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蛟若雲間月

燕霡霂終于下床,頭腦清明,通體舒暢,恍若隔世重生。走入園中,父親早已守候在門外,眼神裏殷殷祈盼。燕霡霂心中酸痛,撲通跪倒,“兒子不孝,愧對慈恩!”燕傲天顫手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笑道,“真是好了麽?”燕霡霂點點頭,感覺父親的胳膊不住發顫,看燕傲天眼角似含淚光,他想着自己年青力壯,卻總累阿爺勞心憂神,越發羞愧難當,又跪了下去,也不知該說什麽,只低聲喚道,“阿爺!”

燕傲天滿面慈祥,溫言道,“快起來!”聲音卻有些哽咽。他數日憂心忡忡,不知兒子生死如何,乍見燕霡霂英姿勃勃,又回到了從前軒昂模樣,一時悲喜交加,幾乎難以置信。燕楓笑着勸慰,“阿爺,大哥身體康泰,這是我們燕家的大喜事!”燕傲天回過神來,抹一把眼角,恢複了鎮定,“二郎所言極是!此次要多謝陳姑娘!”陳漣微笑回禮,斜睨燕霡霂一眼,神情頗為古怪。燕傲天瞥見兒子面色讪讪,有些奇怪,定睛看時,燕霡霂卻是滿臉漠然。想來是自己眼花,燕傲天暗嘆,“我果真是老了……”

房中乍現睚眦,衆人均感神奇。陳漣告訴大家,此物從頭顱取出時,原本珍珠大小,以術法摧動,寶珠便幻化成神獸模樣。燕楓眼中閃着好奇神色,“書上說,睚眦乃上古神獸,以咒語駕馭,陳姑娘真乃高人,竟通術法!”陳漣抿嘴一笑,“我曾為一位高人治病,當時死纏着他,跟他學過一點術法。”

燕楓喜歡刨根問底,猜測道,“各國大師術法高深,可是他們麽?”陳漣撇下嘴,“他們算得什麽?這位高人少年時便能呼風喚雨,樣貌又美極,豈是凡夫俗子能及?”燕楓面上神往,“能呼風喚雨的少年郎?樣貌又美極?那是誰家的高人?”陳漣嘆道,“如今他已不是少年了——”她不願多提,岔開話題道,“其實,這次咒語靈驗,也屬僥幸。燕大郎目前內力喪淺,不足以駕馭神獸,好在他和睚眦相處日久,可嘗試以心力來掌控神獸行止。”

燕楓仔細端詳神獸,眼神羨慕,“睚眦騰雲駕霧時,不知是什麽樣子?”陳漣笑道,“睚眦是龍子,不僅能騰雲駕霧,還可入地潛水。”燕楓越發新奇,想伸手撫摸,睚眦陡然擡頭,怒目而視,燕楓吓得縮回手去,讪讪道,“不知它吃些什麽?”陳漣解釋道,“睚眦神獸無需喂食,它喜歡死人屍骨,閑暇時候玩耍撕咬,偶爾也吃下肚去。”

“陳姑娘真是見多識廣!”燕楓眼神贊許,又笑一笑道,“傳言睚眦好勇擅鬥,嗜殺絕情,與大哥的性情,倒有幾分相似。”陳漣抿嘴一笑,“燕将軍得此神獸,便可上天入海,更加威風了。”她言語中帶着譏諷,燕霡霂只當沒有聽見。傅韬一旁忍不住問道,“師姐可知,此物怎會進入燕将軍腦中?”陳漣搖頭道,“這個——我也想不明白。”

兒子腦中突現睚眦,此事着實詭異,若傳言出去,燕霡霂更會被仇家指認為怪物,燕傲天肅然正色,吩咐府中諸人,嚴禁透露風聲,違者必定嚴懲。燕霡霂忽問,“爹爹,前日抓到的刺客,可問出結果了麽?”燕傲天沉臉道,“果然是白家派來的殺手。”燕楓素來多嘴,嗤笑道,“白韶華許諾,取得你的首級,賞千兩金。他這次倒舍得花本錢!阿爹也不聲張,将兩怪的頭顱徑直送去給白謀将軍了。”

燕霡霂暗忖,“白韶華要除去自己,倒不奇怪!”他沉默不語,燕楓憋不住話,忍不住又道,“大哥,你關了一個月,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的變化,聖人最近性情大變,将二皇子下獄,封了碧海雲天——”燕霡霂心頭一驚,聽燕楓又道,“還有,他常常傳白家娘子進宮,夜間也讓她相陪,歡喜她的緊呢……”燕霡霂眼神微變,燕傲天狠狠瞪了燕楓,“君子質謹不妄言!”燕楓無所謂的一笑,“阿爹,我不說就是。”

燕霡霂也不多問,只低下頭去。燕傲天暗自嘆氣,尋思要找個時機好好疏導兒子,莫再與白家小娘子來往。一旁的陳漣忽然開口,“燕相,大郎傷病既已治愈,按照先前的承諾,我們當即刻動身,前往渺國。”燕傲天微微吃驚,“陳姑娘,大郎病患方愈,總要歇些日子,調養生息……”陳漣搖頭,語氣不容置疑,“燕将軍身子好的很,燕相不必憂心!”傅韬知道師姐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卻不知她為何如此着急?便待上前作和事佬,燕霡霂擡頭道,“阿爺,既已答應陳姑娘,兒子也該早早了結此事。”扭頭對陳漣道,“陳姑娘可否寬延一日?明日我去宮中拜別聖人,後日一早啓程。”陳漣眼神在他臉上盤旋,知道他急着去見戀人,微微一哂,“就依燕将軍所言。”

燕傲天想着兒子又要別離,心中不舍,燕楓卻道,“大哥,我想去寂寥堂看看右介,你明日進宮,幫我求求聖人可好?”自從二皇子入獄後,燕楓心下焦急,一直想去探望,奈何聖人嚴命,禁止任何人探監。燕楓求好友裴郎中向張思新求情,被皇帝駁回,他想着皇帝素來喜歡燕霡霂,便想求哥哥幫忙。燕傲天聞言變了臉色,怒道,“二郎好不曉事,還嫌你大哥禍事惹得不夠麽?”扭頭吩咐燕霡霂,“明日面聖,切記恭謹認錯,不可強項置氣。”燕霡霂點頭,“孩兒知道的。”

燕霡霂回到房中,沉思半晌,喚水兒上前,低聲問道,“她可曾派人來過?”水兒愣了一下,明白大郎君所指,忙擺手道,“不曾!”燕霡霂遲疑片刻,又問,“可有口信?”水兒早得燕喜叮囑,響亮回答,“書函口信,一概都沒有!”燕霡霂怔了片刻,淡淡道,“你下去吧!”水兒心中有些不忍,憶起大郎受傷時的慘狀,又覺義憤填膺,想一想加了兩句,“這些日子,白府香也不送了。上次碰到她身邊沙婢,我氣不過,質問她說,我家郎君傷成這樣,你家小娘子怎麽無動于衷,也不問侯一聲?”

水兒說到這裏,觑了燕霡霂一眼,看他面色漠然,便接口下去,“那丫頭回答,白娘子忙着為聖人煉什麽香,抽不出身,沒空理會你們燕家這些小事。”偷看燕霡霂,他也不氣惱,只散漫問道,“這話是誰教你說的?”水兒慌忙跪倒,“小的所言,句句屬實!郎君若是氣惱,只管打小的出氣,水兒卻不敢欺瞞郎君!”燕霡霂心底厭煩,懶得理他,揮手道,“滾出去!”

窗外日頭将落,府中正歡歡喜喜準備家宴慶賀,燕霡霂急着出門,又擔心父親不悅,想了一想,喚來住在府邸的兩個親随,吩咐一人去白家打探,另一人去喚周旋前來。他等的心頭發毛,終于親随回話,說白姑娘每日出入皇宮,早出晚歸,有時夜半方才回府,這會兒也不在家中。燕霡霂心頭狐疑,如此說來,她确實十分忙碌,沒有閑暇時間顧及其他。

筵席散去,聽周旋講述天雨山莊的遭遇,燕霡霂越發心悸。他按捺不住,夜半起身出門。燕府與白府同在一個坊間,燕霡霂又配有皇城牒牌,深夜出入,也無人攔他。燕霡霂在白府門外徘徊,天色晦暗,街道空寂,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透過白家城牆,男子仰望檐角樓閣,數點星火燈光,不知哪一盞照亮他眷戀的佳人?

終于盼到晨曦,白府開門,燕霡霂打點錢兩,阍者告訴他,白姑娘深夜被召入宮,尚未回轉。燕霡霂滿心的祈盼,如同沙漏中的沙子,一點點化成烏有。他定下神來,暗想,無論發生什麽,她都是他的,他不容許別的男人奪走她,他……要她!

朝思暮想的人兒終于立在眼前,燕霡霂胸口湧出無盡悲傷,身體的血液仿被抽空,只剩下一具木然軀殼……

Advertisement

燕霡霂從白府趕往皇城,在微明殿外等候幾個時辰,他終于與她相會——少女醒眼惺忪,頭發散亂,望向自己的眼神沒有想像中的期待和甜蜜,反而盛滿驚恐和不安。她做了什麽?又在害怕什麽?

腦中如同裂雷擊過,燕霡霂當自己頭疼又要發作,半晌方回過神來,下意識握緊了雙拳。卧房彌散着奇異暖香,柔靡纏綿,令他作嘔。為什麽,不過短短月餘,一切便天翻地覆?弟弟所言,莫非竟是真的?燕霡霂暗想,她并非這樣的人,莫非是皇帝迫她?他等待着,她來跟自己解釋清楚。

白灼華揚起頭,極力躲避燕霡霂身上的暧昧氣息。這些日子,她見不到燕霡霂,愁眉苦臉發呆,張思新旁邊笑道,“小潔體健,打他幾下不妨事的,你大可放心——最多半月,他定然痊愈。”白灼華原本不信,每日擔心他的傷勢,現下看來,果真是杞人憂天!眼前男子,袍上全無藥味,哪裏像卧榻養傷?他的衣衫上,溢滿着助情香氣。助情香乃助情花提煉而成,小若粳米色澤鮮紅,專為催發情(-)欲。哥哥曾經說過,即便八十老翁,當寝之際,含香一粒,助情發興,也是精力不倦。他正當壯年,那個女人沒有助情香,怕是不行……原來他傷勢早已痊愈,躲着不肯見她,竟是做些濃雨情抛的勾當!如此大的劑量,他和那個女人,竟是——夜夜不眠麽?

初時見燕霡霂,白灼華唯恐他誤會,此刻羞憤交加,只覺自己可笑,刻意放平語調,“原來,這些日子……你過得很好!”燕霡霂沒料她說出此話,淡淡道,“我身子恢複,蒟蒻不喜歡嗎?”白灼華越發氣惱——他和別的女子纏綿,還能如此泰然自若?明知我鼻息不同常人,會察覺這些異狀,他竟不在乎麽?白灼華氣的渾身打顫,強笑道,“你恢複這麽快,身子這般……強健,确實有些意外。”少女漫不經心,對自己的傷痛渾不在意,燕霡霂猶如冰水澆淋,原本想詢問的話語,竟不知如何開口。

白灼華不再理他,扭頭便走,燕霡霂遲疑片刻,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白灼華渾身一震,怒道,“放開你的髒手!”燕霡霂自然不放,反而箍住少女臂膊,拖着她來到僻靜梅林之中。白灼華被燕霡霂用力抓住,痛呼出聲,“快放手!”燕霡霂四顧無人,停住腳步,卻不松手。他漸漸生疑,不動聲色問道,“冷水香,是你親手煉制?還是與別人合制?”

白灼華近日送去香料,被燕家悉數退回,她想着自己徹夜勞累,他卻與別的女人共處歡好,自己真是白操了這份心!聽燕霡霂發問,白灼華咬唇冷笑,“我忙的很,沒空為你煉那玩藝,将軍另請高明吧!”燕霡霂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冷冷道,“我看小娘子果然很忙,連夜半,也忙着為聖人煉香麽?煉香怎麽卻煉到了皇帝的寝宮裏?”他手上收緊,宛若剛爪一般,白灼華胳膊一陣劇痛,她又窘又氣,更覺委屈,嘴裏嘶嘶冒着冷氣,罵道,“這些日子,你又作些什麽?我夜裏是否煉香,關你甚事?”

她一個閨閣娘子,夜間留宿在皇帝寝殿,還擺出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腔調,燕霡霂越發氣惱,低聲喝道,“快說!這冷水香,究竟是誰煉制?”白灼華疼得額頭冒汗,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只覺萬分委屈,暗忖,“他竟拿刑訊犯人的手段對我麽?”淚水在少女眼眶打轉,她心念一動,悄悄将袖中香囊滑到手中。燕霡霂眼疾手快,立時翻她腕骨,劈手奪去她掌中香囊。

燕霡霂在她眼前晃動香囊,冷峭發問,“這又是什麽香?”白灼華咬牙恨恨道,“此香含有鼠薏草,與玉丁香是一對,兩者氣息相合,可令人短暫暈眩。”關于玉丁香,燕霡霂當日聽陳漣提及,沒料白灼華如此坦誠,自己尚未逼問,她竟當面承認。燕霡霂訝異之下,心頭涼了半截,問道,“你便用它……謀我的命麽?”

白灼華疼得臉色泛白,心頭怒極,急道,“這叫以毒攻毒,誰讓你這般對我?”她這番辯白,仿佛一柄利劍,從燕霡霂天靈插下,犀利的疼痛順着他的頭顱一直戳入心扉,燕霡霂天旋地轉,白灼華那張臉忽然模糊不定,和着滿樹梅花,在眼前左右飄蕩,情急之下,他慌忙扶住身旁梅樹,停了片刻,勉強擡頭,一字一頓問道,“我何時對你不起?”随着每個字的迸出,他的心也一點點縮緊,“你曾告訴我說,煉制近生香不難,我且問你,近生香究竟去了哪裏?”

男子手上加力,白灼華直懷疑自己的胳膊已經被他折斷,她萬沒料到,燕霡霂對自己如此粗暴,怒道,“關你甚事?”燕霡霂顫聲問道,“你把它送給了……何泰銳?”白灼華呆了一呆,驀地笑道,“正是如此!這也與你無關!”燕霡霂四肢冰冷,胸膛一時空蕩蕩的,找不到着落,原來自己所作所為,真是自以為是,自作自受!他死死盯住眼前女子,心有不甘,“你為我制香,真是為了下毒害我?”

他問出這話,白灼華氣的胸膛便要炸開,又仿佛自己掏出心肺,卻被他扔在地上踐踏,他饑不擇食,與那樣女子風流,還振振有詞含血噴人,白灼華牙齒不住打戰,笑道,“正是呢!我既種下如此劇毒,你為何沒被毒死?”

燕霡霂聞言,登時呆住,慢慢松開了手。他眼神迷茫,白灼華心下忽有些後悔,喚他道,“阿遙!其實不是的——”燕霡霂眸子空洞,茫然看了她一眼,卻又似什麽也沒看到,他後退一步,默默轉頭離開。白灼華還待叫他,燕霡霂站立之處,兩顆梅樹突然起火,噼啪作響,須臾之間,濃煙烈焰,遮擋住男子踽踽身影,也隔絕了少女模糊的視線。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