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離愁漸無窮
白灼華衣裂血出,肩背縱橫笞痕,軟倒在地動彈不得,白韶華苦苦哀求,白謀方才扔了馬鞭,鎖女兒在房中,嚴禁四處走動。他回到書房,立即上疏罪己,乞聖人嚴懲。過了數日,宮中傳話,“陛下宣白家小娘子見駕。”白灼華強忍傷痛,勉強爬起,跪承聖命,梳洗更衣,白謀随她一同入宮。
皇城垣牆重重,回廊彎彎,一路前行,兩邊林中都暗藏甲兵,白辱閣的戒備,較往日森嚴許多。父親白謀未經傳召,立在閣外等候,凝眉叮囑女兒,“小心面聖!”白灼華點頭答應,“阿奴懂得。”
踏上寵辱橋,持刀禁衛三步一崗,兩邊巍然凜立。白灼華扶着橋柱,緩緩前行,一路秋風蕭索,越發傷懷。道注池一汪碧水上,萎黃殘荷稀稀疏疏,沒精打采的彎腰臨水,恰如少女不堪重負的哀傷心情。白灼華暗忖,“聖人在此養病,緣何還留了這一池殘荷,不怕睹物傷情麽?”她多日不見張思新,心裏還是思念牽挂的,想着即将會面,白灼華的心跳猝然快了起來,她遍體皆是傷痛,情緒激蕩下,幾乎邁不開腳步。
少女駐足不前,身側宮婢忍不住喚道,“娘子!”白灼華低聲道,“你扶我一把。”宮婢上前扶住她,白灼華步虛身搖,拼了全身力氣,終于捱到白辱閣內。很快宦侍傳話,宣她入內。白灼華仰望門口匾牌,深深吸了口氣,穩住身形,擡腳踏入書房。脊背縱橫的鞭傷扯得她渾身一緊,少女不由自主蹙了眉頭。她唯恐聖人察覺,只低着頭緩緩前行。走入內室,迎面一股濃厚的藥味撲鼻而來,耳邊傳來張思新輕輕的咳嗽聲音。
白灼華心中一沉,慢慢擡起眼來,張思新斜靠在榻上,着一襲素淨的圓領窄袖袍衫,臉色蒼白,左手舉起帕子掩口咳嗽,右手擱在榻邊幾上,手中兀自握着幾份奏疏。宦侍跪在地上,捧着君王尚未喝盡的藥盞,侍候張思新多年的婢女婉畫,立于張思新身後,輕輕撫摸他的脊背,勸道,“郎君,別讀了,躺下歇會兒。”
張思新卧榻月餘,緣何還在咳嗽?白灼華頭次瞧見他生病模樣,鼻中酸楚,暗忖,“多日不見,聖人清減了許多。”恭恭敬敬跪下行禮,張思新揮手衆人退去,這才轉頭望她。白灼華雖然垂頭,卻感覺君王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許久,她的心撲通亂跳,身子越發伏得低了些。
“蒟蒻,擡起頭來!”張思新低聲吩咐,語音淡淡,也聽不出喜怒。白灼華緩緩擡頭,對上張思新灼灼雙目,驀地有些害怕,忙側頭避開他的視線。張思新淡淡一笑,“多日不見,蒟蒻想念我麽?”
白灼華下意識點了點頭,待回神過來,慌忙又搖了搖頭,張思新微微一哂,打趣道,“這到底是想,還是不想?”白灼華怔了怔,輕聲回道,“蒟蒻祈福陛下福壽延永,國祚綿長。”張思新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起來說話!”白灼華應聲站起,她周身疼痛,氣力全無,一個簡單的起伏動作,直痛得嬌軀發顫,淚水差點彈出。張思新凝望她好一會,忽然問道,“你爹打你了?”
張思新的目光中帶着洞察一切的敏銳,白灼華眼眶驀地一陣酸熱,掩飾着垂下頭去,兩行淚水順着衣襟撲簌簌滾落。張思新輕輕笑了,“蒟蒻确實該打!”揚起手中奏疏,“我在此養病,耳根還不得清淨,言官們罵你倚仗重華庇溺,宮禁重地縱馬游缰,視國法于無物——”頓了一頓,又咳嗽起來。
白灼華忍不住上前,遞過茶盞,“陛下先喝口茶,緩緩氣。”張思新側頭望她,少女花容慘淡,眉目間有着掩飾不住的疼痛和疲憊,張思新原本想吓唬她,告訴她犯下過錯,就該去曳明堂領五十杖責,如今瞧見白灼華的可憐模樣,又聞到少女身上好聞的花香味道,君王的心倏然軟了下來,柔聲低語,“你爹打疼了哪裏?我宣醫官給你瞧瞧。”
“不必了——”白灼華慌忙阻止,面上騰地紅了,“阿爺氣急抽了我幾鞭,不妨事的。”張思新仔細望她,“白将軍下手一向狠辣,蒟蒻照照菱花,就知道自己有多憔悴。”輕輕拉起少女的手,“蒟蒻并非沒分寸的人,告訴我,為何急匆匆禦道馳馬,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他言語溫柔,句句打中少女心口,白灼華越覺委屈,淚水如湧,勉強抽手後退一步,“是阿奴嬌縱不懂規矩——”她哪裏敢跟皇帝說實話,卻又不能不答,垂首回道,“因為入宮尋香,走的急了,所以犯下大錯。乞陛下責罰。”張思新一怔,“就為尋香?”眼前少女癡迷香術,張思新自然知曉,但為了幾顆香丸犯錯,他卻難以置信。白灼華點頭應道,“是!”
少女恭順垂目,擺出一幅任打任罰的架勢,張思新暗自嘆了口氣,記起數月前她交不出近身香,依稀也是這般模樣。往事歷歷翻騰而起,張思新慢慢回想,腦中忽閃過一個念頭——她莫非聽聞小潔成親,受了刺激,所以言行失态?
數日前,燕傲天前來面聖,請求皇帝派人尋找兒子燕霡霂的下落。那天,燕傲天接到兒子來信,原本勃然大怒,轉念再想,心思又松動下來,“以大郎的年齡,早該娶妻,偏他喜歡白家小娘子,令人頭疼,三月不到,不知怎的,大郎竟然移情別戀,又看中了那個江湖女子?想來這次遠行,孤男寡女同處,兒子多半被陳漣引誘,生米做成熟飯。他既已成親,我這當父親的,阻止怕也來不及呢!”
燕傲天怒火漸漸平息,又生出幾分憐惜,“潔兒身染怪疾,這三十年來很少快活,上次被白家女子整的奄奄一息,差點喪了性命,只要他高興就好,我又何必苛求?”這樣想着,燕傲天胸中酸楚,暗暗擦拭一把眼角,“病痛折磨大郎多年,他受苦實在太多,我這做阿爺的,也幫不了他什麽,只盼着大郎過得快活些。他既喜歡陳家娘子,娶了她為妻,我也該替他高興才是。”抛開門弟觀念,燕傲天心頭豁然開朗,盼着兒子快快歸來,這樣苦等數日,燕傲天的一顆心,又漸漸懸了起來。
燕霡霂臨走之時,向皇帝告假兩月,說好十月中旬歸家,眼見兩月超過,兒子緣何不見蹤影?燕霡霂乃朝廷官員,超過期限不歸,按照《南朝疏議》,當治官人無故不上之罪。所謂官人無故不上,指的是官員無理由不上朝不署事的罪行,觸犯該款法典的官員,缺席一日,笞二十小板,每再滿三天加一等,缺席二十五日,杖一百大板,缺席滿過三十五日,判處徒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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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傲天數着日子,兒子已然超過限期。大郎這封來信從砂城轉回時,信使傳言燕霡霂獨自一人征調飛馬奔赴雲國,他去雲國做什麽?大郎既然新婚,為何又不見陳家娘子同行?燕傲天翻來覆去察看來信,信中卻無只言片語提及,燕傲天暗暗生出一種不祥感,兒子莫非出了什麽事?以燕霡霂的性情,縱然天塌地陷也只放在心中,斷不會說與別人知曉。燕傲天心下焦慮,顧不得皇帝尚在病中,跪求張思新尋找兒子。
張思新聽聞燕霡霂成親,倒暗自松了口氣,他養病期間對白灼華甚為思念,盤算着是否收她入掖庭——但是,君王雖然作慣了橫刀奪愛的壞事,卻不願對燕霡霂如此。燕霡霂貼身保護君王多年,忠心耿耿,張思新只合忍痛割愛送美人于他,又怎能奪其所愛,平白地自斷臂膀?
如今燕霡霂另娶她人,就等于公然拒絕了白灼華。張思新對燕霡霂心存感激,暗想,“等小潔回來,我親自下旨操辦婚事,等到筵席那日,聖駕親臨,總要為燕相補回顏面。”張思新知道,就算白灼華念念不忘燕霡霂,以白将軍府名家娘子的身份,白謀斷不肯女兒再屈尊嫁與燕大為妾,自己此刻提親,恰逢其時。
張思新想明白其中道理,對颦眉淚眼的少女越生憐惜,“燕大娶了別人,難怪她行止悖逆,大違常态。”他招白灼華前來,一為思念,二為訓誡,眼下卻連責罵的話兒也不忍出口,輕聲道,“罷了。這次,我就不追究了。”
君王眉眼溫柔,白灼華心頭一酸,說不出是感激是羞慚,她默然許久,終于鼓足勇氣,“陛下,阿奴有話要說。”她不知道即将脫口而出的是否會觸怒天顏,她也真心不想傷害眼前的男子,然而,有些話兒,卻不能不說。
少女的面容恭謹肅整,透出一股認真的堅持,張思新笑了一笑,“你說!”白灼華扶着床榻,端端正正地跪倒,“其實,阿爺責我,并非僅僅因為阿奴犯了宮中禁忌。”張思新的眉梢輕輕一動,雙眸靜靜凝望少女,聽少女繼續說道,“阿爺告訴阿奴,聖人令我取供內職,阿奴不肯,故而招致阿爺鞭笞——”
她垂頭不敢觀望君王,因而也看不見張思新眉間陡然凝聚的複雜神色,房中忽然安靜了下來,靜得聽得見微風浮動清煙的聲音,白灼華橫下心來,咬牙磕頭,“阿奴不願嫁,求聖人成全!”
張思新望着眼前纖弱的人兒搖搖擺擺,仿佛拼盡全身骨血向着自己哀懇,君王的心裏,驀然翻騰起一股久違的無力和疲憊感。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自己二十餘年寄情聲色,以為天下美色唾手可得,卻原來,能撥動自己心弦的女子,任她蘭心蕙性,從來都不曾屬于過自己。張思新心高氣傲,自命不凡,偏偏在情關上,屢屢成了輸家。
白灼華等了許久,聽見張思新長長吐口出氣,“蒟蒻,你起來——”白灼華大着膽子仰望,張思新眸子清泠安寧,如兩泓秋水,辨不出一絲悲喜,“我知道了,你身上有傷,回去歇息吧。”白灼華微微一怔,“聖人!”張思新垂下眼睑,“我會告訴白将軍,此事暫緩,叫他別再逼你。”他揮了揮手,聲音有些衰弱無力,“回去吧!”
白灼華不易察覺的松了口氣,虔誠叩頭,“阿奴涕謝君恩!”張思新将眼神投向案幾上袅袅吐煙的香爐,淡淡言道,“我已派人前往海國,去尋小潔回來。你若有什麽心事,待他回轉,我令他前去見你,你們說個明白。”
白灼華肩頭微微抖動了一下,暗暗閉上雙目。她想,她是應該再次叩謝天恩的,然而,她只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
白灼華歸家以後,白謀果然再不迫他,因為戰事緊張,父親很快又奔赴玉城。白灼華隐隐聽說,北國皇帝歐陽寂鼎湖之後,他的弟弟歐陽宓登臨大位,再次遣使與南國議和。而國內最受人矚目的二皇子,被褫去親王尊崇,處以流刑,放逐到碧城郊縣的執一山“曲金馬場”服役。白灼華不明白張思新緣何如此決然,他禦筆定谳時,當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轉眼過了十一月,張思新聖躬恢複,出席盛大的冬至朝會,祭拜天地。白灼華傷勢也逐漸好轉,眼見雕花欄外臘梅競相吐豔,燕霡霂卻仍舊音訊全無。張思新果然不提婚嫁之事,只遣人送來了兩盆一品粉,說是外國使臣進獻的,賜給白家娘子。一品粉的苞葉粉嫩可愛,大夥都覺有趣,置于院中,更添了幾分喜慶。
然而,少女的心情卻歡暢不起來。父親白謀臨走時嚴令,除了應召入宮,白灼華不得私自外出。少女心事重重,每日閑坐,黯然神傷,一顆心只盼望着燕霡霂回轉,向他道明真相。這日正百無聊賴間,忽聽婢女通報,有位區姓郎君造訪。白灼華心頭一驚,書房相見,原來是區曦到了!
白灼華數月不見區曦,舊人重逢分外親近。區曦告訴白灼華,自己奔赴家鄉後,家人終究不治仙逝,此次區曦返回木都,是為迎接落星離開。八月聖旨查封碧海雲天時,落星本當判杖流之刑,區曦暗通關系,偷偷轉了落星出來,安置與木都一處院落中。家鄉處理完喪事,區曦回轉木都,欲接落星離開南國,隐居起來。沒料想的是,落星另尋了人家,拒絕與區曦同往。區曦也不勉強,雙方喝了別離酒,區曦記起白灼華,便登門向她辭行。
白灼華安排酒筵,兩人小酌敘舊,東南西北地閑扯,漸漸彼此眼裏有了醉意。白灼華忍不住開口,“區先生,有件事情壓在我心底許久,一直想跟先生應證。”區曦挑了挑眉頭,“什麽?”白灼華擡起雙眼,定定瞧了區曦,“人都說南蕙北雪,區郎莫非就是北雪先生?”
區曦呆了一呆,驀地笑了,“你鼻息通神,辨不出我是誰麽?”因為酒力蒸騰,白灼華雙頰泛出紅霞,嬌軀也微微晃動,“我只是奇怪,你這麽好的本事,為何要隐瞞姓名,跻身南朝香堂?”
區曦垂下眼睑,轉了一下手中酒盅,默不作聲。他自然不能告訴眼前的少女,他之所以屈尊三昧香堂,意在熟悉皇城地勢,伺機奪取玉昙花。他更不能告訴白灼華,當日搶奪玉昙花以後,區曦悄悄将花藏于白灼華轎中,這才瞞過禁衛的搜查。可惜,玉昙花終究沒有挽回家人的性命……
區曦重新擡起眼來,“其實,我也有個疑問,想要問你——”白灼華笑道,“什麽?”區曦笑了一笑,“那日你跟皇帝說近身香遺失,可是将香送與了何泰銳?”何泰銳?這個熟悉的名字陡然劃過耳畔,白灼華的心都狠狠一震,杯中酒大半灑了出來。少女臉色煞白,“別提這個人!” 區曦眼神閃過一絲訝異,她為何反應如此強烈?莫非真是被我說中?
少女的神色漸漸浮現出慌亂,這個壓在心底許久的名字,在酒力的催助下,慢慢地翻湧上她的心頭,迫使她重新面對那一幕幕的心酸往事。金哥哥,我一直活着,不就是為了要見你,與你在一起麽?白灼華煩亂地按住胸口,眼神漸漸迷蒙渙散。區曦暗暗吃驚,伸袖在她面前撫了一撫,“白娘子,你還好麽?”
他袖間的香氣似乎含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白灼華眼神再次凝聚起來,她長長的舒了口氣,望向區曦,“先生,你可曾煉制過返魂香?”區曦沒料她提出這個問題,眼神一怔,旋即浮現出一種奇異的哀傷,緩緩點了點頭。白灼華雙眼倏地亮了起來,“可靈驗麽?”因為緊張,她的聲音都微微發顫。區曦長嘆口氣,“倘若軀體健全無損,返魂香便能奏效,倘若死者軀體殘破,就沒有法子回天了。”
區曦腦海裏,浮現出舊日的一片火海,白灼華的心卻狠狠的一跳,她早就聽說,皇帝悄悄将心愛女子的遺體藏于深宮禁地,如此說來,自己倘若煉制返魂香,分離體內的魂魄,或許就能救活上官清,也就等于救活了自己。白灼華碧綠的眸子裏閃爍着光芒,驀地起身拜倒,“多謝先生指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