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須放我疏狂
到得晚上,張思新果然駕臨。這些日子,皇帝常來香堂,點名白灼華侍候。孫翺差人将床榻器具全套搬了過來。白灼華熏香,張思新或閱讀,或沉思,有時夜深了,他便宿在三昧堂裏。白灼華心中忐忑,唯恐皇帝提出什麽非分要求,好在除了侍香,張思新只偶爾尋她說說話,并不多搭理她。
今晚張思新進入香堂時,面色蒼白,腳步沉重,坐下後半晌不語,一直瞧着掌心的紫翡出神。白灼華知道,張思新近日無論走到哪裏,掌中總握着這塊紫玉龍鳳翡翠。翡翠玉質潔淨雕拓精美,是多年前皇帝賜給二皇子的生辰禮物。後來,秦韻文将它押給碧海雲天抵作開支,輾轉又落回張思新的手中。
白灼華侍駕多日,耳聞皇帝将二皇子抓入寂寥堂的消息,在朝堂掀起了驚濤駭浪。寂寥堂刑訊犯人手段酷忍,張思新素來寵愛沐王,卻怎麽忍心,将二皇子投入那樣的虎狼之地?皇帝将秦韻文打入寂寥堂受苦,自己卻總攜帶這塊玉佩,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因為二皇子流連風月,張思新一怒之下,查封了碧海雲天。園中官妓,或杖或流,凡與秦韻文有染者,悉數絞殺一個不留。聖人無端遷怒,風塵女何其無辜?花落花開,總賴東君主。白灼華暗自嘆氣,偷觑張思新,他清俊的雙眉微蹙,裏面的殚精竭慮、苦痛哀愁,她想,她是懂得的。
白灼華打開梅花蔗段香盒,取出銀枓勺了龍腦膏,膏液黏膩,順着勺背一縷縷流淌,延綿不斷,仿佛君王無盡的愁苦情思。白灼華耐心等候脂膏淌淨,預備倒入博山爐中。耳邊聽張思新輕聲喚道,“蒟蒻!”聲音裏面,透着一絲虛弱疲憊。
白灼華應聲擡頭,“陛下?”張思新遲疑片刻,“換懷夢香吧!”白灼華柔聲勸道,“陛下累了,需舒緩心腦,懷夢香太傷神,不宜多用。”張思新斜睨她一眼,“你膽子不小,我的旨意也敢不聽!”白灼華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張思新端詳此女其貌不揚,到了傍晚,不知怎的,她就如同丢入水中的小錦鯉,眼眉口角莫名鮮活開來,明眸善睐,顧盼神飛。尤其笑容綻放時,少女整張面孔妩媚嬌豔,俨然長成一個美人。張思新好生奇怪,很想伸手撫摸她一下,看是否自己眼花?他的手指動了動,卻觸到掌心的紫翡玉佩。柔潤的美玉并不重,卻壓得張思新心中一沉。
張思新望向翡翠,嘴角的笑容驀地僵住,眉心又凝結起來,白灼華低聲嘆息,“陛下——”張思新伸指輕輕摩挲玉佩,自嘲的笑了一笑,“今夜,我去看了秦兒。”
自打秦韻文入獄後,宮中但凡誰提及他的名字,張思新便雷霆震怒,嚴加笞撻。盡管如此,衆人私下裏仍議論紛紛,稱秦韻文遺落國寶雪珠,大失恩寵,會被皇帝從重處置。今夜不知怎的,張思新竟主動提起他這塊心病來。
白灼華數日伴駕,懂得皇帝對二皇子的牽挂,暗忖,“他這番愁苦心思,不能跟皇後講,不能跟慧娘娘講,也不能跟臣下講,真是無人可以傾訴。在香堂裏跟我說一說,或許他心裏會好過些。”白灼華屏住呼吸,唯恐打斷了皇帝的情緒,只很輕很輕地問,“二郎可還好麽?”
“很不好……”張思新苦笑,燭火搖曳,皇帝的面上,浮現出一種奇異的哀傷,“秦兒杖傷未愈,高燒得厲害,我立在牢門外許久,聽他昏昏沉沉中一直喊疼,還不住呼喚‘叔叔’,”停了片刻,張思新的眼中仿佛蒙上一層霧水,“我忍不住走近,仿佛鬼使神差般,盡管秦兒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卻忽然閉緊雙唇,一聲也不吭了。”
秦韻文一直管張思新叫叔叔,他被叔叔打得皮開肉綻,昏迷之中兀自叫着叔叔,而張思新将兒子關押重杖,又悄悄潛入獄中探望,這對父子,真不懂心中是怎麽想的?白灼華暗自唏噓,張思新卻伸掌按住了胸膛,仿佛難以承受心口的疼痛,他的身體微微發抖,“蒟蒻,我真想搖醒他,當面問他,為什麽不肯跟我說實話?”
“或許,當初,我真是做錯了?”張思新喃喃自語,聲音也被夏夜的濕潤氣息浸淫地軟了下來,白灼華望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君王的眼神複雜地變幻,“秦兒真是被我寵壞了。他算準了我舍不得殺他,所以抵死也不肯認錯。”
唇角再次沁出苦澀的笑意,張思新垂下了眼睑,沉默片時,再次擡眼時,他的目光恢複了平素的冷銳,“秦兒卻不明白,他是我的兒子,身體裏流着我的血,我寧願他死,也決不讓他離開我——”白灼華一頭霧水,不知張思新在說些什麽,皇帝的臉上忽現淩厲之色,他狠狠握拳,玉佩上雕刻的紋路刺破了掌心肌膚,猝然針紮般的疼痛,反而令他生出幾分快意。張思新懂得兒子的痛,正如秦二明白他的感受,他們父子都心知肚明,然而誰也不肯去捅破那層窗戶紙。有些事情,不說的時候糾纏在心中是個結,一旦說出來,便成為傷疤,他們都不想自己劃出這一刀,然而,那刀痕早就在那裏,早就難以愈合了。
白灼華一旁聽着,滿心狐疑。宮中傳言,秦韻文乃張思新流落民間的私生子,此刻聽張思新這番言語,似乎秦韻文真是他的親生骨肉,白灼華好生納悶,他既如此在乎這個兒子,為何又要拘押折磨呢?南國雪珠,真的那麽重要麽?在他的眼中,南國的雪珠,白城的白玉,都比親情人命值錢麽?
白灼華心底不安,猶豫着是否勸解皇帝,望向張思新手掌,忽然驚道,“陛下流血了!”幾縷細細的血絲,順着張思新掌心滲出,想是他握的太緊,玉佩刺破了肌膚。白灼華忙着去按壓傷口止血,張思新一把拉住她,“別動,陪我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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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好生耳熟,白灼華心念一動,多年前,那個元月的寒冷夜裏,大雪紛飛,重傷的少年郎飛馬馳到她的帳中,衣衫透血,她手忙腳亂去尋藥,他也是這般拉住她,要她陪他說說話。白灼華鼻中酸楚,張思新卻驀地笑了一笑,“今日颀兒來面聖,我杖了他一頓。”
皇帝打了大皇子?白灼華面上一驚,不知張颀又犯了什麽大錯,竟惹惱皇帝動用刑杖?揣測張思新神色,卻不似對兒子很氣惱的模樣。白灼華心頭奇怪,也不知該如何應答,聽張思新又道,“雖然杖了他,其實,我心裏是歡喜的。”白灼華越發心驚,不敢接口。張思新淡淡一笑,“風谲雲詭,他竟敢站出來為孫博請命,總算天良未泯!”皇帝的眼神隐隐透着嘉許,“我原以為……”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天良未泯,皇帝為何如此評論德王?白灼華忽然聯想起來,昨夜太傅孫博莫名被捕,今日張颀便匆匆面聖。原來,德王神色慌張,緣于老師孫博下獄,他想向阿爺求情。如此說來,張思新非但拒絕了大皇子,還下旨杖責兒子一頓。
然而,張思新所謂的歡喜,又是什麽含義?她面上茫然,張思新輕輕笑了一下,“蒟蒻不明白麽?”白灼華低聲應道,“阿奴驽鈍!”張思新望着掌心的美玉,眼神淡淡,“這當口,他本不該來面聖。我正想尋個機會,敲敲那些整日見風使舵的官兒們,他竟送上門來!”
白灼華知道,二皇子秦韻文下獄,朝廷官員們的目光,都轉向大皇子,有些甚至忙不疊地向德王示好,皇帝對此極為反感。如此說來,張思新藉機杖責張颀,便是敲山震虎,向群臣擺個姿态。“只是可憐了德王!”白灼華暗自唏噓,“皇帝統共兩個兒子,一個下獄,一個受杖,他心裏定然不好受。”忍不住勸道,“夜深了,陛下也累了,且保重龍體,早些回殿歇息……”
張思新輕輕閉上眼睛,長長吸了口氣,“蒟蒻,我來到這裏,便是想尋個清淨所在,暫且抛卻煩惱。”他神色憔悴,仿佛有些挫敗地靠着椅背,白灼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燈影搖曳,他面上的表情也被晃動得模糊不清。白灼華思忖着,是否該為他沏碗涼透的香茶,張思新忽然問道,“蒟蒻多久未見父親?”白灼華一震,不明白他為何轉了話題,回答道,“年節時阿爺曾回家,如今過去八個月了。”張思新張開眼來,淡淡望向她,“白謀領兵時威儀肅整,在家中,待你們兄妹也這般嚴厲麽?”
白灼華低頭一笑,“阿爺整日操勞,縱然回家也忙于公務,無暇管教我們。”想一想又道,“我們兄妹盼着戰事大捷,能與阿爺早日團聚。”張思新沉吟片刻,眼前投向遠方,悠悠嘆道,“二十五年了!蒟蒻與阿爺分別八月,我與父親分別,竟足有二十五年了!”白灼華狠狠一震,張思新卻笑了起來,笑容落寞複雜,殊無歡喜。
二十五年了!他緣何提起自己的父親?白灼華聽說雲國新君即位後政局大變,具體也弄不清楚,但不知雲國國相雲玄近況如何?她暗暗心驚,越發不敢搭腔。張思新眼神飄渺,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凡造五逆罪,死後墜于阿鼻地獄,永生受苦,蒟蒻,你相信麽?”五逆罪,指的是殺父母,殺神佛。白灼華心頭狂跳,張思新不信天帝,不尊神佛,為何沒來由地問出這話來?
記起十八泥犁的萬劫不複,白灼華渾身發冷,狠狠打個寒噤。張思新奇怪地看她一眼,“蒟蒻又不曾犯罪,卻怕什麽?”白灼華眼神慌亂,低頭掩飾道,“我想到經文說的冰山油鍋,有些害怕。”張思新想了一想,“那說的是娼門穢亂之人,裸身攀爬冰山,複入油鍋泥犁……”仿佛想起什麽,他驀地止住話語,皺起眉頭,“真是無稽之談!明日我便下旨,将這些佛經,悉數焚毀。”白灼華眼睛驀地一熱,下意識地咬住口唇。
兩人都陷入沉思之中。皇帝的眼神轉回到掌心的翡翠上,注目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蒟蒻會唱曲麽?給我唱支曲吧!”白灼華點點頭,打起精神問,“陛下想聽什麽?”張思新無所謂地一笑,“随便什麽都好!”白灼華清了喉嚨唱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張思新打斷道,“朕不要聽這個!”白灼華又唱,“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張思新蹙眉,搖頭道,“再換一首!”白灼華暗自嘆息,她知道他喜歡聽什麽,她卻……不能唱。
室內靜默無聲,氣氛有些窒息。張思新等了一會,低聲呢喃,“蒟蒻,還是我唱給你聽吧!”他要唱曲?白灼華驚奇地擡頭,心底有些發慌。香爐中清冽幹淨的龍腦,本是虔誠敬佛的膏香,為何此刻香氣氤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白灼華偷偷揉了揉眼,對面男子清俊的面容,依稀回到了二十年前,那般地溫柔而多情。
張思新卻不懂少女心思,晶亮的目光掃過她的發髻,“蒟蒻不配金飾麽?”白灼華眼前浮現了少年時的光景——他倆在花下飲酒,她拔下束發金簪,輕敲酒爵和聲而歌,第二日醉醒,兩人伏在幾案上,梅花落英缤紛,灑滿全身……白灼華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一時間口幹舌燥,雙頰緋紅,如煙似霞。張思新微微一哂,摘了冠巾,抽出金簪。平素深沉威儀的帝王,滿頭黑發驀地披散開來,仿佛從前白衫拓然的散漫少年。夜色深沉,煙籠寒水月籠沙,一切朦胧得恍若夢境。
張思新敲着白瓷茶盅,輕聲唱道,“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明月清風滿樹繁花下冷傲俊雅飄然出塵的少年,如今好殺伐權謀,窮兵黩武,與他譏諷痛恨的父親一樣,高處不勝寒。南國疆域年複一年地廣闊,從前出塵脫俗、與世無争的心境,卻還剩下多少?
一絲餘音盤旋繞梁,兩人的沉沉心思,兀自追随着曲聲,飄蕩搖曳。張思新低下頭,那當作器樂的茶盅,精細描繪着珊瑚紅雲趕珠龍紋的圖案,紅龍剛勁威猛,張牙舞爪,奮力追逐一顆赤珠。張思新怔了一怔,忽然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也許她的香氣令他脆弱,不由自主帶他回首往昔,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美好往昔。
張思新眼神一凜,有些警覺地望向白灼華,卻瞥見少女的滿面淚痕,他怔了一怔,“蒟蒻怎麽哭了?”白灼華擦拭淚水,強笑道,“這曲真好聽!”張思新眯着眼睛,淡淡道,“好多年沒唱,當是忘了,今日兒不知怎的又想起來。”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我也該走了。”放下金簪,張思新瞅一眼銅鑒中自己的模樣,回神過來,自嘲一笑,“這樣兒卻出不得門,蒟蒻為我挽發吧!”
白灼華緩步上前,端來銅盆淨水,小心塗抹男子發梢,再從袖中取出竹篦,一縷一縷小心梳理。張思新由着她擺弄,口中調笑道,“蒟蒻沒給男人梳過頭吧?怎麽心跳的這般厲害?”白灼華委實心慌意亂,手指不住發顫,幾次扯痛了張思新的頭發,他不由蹙起眉來,“這般粗笨,若換成旁人,我早就下旨,拖出去重重打一頓板子!”白灼華心潮翻滾,鼻眼作酸,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張思新瞧見她撲簌簌掉淚,奇道,“咦,我還沒打呢,蒟蒻怎麽委屈成這樣兒?”白灼華忙伸手拭擦淚水,“郎君稍待,很快就好了。”她神情恍惚,理好發髻,随手從花瓶中摘朵梅花,簪在他的發上,“挽好了,可還中看麽?”
她等了許久,未見回答,白灼華有些心虛地擡頭,張思新手指拈着梅花,細細端詳她,雙眸閃爍出異樣的光彩。她猛然憶起,從前少年逗留紅樓,也纏着“她“梳洗,完畢後,“她”總在他發上插朵梅花,促狹笑道,“藹然清絕更無過。”今夜自己糊裏糊塗,不知怎麽就學了“她”當日的手法。
白灼華暗自懊惱,慌亂地低下頭去。張思新緩緩伸手,指尖撫向她的面頰,白灼華倉惶閃避,驚呼,“陛下!”她忙不疊的後退,如同一頭受驚的小兔子,張思新心下忽有些憐惜,手定在空中,停了片刻,緩緩收攏手指。他很認真的凝定她,眉目變幻,“蒟蒻,好好學着梳頭,我下次來,你若沒有長進,我真就拖翻你,狠狠打屁股!”白灼華驚窘交加,面孔倏地紅透,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張思新唇角掠過一絲笑容,翩然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①張思新這個名字實在太糟糕,原諒我這個文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