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懷良不開

汐月蹑手蹑腳離開,一路捏把冷汗,逃到園中,方松了口氣。她疾步前行,盼着快快逃離,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走了沒幾步,就見數十人迎面走來。來者排場頗大,服飾像是皇宮中的宦侍。一個虎背熊腰的氿府男子前頭領路,彎腰陪笑道,“請中貴人花廳用茶,小的這就禀告大娘,拜谒常侍,叩謝浩浩天恩!”

為首的宦侍鬓發花白,微笑着回道,“此言差矣!”汐月熟悉這位宦侍的面孔,他是皇帝寵幸的內侍省常侍冷嶺。冷常侍頒發皇旨,時常出入淵王府,與汐月也是認識的,汐月小時便稱呼他作阿公,已經叫了多年。

氿府男子聞冷嶺所言,倒是愣了一下,随即恭敬行禮,“請常侍教誨!”冷嶺笑道,“皇恩浩蕩,賜氿将軍為沄王,夫人亦被封為一品,老奴該向大娘請安,安敢勞動娘娘玉駕?且帶老奴前往谒見!”他貌似謙和,言語之間,卻透着頤指氣使的矜貴。

虎背熊腰男子,名叫氿源,擔任府內總管。他諾聲連連,領着冷嶺前行,臨近汐月時,他猛地停住腳步,眼神裏閃過一絲訝異。汐月心頭一驚,“莫非他看出我的行蹤?”電光火石之間,男子忽然伸臂抓來,他快若閃電,淩厲的掌風撕裂空氣的瞬間,搭上了汐月的肩頭。汐月大驚失色,慌忙掙脫,然而,男子的五指宛若鋼爪探入,嵌入她的肉中。一陣難以言明的劇痛瞬間襲來,痛徹骨髓,汐月聽見肩骨破碎之聲咔咔作響,她吓得魂飛魄散,茫然之間,已被氿源拖行數步。

氿源跟随氿鋒多年,拳腳內功甚為了得。汐月雖然遁形,氣息卻無法隐藏,他察覺異狀,因而出手拿人。氿府其餘家奴,看氿源淩空伸爪,不知他鬧什麽玄虛,面面相觑,訝異非常。冷嶺不解問道,“這,這是何意?”氿源得意笑道,“冷常侍,我抓住了一個小賊!”冷嶺上下打量氿源,又望一眼衆人,遲疑道,“他可是酒喝多了?”

衆人一臉狐疑,仿佛難以置信,氿源意識到衆人的惶惑,剖白道,“待我剜了這小賊的眼睛給你們看!你們便信了!”說罷伸出手指,徑向汐月雙眼插去。汐月動彈不得,一時間吓得傻了,就在男子指間觸及少女肌膚的瞬息,他淩厲的去勢猝然受掣,硬生生定在了空中,汐月在驚恐中看到,冷嶺閃電般的伸臂,攔定了氿源的攻勢。氿源一驚,正待發問,女子喝止的聲音響起,“還不放手!”氿源擡頭望去,卻見氿慈滿面冰霜,快步趕來。

氿慈陡然出現,氿源呆了一呆,慌忙解釋,“小娘子……”氿慈徑直截斷了他的話頭,“住口!”叱道,“源叔,你也是府中老人。當着中貴人,竟然如此失禮!還不過來,給常侍賠罪!”氿源滿腹委屈,想要開腔,看氿慈眸若寒冰,心頭一驚,“小娘子平素溫順,怎麽今日動怒,眼神這般駭人!”他唯恐放走了汐月,不肯挪動身子,氿慈皺眉道,“莫非要我請你,你才肯罷手?”氿源權衡片刻,終于松開了手,“小的不敢!”冷嶺一旁打圓場道,“渟妃言重了!”

氿慈不動聲色上前一步,“府中之人不懂規矩,還請中貴人海涵!”氿慈身形恰好攔在氿源和汐月之間,汐月得此空暇,真如幹涸的魚兒放歸大海,拔腿便跑,直奔出将軍府外數丈,兀自心驚肉跳,失魂落魄。她恢複身形,察看傷勢,發現自己左肩被戳出五個小洞,鮮血汩汩冒出。剛才倉惶逃命,尚不覺得,此刻疼痛難擋,左臂已然擡不起來。汐月拿右手按住肩頭,胡亂包紮兩下,咬牙逃回了書院。

躺在床上,汐月疼得額頭冒汗,只欲暈去,心下懊悔不疊。麓淩曾告誡說,“月兒,你身藏的寶物遁形衣異常珍貴,皇帝已搜尋多年,你定要掩藏行跡,切忌被人知曉遁形衣的秘密,否則,就會惹來殺身之禍。”至于寶物的由來,麓淩從未提及。汐月平時隐身玩鬧,只是洋洋自得,卻從未經歷過兇險,此刻回憶,尚有些後怕。暗想,“淩哥哥平日叮囑,我只當危言聳聽,今日若真被抓獲,還不知如何了局?”

轉念又想,“莫非她是存心——放我一馬?”思緒紛亂,“她恨不得我出事,哪有這般好心?”憶起麓淩多日不見,忽又傷春悲秋,“他這般不理不睬,我縱被人抓住,他也不會在意。這樣說來,還不如被抓住的好!”只恨不得多受些苦楚,等他來憐惜自己。

汐月這邊自輕自賤,氿慈那邊回轉王府,坐在梳妝臺前,只是發呆。麓淩下朝回轉,看娘子又對着水鏡出神,笑着打趣,“紅顏霓裳,緣何日日對鏡惆悵?”上前攬住她香肩,又望一眼左右,漫不經心道,“你身邊侍女,好似面生的很。”

氿慈對鏡取下簪花,随口回道,“妾從氿府帶來的舊婢,多不習慣這裏,吵嚷着要回去,我便遣了她們,吩咐廖淞重新挑些使喚,”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轉頭望向麓淩,“看郎君公務繁忙,妾身谮越,尚未請大王示下。”麓淩冁然一笑,“你是王府娘子,想用什麽侍婢,只管順你的心意就好。”氿慈點頭,“如此多謝郎君。”吩咐衆人退下。

娘子眉眼含憂,落在麓淩眼中,他輕輕撫摸氿慈的肩頭,“渙将軍傷勢可好些了?”氿慈嘆口氣,搖頭道,“還是昏迷不醒。”她似乎想起什麽,擡眼凝注夫君,“渙哥哥今晨,倒是醒了片刻,只說了兩句話,又暈過去了。”

娘子說話的表情有些古怪,麓淩心中一動,卻也不接口,等了片刻,氿慈終于按捺不住,“郎君可知,渙哥哥說了什麽?”麓淩越發警覺,面上卻不動聲色,“可是什麽要緊的話麽?”氿慈無聲的笑了一笑,“那倒不是。”麓淩似不在意,只拿手撫摸她的眉眼,柔聲問道,“慈兒面色,怎麽這般蒼白?”

麓淩東拉西扯,氿慈知他不願深談,笑了一笑,“今日還有件怪事——”麓淩心中煩悶,勉強裝作興奮的樣子,“喔,說來聽聽!”“其實呀,也是個笑話,”氿慈輕描淡寫道,“青天白日,氿源當着冷常侍的面兒,高聲嚷嚷,說自己抓了個小賊。我當時也在場,他憑空亂抓,卻哪裏有人?”麓淩的手不易察覺的顫了一下,氿慈無聲一笑,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嘆道,“郎君的手好涼!”

麓淩抽回手,強打精神道,“果真是個笑話,後來呢?”氿慈一臉的雲淡風輕,“既是笑話,當然沒抓住什麽人。氿源使出龍爪手,若真有人被他抓傷,怕要躺一陣子呢!”麓淩瞟了她兩眼,“氿源功夫了得,他既這麽說,怕不是空穴來風,氿府理應嚴加戒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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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慈望着他,眼神裏帶着似有似無的複雜笑意,“氿源危言蠱惑,我今日怒斥了他,後頭想想,他跟了父親多年,也算府中元老,往日我還尊稱他一聲源叔,如今年紀大了,眼力不濟,也在所難免。”氿慈頓了一頓,又接口說了下去,“我心下不忍,當時身邊沒帶錢兩,妾鬥膽,将郎君賜的玉镯賞給了他。那镯子滅燈以後光芒四射,氿源看的目瞪口呆,直埋怨自己老眼昏花呢!”

麓淩送給氿慈的玉镯澄澈透亮,價值連城,氿慈十分歡喜,時刻帶在手上。聽她表白,麓淩心中一動,細細端詳氿慈,“玉镯既送了你,如何處置,自然由你作主!你若歡喜那镯子,下次我再尋好的給你。”氿慈輕輕笑道,“郎君厚愛,妾銜感涕零。倒是中貴人那頭,被氿源嚷嚷一陣,恐怕受了些驚吓,還要煩郎君多加體恤。”麓淩點頭笑道,“慈兒考慮甚為周全。”

氿慈思忖片刻,又道,“還有句話,妾不知當講不當講。”麓淩伸臂攬她腰肢,手指輕輕點着她朱唇,“你我夫妻,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氿慈嘴角沁出一絲笑意,“妾暗自思量,如今外面不太平,些許小賊作亂,朝廷也該多加約束。若縱成大盜,只怕悔之晚矣。”麓淩面上的微笑緩緩蕩漾開去,喃喃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義,百日夫妻,情深似海,我何德何能,得此賢妻?”

氿慈心頭驀地一熱,她擡起頭來,注目麓淩的雙眸,“郎君,我既嫁入淵王府,便是麓家的人,生生死死,阿慈終是追随郎君……”這番心意,在她腦中盤旋多日,今日大着膽子表白,一顆心只是撲通亂跳,聽那跳動聲越來越響,似乎要飛出胸膛。氿慈有些慌亂地按住胸膛,忽又巴望着,這顆心跳将出來,讓夫君親眼看看,她這顆赤誠真心。

她雙頰半白半紅,纖美雙肩不住打戰,眼神卻堅定誠摯,隐隐含着期待,麓淩胸中湧起一股沖動,眼神驀地閃現異彩,直想将妻子擁入懷中,遲疑片刻,瞥見水鏡上的氿字——那氿字宛若當頭棒喝,瞬間打消了他心底所有可能的情緒。麓淩回神過來,暗罵自己大意!他的雙眸黯淡下去,春風笑容重新浮上面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晖,既做了我家娘子,只管享受春花秋月,談什麽生呀死呀,不怕晦氣麽?”

他的面色如素日一樣,看似柔情似水,骨子裏卻始終無波無瀾,無情無義。氿慈的一顆心點點下沉,連脊柱也仿佛被人抽空,渾身癱軟乏力。女子只覺失望非常,勉強擠出笑容,“妾失言了。”麓淩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低頭去吻她雙唇,氿慈胸中隐隐作嘔,側頭避過,“妾有些乏了,今夜郎君便往書房安歇吧!”

麓淩也不在意,放開她腰肢,和和氣氣道,“你好生歇息!”氿慈叮囑道,“郎君雙手冰涼,深夜天寒,還請多披件衣裳。”聲音裏,透着無奈的疲憊。麓淩點頭答應。氿慈目送男子身影消失,自語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義,百日夫妻,情深似海。”兩行眼淚再也忍不住,滑落襟袖。

麓淩卻并未如氿慈預料的那般添衣出門,只回轉書房,喚了廖淞前來,低聲言道,“她終是知道了。”廖淞猛地一驚,猶疑半晌,咬牙道,“小的鬥膽,說一句萬萬不該的話,娘娘心髒一直不太好,不如——”麓淩似乎知道廖淞的心思,雙眸沉寂如鏡,只是搖了搖頭,“再等等,我與她畢竟夫妻一場……你依舊盯緊了她,越發要小心。”

廖淞急道,“娘子經常出入氿府,若有半分差池,郎君如此自處?下手遲了,只怕——悔之晚矣。”麓淩眉間閃過一絲苦痛之色,終于橫下心道,“真到了那一日,或形勢急迫,你便結果了她……動作利索些,不要讓她受苦……”

廖淞應聲點頭,麓淩又淡淡道,“汐月這小丫頭只會惹禍!幾日無人管束,又要翻天了。”吩咐廖淞,“她受了龍爪傷,你帶些藥,馬上去趟微希閣。此外,挑幾個可靠細心的奴婢去照看汐月,好好管束她,再不許她亂跑!你告訴她,若再敢用遁形衣,便……便……”說到這裏,麓淩忽然語塞——

從前汐月闖禍,最怕的懲罰,便是自己不再理她,如今,他卻拿什麽去吓唬汐月?拿她的潮生哥哥?麓淩胸中酸脹,一時說不下去,失神半晌,只揮手道,“你好生勸勸她吧!”他神色疲憊,廖淞亦覺恻然,告辭離去,走到門口,不甚放心地回頭望去,麓淩面色平和,眉頭眼角沉靜,已不着喜悲之态,只是他瞧向書桌的眼神,隐隐有些迷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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