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憔悴折腰苦
作者有話要說: ①按照本章的時間點,本該放入上冊前40章的,因為耽擱到現在才寫,只好挪到後面了。真心不喜歡寫這兩人,一個得了便宜還賣乖,以為全天下都欠他的,變态地要命,一個不男不女扭捏造作,我為了結尾沒辦法,各位看官将就看了。
②這裏有個典故。元玄十年,得知南國入侵,沙國有臣進谏,稱砂城方80裏太闊,很難防守,應該修築內城。于是沙國大興土木,修建40裏的內城,累死了無數百姓。等到南軍來襲,又有臣言,外城一失,內城絕不能守,最後決定在外城禦敵。于是沙人耗費巨資修築的40裏內城,變成了一堆廢物。因此本文蒹葭有此一說。該典故取自金哀帝守汴京的歷史。
蒹葭放下手中的刺繡,揉了揉酸脹的雙眸,目光投向窗外①。今夕明蟾澄亮,正是八月十五佳節。按照沙人的習俗,中秋時節,花枝招展的少女們三五相邀,前往潇河燃放羊皮花燈。花燈順着浩淼碧波飄蕩,星火延綿,宛若銀河般璀璨。待到明月滿盈升至中天,光華傾瀉千裏,家家戶戶團聚一處,吃着點心,欣賞冰輪朗星。衆人的歡歌笑語,如一浪又一浪的潇河水波滔滔無絕,岸邊楊柳上懸挂的紅燈籠閃閃發亮,歡快地照耀着、見證着滿城的團圓喜悅。
然而,元玄十年的戰争,如一塊巨石投入潇河水,跌宕起的層層漣漪,揉碎了銀河燈火,也揉碎了滿城歡笑。喪失國土的沙人,哪配享受中秋團圓?南朝皇帝廢除了這個盛典,嚴禁八月十五夜聚衆嬉鬧。是夜違反禁令的沙奴,受到的懲罰十分殘酷……一陣涼風吹過,月移竹影上窗紗,晃出道道纖細黑影,宛若舞動的鬼魅一般。蒹葭忍不住打個寒噤,拉起前襟扣緊,眼神轉向榻上靜卧的男子。
張颀八月十二日受杖以後,唯恐旁人察覺,咬牙忍痛,假裝若無其事的模樣,連雙手都藏于袖中。他照常晨昏定省,白日前往中書省、弘文館各處辦理差使,晚間躺在榻上,沉默無語怔怔出神。碰巧皇後殿下和張漪前往花城采購公主大婚的花繡刺品,不在皇城之中,倒省卻了一番訊問聒噪。
張颀原本性情乖戾,受傷後面色越發陰沉,捉摸不透。蒹葭試圖勸他敷藥,總遭他發怒呵斥。蒹葭賠了十二分的小心伺候,終晚守候不盈殿,未敢離開半步,唯恐一個不慎惹惱了他,平白招來禍端。
暗夜燈火搖曳,弱冠少年的身影投射上翠色帷幔,單薄的輪廓顯得異常孤寂。蒹葭暗自嘆息,“他青春年少,偏生于帝王之家,處處難合心意,所以脾氣古怪,反不及尋常百姓兒女,歡樂或許還能多些。”入宮以來,蒹葭冷眼旁觀,張颀與阿爺不合,倘若從旁挑撥,慫恿張颀弑父,他們骨肉相殘,南國大亂,對沙人裨益良多。
蒹葭細細思量,弑父篡位,與張颀而言,既是險招,亦是生機。承遠王的李氏舊部人馬,正伫立在張颀身後搖旗吶喊。李家當初拼死助張思新打下江山,開國後受封世襲公卿,數十年來位尊權貴,風雨不倒。南朝儲副遲遲空缺,皇後的四哥李勇早就不滿,指使數位官吏進言皇帝,稱皇嗣不立,國本動搖,天下難安。張思新龍顏震怒,以“讪謗朝政”的罪名連殺數人,立儲的呼聲才稍稍平息。
皇帝刻意作态,就為昭示天下,表明心跡。張颀乃嫡長子,南朝青宮的唯一人選,皇帝遲遲未立太子,其心昭昭,就是不滿自己這個兒子。然而,衆所周知,皇帝鐘愛的二皇子秦韻文,血統不正,行止有虧,玩物喪志,委實難堪儲副的重任。蒹葭閑暇時常聽黃門說笑,談論些秦韻文的轶事——這位少年親王,諸事皆散漫随意,每日最最放在心坎上的,惟有他的赤電寶馬。
有段日子,張思新惱怒秦韻文耽于馬術,責令他多讀書,少玩樂,禁他每日內廷游缰策馬,秦韻文百無聊賴,給自己取名“芥子”,穿起小黃門的服飾,偷偷溜入禦苑彈弓打鳥。偏巧黑國皇帝無塵造訪,禦花園游賞時,無意間撞見了秦韻文。無塵觀這個小宦侍清秀風華,神采飛揚,不似其他奴子一臉忸怩懼怕的喪氣模樣,黑國皇帝滿心歡喜,問明他的名字,玳宴上跟張思新提及,欲讨下這名宦侍帶回黑國豢養。
南黑兩國交情深厚,張思新欣然應允,令孫翺記下名字,即刻查實送去驿館。正歡笑間,二皇子接到聖命,前來谒見黑國皇帝。無塵認出來人,驚得筷子跌落,一時間兩位君主皆尴尬異常。自那日起,二皇子的放浪逾矩,遠近聞名。
關于立儲事宜,群臣私下議論,知子莫若父,皇帝自己,也明白秦韻文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全無人君樣貌,故而青宮正位久久空缺。然而,這次諸臣上書,再次給張思新提了個醒。南國皇帝雄心勃勃,斷難容忍朝下蠢蠢欲動,卧榻前旁人指指點點。南朝帝後之争,波谲雲詭,暗流湧動,人人心知肚明。太傅獲罪,蒹葭琢磨張颀與趙耀等人來回言語,似乎張思新刻意制造冤獄,意在鏟除李氏勢力。
張思新如何定谳孫博,尚不可知,想來兇多吉少。張颀與孫博情同父子,泰山遭難,張颀說情又遭刑辱,對父親的怨恨愈深。蒹葭站起身來,移步幾邊,也不用勺,徑直抓了把香,投入鎏金鼎爐。爐內烈火正旺,香粉投入,火星閃爍,濃郁香氣迅捷竄滿房間。
香氣飄過,蒹葭莫名生出一陣煩躁。自從五月兩人同赴砂城後,張颀對他起居飲食十分上心,什麽新鮮好玩的,都會拉他分享。因為燕楓所贈的大象藏香惹惱張颀,這位大王耿耿于懷,也常令宮中送香給蒹葭,大小香器香具,堆滿了整間屋子。不盈殿衆人,皆知蒹葭得張颀恩寵,望向他的眼神,少了慣常的不屑冷淡,多了幾分恭敬謙卑。
然而,蒹葭與張颀共處時,卻感覺張颀喜怒無常,時冷時熱,挑三揀四,難以琢磨。前日,蒹葭一番好意,因見張颀傷處綻破得厲害,又拒絕敷藥,乘着夜深這閻王熟睡時,輕手輕腳地揭開他中衣,悄悄塗抹藥膏。張颀原本睡不安穩,夢見騰騰烈焰焚身,傷處正痛得不可開交處,驀地涼風細雨飄散,風淅淅,雨潇潇,眼前現出一片花明柳媚。張颀長籲口氣,瞥見花叢之中一張佳顏,真如海棠嬌嫩,他暗暗吃驚,“這不是蒹葭麽?他為何又入我夢中?”正待拉他賞花,定睛一看,蒹葭正活生生立在自己床榻邊。
張颀狠狠一驚,幾乎出于本能的警覺,不假思索地擡腳,狠狠踢飛了他。伴随着蒹葭哀嚎滾落,張颀這才瞥見床榻上的玉昙膏瓶子,呆了一呆,略略回過神來。門外宦侍和禁衛們排闼闖入,“郎君無恙?”張颀慌亂間拉過衾被蓋住身體,揮手道,“沒事,我做了個噩夢,你們都出去吧!”待房中寂靜下來,張颀轉頭注目蒹葭片刻,冷哼道,“誰許你這般放肆?”罰沙奴長跪房中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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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滿腹委屈,感覺肋骨踢中處生疼,勉強爬起跪正,盯着白玉地磚不響。不知捱了多久,耳邊窸窸窣窣聲響,張颀的袍角出現在視野之中。他雙眸盯了蒹葭片刻,一把揪住蒹葭腕骨提起,拉開蒹葭右手,湊到眼前左右端詳。蒹葭原本心頭打鼓,燈光下瞥見張颀斷裂的指甲,忽又覺得他可憐可笑,腦中沒來由的劃過“色厲內荏,穿窬之盜”這八個字。胡思亂想間,聽張颀冷哼,“這手捧不起刀劍也就罷了,竟如此大膽妄為,要它何用?”
蒹葭聞言驚醒,直吓得梨花失色,“大王恕罪!”張颀瞥見蒹葭驚懼眼神,刻毒一笑,“這會兒知道怕了?”抓起桌上紅木鎮尺,重重擊落他掌心之上,直蓋了七八下,看蒹葭眼中迸出薄薄淚花,這才丢尺呵叱,“不許哭!”瞟一眼窗牖,夏日白晝來得分外勤快,光亮隐隐透窗而入,遂吩咐道,“為我更衣。”
蒹葭哽咽着擦拭眼角,伸左手揉了揉膝蓋,趔趄着站好,小心服侍。張颀冠帶齊整妥當,面對銅鑒端詳之際,餘光掃到蒹葭,看沙奴悄悄對着掌心呵氣,忽而笑道,“這幾下算得什麽?從前太傅教訓我時,一把戒尺打得我手掌透亮,就跟眼前這窗戶紙一般,不比你厲害百倍?”
張颀這幾日心情煩躁,衆人皆諱言孫博的名字,不料他自己說了出來,蒹葭面色一滞,悄悄背過手去,暗忖,“他原來拿我出氣。”張颀望向紅木鎮尺,無聲的笑了一笑,“我小時挨了老師打,還需瞞住爺娘,卻跟誰哭去?那時候真心盼着——”話說到這裏,似乎意識到什麽,登時住口。
蒹葭輕輕揉了腫脹熱辣的掌心,忍不住問,“盼着什麽?”張颀忽而皺起眉頭,揪然變色,“恁多廢話!”他的喜怒哀樂,真如天氣陰晴一般變幻無常,蒹葭唯恐沖撞了他,不敢開口,隔了半晌,張颀輕聲呼喚,“蒹葭!”聲音卻頗溫柔。蒹葭被他整的怕了,唯唯諾諾,“郎君?”張颀眼神淡遠,內中隐隐有什麽東西閃着光,“我小時侯讀書犯錯,老師也這般責罰我。”
蒹葭長嘆口氣,“阿奴懂得。”男子瞥他一眼,“你懂得什麽?”蒹葭眼睛閃爍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覆蓋了明眸,過得片刻,又擡起眼來,“郎君若心中不痛快,只管責打阿奴……阿奴願為郎君分憂。”張颀笑了一笑,“你當我拿你出氣麽?”吩咐道,“去取玉昙膏來。”蒹葭不明所以,取來遞給張颀。張颀拉起蒹葭手掌,輕聲軟語,“我才剛踢得重了些,身上手上疼嗎?”
蒹葭呆了一呆,點了點頭,忽而回神過來,又搖了搖頭。張颀眼中含笑,“我這算借花獻佛!”沾了玉昙藥膏,輕輕塗抹蒹葭紅腫熱脹處,男子手勢分外溫柔,仿佛面對嬌嫩櫻花,深恐碰得重了,花瓣兒便落舞飛雪,憔悴蹈塵。蒹葭感覺掌心一陣清涼,胸中卻說不出什麽滋味兒,“他先前動作那般狠辣,這會又好似換了個人,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麽。”
張颀雙眸含情,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意,“從前你師傅打你麽?”蒹葭垂下頭去,“從前練功偷懶,師傅也會教訓。”張颀打趣笑他,“你這般怕疼,一定哭的厲害。”蒹葭面上泛紅,低聲回道,“師傅雖然常常教訓,卻是為了我好。我知道——他心裏舍不得的。”
張颀的手微微一顫,面上慢慢浮現自嘲的苦笑,“這次阿爺打我以後,我躺在床上回憶,這二十年來,其實阿爺也就教訓過我兩三次,反倒責罰二郎多些。”他停了一停,笑道,“每次教訓二郎,他都大吵大鬧,我受笞時卻從不喊疼。”張颀指腹輕輕摩挲蒹葭掌心,似乎唯恐弄疼了蒹葭,手勢十分輕柔,“我對自己說,喊疼有什麽用?就算喊疼,也不會有誰疼你的。”
蒹葭聽到最後這句,驀地觸動心事,心下作酸,難過得只想落淚。張颀卻沒在意,回憶往事,自嘲一哂,“我小時候真是愚得可笑——有次午後,聽老師講道,曰,‘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我問老師,‘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阿爺屢攻是非城,也是不得已麽?還是樂殺人也?夫樂殺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蒹葭心頭一震,“這話出于他口,果真算得大逆不道。”這邊張颀塗好藥膏,取帕子擦了擦手指,望向自己掌心,“老師聽了,狠狠打了我一頓。我當時滿腹委屈,等長大些方才明白,老師雖然罰我,卻與阿爺不同。”
小時候,孫博教課嚴苛,稍有差池,張颀就要受罰。孫博顧及張颀顏面,行責避開衆人私下進行,書房備有現成藥膏,每次打完後,老師悄悄為他上藥包紮。張颀滿心氣惱,又恐人察覺,每次離開書房,立刻将包紮扯個幹淨。回到不盈殿,趙耀咂舌搖頭,“孫太傅忒也過份,容老奴禀告皇後殿下!”張颀冷笑,“阿娘只會罵我,還指望她來幫我麽?”他屢屢受責,卻從不跟皇後哭訴。
有一次,張颀遭老師責打,掌心沁出一片殷紅,卻死活不肯認錯,孫博怒道,“大郎未來要做大事,怎麽如此冥頑不靈?”張颀本已痛的頭暈腦脹,直吐冷氣,此言一出,恰似沉沉黑夜中的一道閃電,霎那間劈開他胸中的萬千忿恨。孫博道,“故人憔悴折腰苦,世路風波強項難。焚筆砸硯,那是酸腐儒生失意仕途的牢騷話,殿下要為這萬裏江山折腰,又怎能因一時之氣強項?”那瞬間,張颀驀然體會到,老師對自己的殷殷期望。
對于受慣阿爺淡漠的少年張颀而言,他心中對于父輩關愛的渴求,宛若旱地祈盼甘霖。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依戀老師,盼着老師授課教導,他寧願犯錯挨打,也好過冷漠無人問津。成年以後談及婚事,張颀毫不猶豫的娶了孫苓。他對師妹的寵愛,或許更多緣于報恩。
如今老師落難,他卻束手無策。張颀心下作痛,沉默不語。蒹葭忽道,“郎君剛才言道,‘兵者,非君子之器也’,我倒想起一首歌來。”張颀怔了一怔,“什麽歌?”“多年前,我游歷到白姑娘山下,聽北國逃難的百姓們唱歌——”蒹葭眼神清澈,緩緩述說,“歌聲凄涼回蕩,雪山飛鳥竟盤旋不散——我唱給郎君聽,好麽?”
張颀點一下頭,蒹葭清了清嗓子,低聲吟唱,“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歌聲哀絕低沉,卻與往日不同。
這首詩張颀曾經讀過,親歷是非城的戰役後,愈發感同身受。他眼波粼粼,閃動着複雜情緒,半晌問蒹葭道,“你恨南人麽?”蒹葭搖了搖頭,雙眸掠過一絲哀痛,“其實,我厭恨打仗——師傅告訴我說,沙國破國前,朝廷下令老百姓鬻妻子養軍士,又大興工役修築內城②,斂財花費巨億,民舍盡毀,朝廷還逼迫黎庶築城,累死的屍首相忱,結果卻又如何?”蒹葭忽而擡頭,眼睛定定望向張颀,目光裏面含着某種張颀陌生的東西,“如今,南朝既滅沙國,卻為何定要攻城掠地,趕淨殺絕,卻不肯放過是非城?”
沙奴言語悖逆大膽,毀謗朝廷,倘若被人告發,即刻便可處斬。張颀聞言,心下卻深以為然——多年以來,張思新勞師動衆,遠征是非城彈丸之地,屢戰屢敗,張颀一直腹诽,認為父親不智。何苦為了一己私怨,驅策萬千臣民無謂赴死?
心中雖這樣想,張颀面上卻作色道,“你好放肆!憑這番話,就該拖出去砍了!”蒹葭呆了一呆,慢慢提衣跪倒。張颀瞟他一眼,“你懂得什麽?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蒹葭神色一變,張颀捕捉到他的驚訝,卻不理會,扭頭望了窗外,淡淡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