿塘粉粉白白的蓮花迎風擺動,煞是美麗。白灼華卻無心觀賞,池邊來回逡巡,望眼欲穿。忽然,遠處匆匆奔過來兩人,走在前面的是德王,後面追逐德王腳步的是他的侍從趙耀。張颀一改往日嚴峻陰霾,神色焦灼不安,趙耀則滿面惶恐緊張,小聲說着什麽,像是阻止德王面聖。哥哥白韶華與德王交好,故而白灼華認識兩人。她心下好奇,“德王這般焦躁模樣,莫非出了什麽大事?”兩人無暇留意眼前少女,徑直奔向皇帝書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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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灼華對朝廷事情并不關心,只站在樹下靜候。不知等了多久,燕相端重沉毅的身形終于出現在視線中。白灼華硬着頭皮,攔在燕傲天的面前,“郎中請留步!”燕傲天停下腳步,眼神沉沉,上下打量着她。不知怎的,白灼華心頭有些害怕,低聲嗫嚅,“敢問郎中,燕将軍傷勢……可大好了?”燕傲天笑一笑,“我兒體格健碩,自然無礙。”
白灼華松了口氣,“如此說來,他的傷果然大好了——”她心頭寬松了些,鼓足勇氣又問,“燕将軍停止熏香,若頭疼發作,他,他卻怎麽受得了?”燕府拒絕冷水香後,她送去的香丸悉數被退回,算起來,燕霡霂已斷香數日了,他頭疼發作的慘狀,白灼華也能想像得到,卻不知他為何拒絕熏香,又是如何抗得住頭痛的?
燕傲天深深地望她,眼神透着複雜的情緒,“小娘子以為,離了你煉制的冷水香,我兒便活不下去麽?”白灼華臉色發白,連連擺手,“妾不是這個意思!”燕傲天從容一笑,“潔兒福大命大,縱然有病有災,也當逢兇化吉。”燕相言辭中,分明透着對自己的鄙薄,白灼華心中委屈,竭力表白,“郎中,阿奴近日也虔誠敬香,祈求燕将軍萬福康健——”這話說的太也露骨,說到一半,已羞得她滿面通紅。
她惺惺作态,燕傲天暗暗吸口冷氣,不過碧玉年華的少女,心思竟如此深沉,難怪大郎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燕傲天心底厭惡,面上只莫測地笑了笑,“卻不敢勞白府盛情。”
白灼華忐忑不安,卻還是忍不住懇求,“郎中,燕将軍因為阿奴的緣故受了重責,我很是惦記,可否容阿奴……看他一眼?”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聲音低得仿佛自己才能聽到。“呵,”燕傲天猝然笑了起來,“我兒受杖,是他鬼迷心竅,咎由自取,與小娘子什麽相幹?”他的笑意冷冷,仿佛閃着銳利光芒的針,刺得白灼華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大郎不願見你,”燕傲天面沉如水,冷冷道,“再者說,倘若相見,小娘子怕要失望了!”白灼華驚了一下,脫口問道,“燕将軍……可是出什麽事呢?”燕傲天面無表情地一笑,“潔兒自然安然無事。白府派來的刺客已被斬殺,我令人将首級送往北國,面呈白将軍了。”白灼華悚然一驚,“刺客?哪裏來的刺客?”她心頭狂跳,思緒紛亂,好容易定了定神,還待再問,燕傲天卻已走遠。
燕相所言,似乎有人潛入燕府行刺,他懷疑是白家所為——哥哥上次被燕霡霂鞭打後,一直咬牙切齒,滿臉痛恨,嚷嚷着要報仇,聯想到哥哥近日行徑,白灼華已然信了幾分,卻不知阿遙是否受傷?她細細回想燕相的表情,似乎燕霡霂平安無事,杖傷也已康複,白灼華略略寬心,暗罵哥哥糊塗。倘若真是哥哥派人行刺,燕府聲張起來,将刺客送官查辦,立時就掀起軒然大波。現下自己無法抽身,等回府定要揪住哥哥問個明白。
驚悸滾過,心底又隐隐作痛。她知道腦疾發作有多疼,她多想跪在他的身邊,緊握他的雙手,與他共同承受苦痛,就像他為自己遮擋風暴那般。然而,燕相的表情,分明告訴她,她倆面前橫亘着一道鴻溝,他明明就在那裏,她卻只能遠望,瞧着他輾轉受苦,卻連句安慰的情話,也無法傾訴。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原來,思君不見君的哀傷,便是這般無可奈何。
白灼華滿臉愁思,慢慢走回三昧堂。區曦以手支頤,正自沉思,聽到腳步聲響,怔了一怔,擡起頭來,打量白灼華的神色,料想她又吃了閉門羹,淡淡一哂。他們近日共處,彼此熟悉,白灼華也不瞞他,緩緩坐下,忍不住問,“燕将軍——真不願見我麽?”區曦揚起眉來,思忖片刻,笑了一笑,“我若是他,也不願見你。”白灼華怔怔道,“這卻為何?”區曦眼眸亮了一下,解釋道,“你倒想想,燕霡霂的性格多少孤傲?他受杖後的模樣狼狽不堪,一定不願讓你看到。你且耐心等待,他傷愈後,自然會來找你!”
白灼華一震,恍若明白過來,颔首,“言之有理!”呆了片刻,“卻不知他傷勢如何?每次問燕府中人,他們含糊其辭,總說他身子硬朗,也問不出究竟。”區曦漫不經心笑道,“捱兩下板子,不妨事的。休養個把月,自然就好了。”他說的倒是輕松,白灼華咬了下唇,低低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①這裏參考了“周天元”宇文赟的故事。他偏好杖刑,規定打人的定制是一百二十下,稱為天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