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所思在遠道

八月十七日晨。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白灼華與燕霡霂争執之後,少女說不出是惱是愁,一夜神思恍惚,翌日前往三昧堂,兀自茫然失措。南國的秋風脈脈含情,纖纖素手般撩撥着清清池水,脈脈柳枝,卻驅散不了白灼華心頭的沉沉烏雲。她怔怔凝望滿庭芳菲,半晌方回神過來,欲遣蘇荷前往燕府,約燕霡霂見面解釋。呼喚蘇荷數聲,這丫頭卻無影無蹤,也不知偷懶跑去了哪裏。

白灼華正待尋人,恰見蘇荷迎面奔來,她滿臉緊張,發簪上的珠子晃出淩亂的輕響,“娘子,宮中出大事了!”白灼華一驚,“什麽?”蘇荷跑的急了,氣喘籲籲,兩手比劃,“才剛聽宮人們議論,昨夜德王遇刺,受了重傷!”德王遇刺?白灼華腦中紛亂,“現下傷勢如何?好端端的,這是什麽緣故?”蘇荷正待回答,擡眼望向前方,“娘子,漪公主來呢!”

德王遇刺,想來漪公主定然焦急,所以來尋自己排解。白灼華強壓下胸口的憋悶,打起精神迎上前去。漪公主滿臉憔悴無助,雙眼紅腫仿似哭過,哽咽着道,“蒟蒻!”白灼華拉住她手,寬慰道,“我才剛聽說德王的事情,大郎現下還好麽?”張漪撇一下嘴,滾下兩行淚來,抱住白灼華,抽抽噎噎不止。白灼華輕輕拍她,張漪哭道,“大哥他傷的很重,吓死我了!”

今日晨曦,宮中忽現不速之客,闖入不盈殿至虛閣,行刺張颀,捅了張颀胸口一刀。随侍的內宦蒹葭拼死護主,肋骨被刺客踢斷了兩根。張颀傷處接近心髒,失血過多,昏迷不醒,蒹葭回憶說,刺客閃電般從天而降,身形快若鬼魅,若非他大聲呼救,禁衛及時闖入,張颀怕要遭刺客的毒手。衆人再三詢問刺客樣貌,蒹葭推測說,刺客體态娴雅,貌似來自雲國。

說雲人行刺張颀,倒并非空穴來風。就在上月,張颀相助岳父大人雲飛揚奪取大位,逼着先皇隐退,後又擒住國相雲玄拘押,國內風聲鶴唳,清除雲玄餘黨。雲國政局大變,有人心懷不滿,伺機報複張颀,絕有可能。然而,玉玄皇城的上空,籠罩着重重防護符咒。即便雲國之人,也需從皇城門出入。而玉玄皇城守衛森嚴,人員進出都必須攜帶腰牌,腰牌上書寫着來人姓名和身形特征,禁衛仔細核對樣貌,記錄在冊,方可放行。這個刺客如何混入皇城,殊為可疑。

張漪滿臉焦急憂傷,白灼華取帕子擦拭她面上淚痕,柔聲寬慰,“梅兒莫急——德王的傷勢,宮中醫官怎麽說?”張漪搖頭,眉宇間現出憤怒神色,“醫官們商議紛紛,也說不出個準話,要等觀測三日再定。”白灼華心頭咯噔一下,“德王竟傷的這麽重?”張漪怒道,“阿娘急得臉色發白,狠狠罵了醫官們一頓,他們唯唯諾諾,誰也不肯确診。才剛阿爺宣醫官們見駕去了。”白灼華暗自焦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聖人這些日子真夠煩心的。”勸張漪道,“德王吉人自有天相,梅兒且寬心些!”

當日白灼華出宮,城門口的禁軍多過平日的三倍,進出的檢查肅整嚴苛,官員們排着長隊等候,彼此的眼神裏,都閃着高深莫測的光芒。張颀遇刺着實蹊跷,難怪大家揣測紛紛。輪上白灼華時,她是皇帝親近的紅人,禁衛軍倒不敢搜身難為于她,恭順地放行。白灼華回府以後,遣人打聽燕霡霂的下落,得知他昨日便離開木都,遠赴海國。白灼華心底悵悵,追悔莫及。

親王遇刺,皇城諸人的眼睛,盡數落在張颀的傷勢之上,接連數日,宮中各類消息不斷。白灼華聽說,張颀刀傷嚴重,需服食新鮮的玉昙花救命。玉昙花生長在赤焰金鳥處,赤焰金鳥乃沙人聖物,它囚禁的地點十分神秘,除了皇帝以外,皇城再無人知曉。

跟着,兩日以後,就在皇帝取出玉昙花、送往不盈殿的路上,刺客再次現身,奪走了玉昙花。當時守衛衆多,層層包圍刺客,這刺客不知用了什麽手法,閃電般抽身退去,青天白日,衆人眼睜睜目睹他得手逃離,竟然攔他不住。張思新龍顏震怒,吩咐宮中戒嚴,挨宮依次搜捕,卻尋不到刺客蹤影和玉昙花的下落。

所幸張颀救轉回來。後來,張漪偷偷告訴白灼華,刺客奪走的玉昙花有詐,張颀服下真的玉昙花,身體逐漸恢複。白灼華心下奇怪,玉昙花還有真僞麽?張漪解釋說,父親料到刺客前來奪花,所以吩咐在預先備下的玉昙花上灑了無色無味的毒藥。奪走的玉昙花若被服食,只會害人,無法救人。白灼華細細思量,如此說來,刺客是沖着玉昙花而來,并非真心要置張颀于死地。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去多想。

張颀好轉迅速,皇帝張思新的咳嗽聲卻漸漸多了起來。每年秋風一起,朝廷便取消常朝,皇帝舊病複發,移駕白辱閣,安歇靜養。這段日子,白辱閣外戒備森嚴,幾位丞相輪流住在閣裏等候傳喚,皇子公主跪在門外定省問安,張思新也常常不作回答。穿梭于白辱閣的,都是醫官和宦侍,皇後妃嫔和幾個兒女,則被他拒于門外。張漪告訴白灼華,這樣的情景一直要持續到十月過後,待張思新身體康複,才會恢複常朝。白灼華暗暗奇怪,張思新正當壯年,緣何身體如此不濟?問起張漪,她也說不出道理。白灼華心裏牽挂,暗暗祈福神靈庇佑聖人福壽延永。

還有一樁更令白灼華憂心的,是藏于她體內的魂魄。少女白日舉止如常,到了晚間陰氣加重,體內的魂魄忍不住萌動,勾起少女滿腦子的舊時回憶。白灼華身佩的祛精香,原本是克制鬼魂的靈方,只因雲玄歸天,祛精香再無效用。而白灼華自熏的香藥,只能勉力克制。為此,白灼華将自己鎖入房中,不許旁人打擾,連蘇荷也嚴禁入內。她膽戰心驚,唯恐一個控制不住,作出瘋癫舉止。

少女心中種種糾葛,卻無法向外人傾訴。阿娘早逝,阿兄指望不上,旁人聽了,只會當她胡言亂語,倘若這秘密傳入張思新的耳中,那就糟糕之極。白灼華想要求醫,然而尋常大夫,哪裏治得了她的病症?可是,想着燕霡霂身邊的那個女人,白灼華又哪裏肯去求助無醫門?

而天下另一大醫谷無為谷,因為谷主華四真與北國交好,因而拒絕接待南朝來的病患。白灼華思來想去,盼着燕霡霂盡快歸來。他若明了自己的苦惱心事,就不會再誤會她了。白灼華寬慰自己,他倆之間的誤解,她會好好跟他解釋,他曾經的出軌風流,她也願意原諒。于是,她一天天數着日子,盼着燕霡霂快些回轉。

這日,白灼華坐在三昧堂數着落花,聽蘇荷禀告說,漪公主遣人送來了一籃石榴果。須臾一個宦侍捧着果籃進來,白灼華定睛望去,眼前少年春風滿面,正是李夢。白灼華心頭一跳,“原來是中貴人!多日不見了。”李夢施禮,微微一笑,“前段日子小的告假回鄉,昨日才剛回轉。”白灼華收下果籃,打點賞賜,身側的蘇荷忽然問道,“中貴人,聽說你會占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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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搖了搖頭,謙遜一笑,“談不上會占術,只是我幼年時候,跟随江湖術士,學了點騙人的把戲,糊口罷了。”蘇荷随口接道,“天下占術至高,便是無色谷主夢婆婆了。”李夢點頭,“我名字中的夢字,就是因為阿爺仰慕無色谷主,特意給我起的。”

蘇荷眼神好奇,“你爹爹見過無色谷主?”李夢眼神裏流露出羞慚笑意,“鄉下農人,哪有這個福分?我出生的那日,爹爹給我取名,碰巧聽旁人提起夢婆婆的本事,阿爺心馳神往,巴望小的将來出人頭地,就取了這個夢字。”白灼華點頭,“李夢,是個好名字!”李夢得到誇獎,微微一笑。

白灼華滿腹疑惑,面對李夢,卻不知從何處問起,暗暗嘆了口氣,“人命究竟在天,還是在人?”李夢一雙眼睛閃亮,在白灼華面上盤旋片時,忽道,“小的這次回鄉,山中秋色來得早,楓葉黃黃紅紅,美得眩目。我采摘下楓葉,虔誠祈福,做成了平安符!白娘子想看麽?”

白灼華點點頭,李夢遞上懷中香囊,囊內藏了一片楓葉,玉杵餘丹,金刀剩彩,宛若绛唇微注。白灼華輕輕撫摸,“好豔的楓葉,果真繡蓉一鏡晚妝妒。”李夢不知她說些什麽,反正是誇贊之語,笑着回道,“娘子若不嫌棄,這片楓葉就送與你吧!”白灼華不願拂他心意,點頭答應。李夢笑着提醒,“既收了,請娘子佩戴身上!”

香囊本是親昵之物,他執意白灼華佩戴,蘇荷暗暗奇怪,白灼華卻似并未在意,聞了聞香囊,“這楓葉上,塗的是什麽香?像白芥子,卻更柔和些。”蘇荷笑道,“這天下,還有小姐不認得的香麽?”李夢也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白芥乃是佛香,這不過鄉間野花,我按娘子教的法子,修制清蒸而成。”

修制是香料加工過程,包括揀篩切搗碾鎊挫等等,李夢侍候漪公主,聽白灼華談論煉香工藝,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蘇荷打趣道,“中貴人學的倒快!”李夢淡淡笑道,“這香囊,權當是我這徒弟孝敬師父吧!我娘佩戴以後,安神定心,晚間的睡眠好了許多,白娘子不妨一試。”白灼華撫摸香囊,贊嘆道,“香味幹淨怡神,悠遠綿長,中貴人過謙了。”依言将香囊挂在脖頸之中。

也不知出于心裏暗示,還是香囊果真有安神功效,白灼華佩戴香囊以後,夜間果真安定許多。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八月底,區曦一身素袍,跟白灼華辭行——因為家人生病,區曦向皇帝乞致仕,想回家探望親人,張思新準了他的請求。白灼華戀戀不舍,送別區曦離去。

區曦走後,香堂主事的職位又空缺出來。張思新病中無暇顧及,一切事務由副職暫代。白灼華每日出入香堂,張思新參照宮官制度,封過她一個七品典職,如今百蘊香煉制完畢,白灼華挂着這個虛職,實際也無事可作。

轉瞬天氣轉涼,身上衣衫漸漸厚了起來。燕霡霂離開兩月,也不知近況如何?這日,白灼華立在盤古園裏,倚着闌幹,有一搭沒一搭,給魚兒喂食。盤古園是白家另處院落,白韶華花天酒地玩樂所在。今日,白韶華宴請衆人,硬拉妹妹前來作陪。白灼華喜歡清淨,推辭不下,被哥哥強行拖上了車。來至風華堂,賓客尚未到齊,她滿心悵然,無處排遣,便溜到池塘邊觀魚。

細雨輕煙籠草樹,斜橋曲水繞樓臺。濛濛細雨仿似細線,湖天之間扯作一團,如她紛亂連綿的情思。水中魚兒,不識閨中愁苦,歡歡喜喜,搖搖擺擺,游來争食。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那個離鄉的人兒,不知何時歸來?

蘇荷撐傘上前,“娘子,咱們去亭中避雨吧!”白灼華擡起眼來,滿目期盼,“打聽過麽……可有消息?”她這句問話,聽得自己耳朵生繭,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而每次的答案,卻是毫無例外的……絕望。蘇荷歉然搖頭,“燕府沒有消息。”白灼華苦笑一聲,喃喃自語,“我去香房尋找冷水香,怎麽一點也沒剩下?”多日焦灼煎熬,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所思在遠道,她若點起冷水香來,置身于香霧之中,那種特有的、熟悉的香氣萦繞周身,是否便如同獲得他的擁抱一般?

白灼華問及數月前的冷水香,蘇荷怔了一怔,陪笑道,“娘子忘記麽?那日您氣沖沖回府,吩咐奴婢将線香球香全部扔光……”喔,白灼華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原來,連這假想的擁抱,也被她自己毀棄。白灼華滿面哀傷,蘇荷心下不忍,“娘子別急,奴婢再去尋尋,不定就能找到……”白灼華失神半晌,搖頭道,“算了……”低聲嘆息,“這麽多日子,為何連封書信也無?”

當日回府,白喜禀告白灼華,燕府差人送了東西過來。白灼華驚得變色,催促家奴遞上,打開看時,她贈送燕霡霂的香囊,被燕府退了回來。白喜知道娘子關心燕将軍的動向,特向來人打聽,原來燕傲天近期收到了燕霡霂的家書,信上請父親代為退還香囊。燕府家人還說,燕霡霂禀告父親,稱自己已經成親,娶了陳漣姑娘,乞求父親大人寬宥,又叮囑父親保重身體。

燕傲天看信後又氣又恨,他萬萬沒有料到,兒子這次遠行,未曾禀告自己,就草草定下終身大事。以燕家的地位,燕霡霂娶妻,定要挑選顯赫的世族門第。陳漣江湖人士,出身不明,舉止輕佻,縱然醫術高明,卻哪裏堪配燕家大郎?燕霡霂娶這樣的娘子為正室,着實怪誕荒唐,辱沒門庭,必被同僚恥笑。燕傲天大罵兒子不孝,直恨不得去海國揪了兒子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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