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流光正徘徊
汐月一夜無眠,将麓淩眉梢眼角在腦中過了數遍,“淩哥哥到此,話也不肯多說,轉一圈就走,還在生我的氣呢!他莫非要長留我在微希閣?”心頭又急又怕,恨不得追回麓淩,在他面前賭咒發誓,“月兒一定乖乖的,再不惹淩哥哥生氣。”她心亂如麻,翹首盼望潮生,想跟他讨個主意。
誰料等到夜半時分,脖子伸得發酸,始終不見潮生蹤影。汐月又是奇怪,又是着慌,再苦盼幾日,潮生仍舊沒有出現。汐月忐忑不安,着小蚌殼打聽,才知叛軍揮師南下,已迫近珠城了。朝廷大為震驚,集結軍隊匆匆出征。潮生乃折沖府兵士,想是應召征戰,走得慌忙,來不及辭行。汐月暗暗抱怨,“潮生哥哥再忙,莫非連送封信的時辰都沒有麽?”忽記起他不識字,又覺好笑。
她牽挂戰事,煩躁擔憂交織着一起,心頭七上八下。這日獨坐房中,瞥見潮生的袍衫擺放床頭,金絲木杖靜靜靠在衣服邊上。汐月一件件摩挲過去,又抽出夾在袍衫中的絹帕端詳。回憶初見潮生時,他遞過這塊帕子給自己拭淚,後來一直不曾還他。絹帕輕薄滑軟,上面繡着幾竿纖竹,汐月輕輕撫摸纖竹花紋,将帕子纏在指上繞來繞去,默默想着心事。
忽然手頭一松,帕子卻被人抽走。汐月心頭狂跳,扭頭望時,身後立着一個清秀俊俏的少年,卻是麓瀝。汐月許久不曾見他,怔了一怔,随即喜道,“瀝哥哥!”麓瀝應了一聲,卻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素來潇灑,天塌下來不當回事,也不知為何事發愁?汐月好奇問道,“瀝哥哥有心事?”
麓瀝施施然點頭,“正是!”上下打量她,“一月不見,妹妹更漂亮了!”汐月臉紅了紅,“瀝哥哥又取笑我!”麓瀝笑道,“我說的,句句出自肺腑!”順手舉起帕子,“好漂亮的絹帕,這是南國花繡——三哥送你的?”汐月心中一動,搖頭道,“淩哥哥生我的氣,怎會給我這個?”年輕親王扁一下嘴,“我不知三哥想些什麽,他把你放在這裏,準備放多久?難不成放一輩子?”
麓瀝的話正觸動汐月痛處,淩哥哥不理會她,潮生也蹤影全無,汐月感覺自己心底空蕩蕩的,仿似一滴海水,一條小魚,來了去了,無人挂懷。聽麓瀝提及她的着落,汐月心頭咯噔一記,凝神看他,“可是淩哥哥說了我什麽?”
麓瀝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忸怩,“我昨日跟三哥提親了!”麓淩有個女兒,今年不過十歲,與麓瀝的輩分不合,汐月奇道,“王府沒有女娘,瀝哥哥卻看中了誰?”她一臉局外人模樣,麓瀝恍如冷水澆頭,沒好氣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汐月一驚,“瀝哥哥說的是我?”顧不得害羞,追問道,“淩哥哥怎麽說?”麓瀝嘆口氣,“他還是不肯,推說你年紀小。”汐月松了口氣,心下歡喜,轉念又問,“就只……說我小麽?”麓瀝遲疑道,“還說你不懂事……”看汐月眉頭蹙起,忙寬慰道,“妹妹這麽乖巧,這是欲加之罪!”汐月暗忖,“淩哥哥果然惱怒我呢!”只恨不能剖了這顆心給他看,“月兒懂事的!”
她忽喜忽憂,眉梢間悲喜不定,麓瀝揣測不出她的心思,“妹妹,想什麽呢?”汐月安慰自己,“淩哥哥沒答應瀝哥哥,總是想留我在身邊的。”心下略寬,又記起另外一樁事情,轉開話題道,“瀝哥哥,朝廷平叛,不知道戰勢如何?”
麓瀝訝異望她,心想小丫頭怎麽關心起國家大事來?随口回道,“還好!”他語焉不詳,汐月忍不住追問,“這戰還要打多久?”麓瀝壓低聲音,“叛軍越聚越多,逼着皇上拿出龍珠……”龍珠是歷代海國皇帝的信物,猶如傳國玉玺,沒有龍珠,坐皇位也不能安穩。汐月聽他提及龍珠,驚問,“龍珠果真不在皇宮麽?”麓瀝只是不答,遲疑着又道,“氿鋒将軍親自挂帥,想來定能馬到功成!”這話講出來,卻着實心裏沒底,連語音也軟綿無力。
過了不久,倒果真傳來捷報,朝廷擊潰叛軍,軍隊班師回朝。微希閣內衆人議論紛紛,說氿家軍隊擒獲叛軍上萬,如何威風凜凜,氣貫山河;皇帝恩寵有加,擢升氿鋒正一品,加封為沄王,這也是立國千年,渺國第一位異姓親王;還有,氿家如何權勢沖天,無人能出其右;再談及渟妃娘娘,自然身份尊貴,與淵王佳偶天成;接着,衆人便是一片豔羨之色,只盼自己多燒高香,祖上蒙蔭積德,下輩子投身入氿家,也能做上氿家娘子雲雲。
這些傳言,汐月只默默傾聽,心中惦記着,潮生哥哥不知怎樣?何時能與他重逢?她每日扳着指頭算,軍隊凱旋七天了,卻始終不見潮生英挺的身形出現。汐月心底打鼓,隐隐覺得不祥,又趕緊壓住腦中的念頭,托平日認識的兵士打聽,他們回來都說,泓都尉麾下,并無一個叫潮生的隊副。汐月心下焦急,又略略松了一松,沒有消息,總好過聽到壞消息。
盡管自我排解,汐月還是惴惴不安,暗悔當初沒有多個心眼,打聽清楚他的去處。這般度時如年,又過了兩日,終于有人遞來一包東西,指名要交給她。汐月抖着手打開看時,卻是伏嶺居的蜜漬話梅。
汐月呆呆望着一顆顆晶瑩透亮瑪瑙般的話梅,心底翻騰上來各種複雜情緒,正恰如蜜漬話梅的味道,酸酸甜甜。愣了片刻,她方回神過來,左右翻檢,包裹中再無別物。汐月捧着紙包良久,驀地想起什麽,慌忙追了出去,那送貨的人早已遠去,卻往哪裏辨認?汐月詢問閣中之人,他們也回答不清送貨郎的來歷。汐月不肯死心,跑去伏嶺居詢問,夥計告訴她,這種話梅,一日賣出百千包,哪裏記得住買主?
汐月忙活半日,毫無所獲,一時間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樣才好。愣了半晌,她自我寬解道,“潮生哥哥送這個來,就是表明心中惦記我的。他或是被什麽事情絆住,抽不出身來。我再等兩日,或許,他就會來看我!”
雖然自我解嘲,心底終究還是恐慌的。汐月悻悻往回走,忽聽吆喝聲響,“閑人速速閃避!”原來有大官經過,士兵們正在驅趕行人開道。汐月擡頭打探,車馬高舉的是淵王府的旗幡。當中簇擁的寶馬香車,正是王妃娘娘的車駕。汐月暗暗詫異,“氿慈這麽着急趕路,卻不知去往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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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日聽聞氿家風光,直聽得耳邊老繭都要磨穿,說不出的嫉恨不平,乍見此情此景,少女腦中驀地生出一個主意——我且偷偷尾随,看看氿慈鬧何玄虛?汐月心念一動,身影登時消失。
乘着車行間隙,汐月跳上車廂。內裏十分寬敞,仗着遁形衣,想來旁人也看不到她。氿慈端坐車內,眉宇間糾纏着哀愁,偶爾挑簾張望,面上含着掩飾不住的焦急。汐月越覺奇怪,強行按捺想捉弄她的心思,告誡自己切不可打草驚蛇,亂了方寸。
車馬行了一陣,不久停了下來。眼前樓宇宏闊,碧瓦朱甍,原來到達氿将軍府邸。汐月便待入內,瞥見門口的石獅面目猙獰,猛然記起麓淩的戒令,腳步又縮了回來。
麓淩曾告誡過,她一個普通女子,憑借遁形衣隐身,對付常人尚可障目,倘若碰上武功或者術法高手,立時便被識破,性命會有危險。所以,麓淩嚴禁她使用遁形術,以免招來禍端。上次她被杖責,也是緣于使用遁形術,惹惱了麓淩。
思及上次的皮肉之苦,汐月心下遲疑,“我擅自離開書院,又使用遁形術,倘若被淩哥哥知曉,他又要罵我不懂事,說不定又會打我一頓板子。”念頭所及,從前的傷處似乎都隐隐作痛。正躊躇間,氿慈已扶着侍女下車。汐月好奇心又起,“氿家如此風光,她卻為何神色焦慮?少不得要看個熱鬧,我只望一眼便走,淩哥哥哪裏會知道?”帶着幾分幸災樂禍,她終于下了決心,尾随氿慈入府。
氿慈回轉娘家,熟門熟路,穿越樓臺亭閣,跨入一處庭園。汐月緊緊跟随,上得樓去,簾栊掀開,一陣苦澀藥香撲面而來。伴随藥香,數名侍女簇擁着一位中年婦人迎出。婦人雲髻高聳,襦裙華彩,面上雖敷脂粉,眼神卻透着疲憊。她注目氿慈,嘴角扯起一個笑容,張開雙臂,“慈兒!”氿慈搶上兩步,跪倒在地,“阿娘!”
氿娘子忙扶女兒起身,“兒呀,你為何回來?”氿慈低聲道,“渙哥哥身受重傷,我才剛聽說。阿娘!我夫君瞞我,你們為何也隐瞞我?若非丫頭們議論,我還蒙在鼓裏!”氿娘子嘆了口氣,“五郎前兩日着實不好,如今倒緩過神來,”勸氿慈道,“你也不必太憂心。”
立在旁邊的一個侍女道,“大娘陪伴五郎多日,着實累壞了。”氿慈面上不舍,嗔怪地喚了一聲,“阿娘!你該帶信給我,讓女兒為爺娘分憂!”又道,“此處不便,我們進去說話。”她扶着阿娘進房,房中一管事模樣的上前行禮,勸解道,“将軍和大娘恐小娘子憂心,才隐瞞下五郎君的傷情。莫說大娘,便是五郎自己,也特為交代,不許說與小娘子知道!”
氿慈眼眶發紅,低嘆口氣,“傷成這樣,還想着別人作甚?渙哥哥如今可還好麽?”問到最後一句,語音也微微打顫,她輕輕掀開床幔,朝榻內凝望,面色陡然大變,女子眼神裏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低低驚呼,“怎麽——怎麽傷成這樣?”似乎不敢再看,又似乎被血腥之氣熏得頭暈,慌亂中放下帷幔,扭轉頭去,眼圈登時紅了。
汐月尾随氿慈入內,目睹她驚痛交加的表情,也暗暗心驚。氿慈素來沉靜,若非榻上人傷勢極重,定然不會這般大驚失色。汐月聽說——氿鋒有四子一女,弟子氿渙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屢立戰功,深得氿鋒信任,被稱為氿家的五郎。此次平叛,氿渙在戰争中受了重傷。
汐月當日聽說此事,渾沒放在心上,眼下情形看來,氿渙果然傷的不輕。書院衆人還私下議論,氿渙暗戀氿慈,所以遲遲不肯娶親。汐月心忖,“不知氿五郎模樣如何?”那日婚宴之上,亂哄哄的她也沒留意。轉念又想,“氿五郎定然不及淩哥哥萬一,否則,氿慈為何不嫁給他,卻吵着要嫁給淩哥哥?”
她這裏胡思亂想,氿慈卻暗暗拭淚,“渙哥哥受了幾處傷,怎麽全身,全身——”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阿淦回道,“回小娘子,五郎腿上、胸口共中七箭,有一箭緊貼心窩,最是危險。大夫說,五郎堅韌非凡,求生意願分外強烈,倘若換作常人,只怕已經……”氿慈吓得面色煞白,兩腿發軟,跌坐在床頭。
氿大娘一旁抹了把淚,“這次戰事,虧的五郎英勇!”阿淦點頭,“五郎手刃主将泯虹,叛軍士氣登時衰竭,将軍說,五郎這次立下赫赫大功呢!”氿慈苦笑道,“戰功?莫非比性命還重要?倘若,倘若——”兩行淚水撲簌簌滾落。阿淦寬慰道,“小娘子不必太過憂心,将軍請了朝廷醫官前來診治,如今已無生命之憂,醫官言道,五郎失血過多,所以昏迷不醒,他年輕力壯,多調養幾日,便能康複。”
氿慈滿面愁雲,呆了半晌,問道,“渙哥哥一直昏迷麽?”阿淦回道,“從戰場擡回來,一直迷迷糊糊,昏迷多日,”他頓了一頓,“今晨倒是清醒了片刻,說了兩句,又暈去了。”氿慈越發痛惜,淚滿橫波目,哽咽道,“他傷成這樣,該有多疼!昏去也好,好過清醒時受苦!”阿淦唏噓道,“小娘子莫如此,五郎醒來看到,只怕更難受呢!”氿慈嘆口氣,轉頭對氿娘子道,“阿娘,你辛苦多日,且回去歇息,我在這裏守着渙哥哥!”
汐月冷眼旁觀,暗道,“她們倒是母慈子孝,兄妹情深。”意興索然,只覺天地之大,只有自己孤苦伶仃,無父無母,也無哥哥疼愛,萬般苦澀湧上心頭。她不願再看,轉身離去。誰料她走的急了,手臂掃到桌邊的龜滴水丞,水丞翻倒在青磚上,無數玉瓷碎片撞地,叮當作響。
汐月心頭一緊,她經常闖禍,立時便鎮定下來。根據過往經驗,此刻切不可倉惶逃走,她凝神屏氣,往旁邊悄悄挪動兩步。卧室陰暗,房簾低垂,水丞無端墜落,着實蹊跷。阿淦提劍過來,作勢揮砍,一劍幾乎擦着汐月的鼻尖劃過,驚出她半身冷汗。汐月心頭亂跳,“氿将軍的家奴多數習武,與淵王府到底不同。”
阿淦刀鋒劃破空氣,卻沒砍中什麽,他收了手道,“奇怪!我還當幽國人光臨呢!”幽國乃鬼國,偶爾孤魂野鬼會竄入宅院避難,所以阿淦有此一說。氿慈聞言,眼神忽然閃過一陣奇異光芒,直向汐月掃過,汐月對上她的視線,不由打個寒噤,躲避開去。氿慈凝神望了片刻,終于扭頭回去,目光轉向榻上病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