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君恩應不絕

白灼華腦中存了念頭,當日進宮,晚間徑直宿于昭穆殿中。好不容易捱到深夜,白灼華悄悄起身,辨別方位,向着禁宮奔去。

夜空一片青黛顏色,玉梳形狀的月輪朦胧,清而不亮,沿途梅花幽香延綿不斷,潑墨山水般的花草樹木,于濃黑中透出點點斑駁,影影綽綽,模模糊糊。禁宮靠近皇城北邊,比鄰三清觀,平時人跡罕至,夜半越發靜得駭人。白灼華一顆心撲騰亂跳——夜間游蕩皇城,私闖禁宮,倘若撞上巡夜的禁衛,自己又多出一樁大罪。然而,她又怎能不去?她終要證實一下所想,方可安心。

深夜陰氣漸濃,也許體內的魂魄作祟,白灼華的膽子,慢慢壯了起來。她熟悉皇城布局,輕巧地躲避禁衛的視線,終于抵達禁宮。厚沉的宮門緊閉,高挂的兩盞燈籠如同一雙眼睛,冷冷地俾倪着來人。白灼華遲疑片刻,伸手推門,咯吱一聲,院門竟未落鎖,緩緩晃蕩開去,一陣凜烈的陰風,從門縫裏瘋狂撲出,劈上少女的面頰,冰冷刺骨。

白灼華打個寒噤,猶豫着向內張望,昏黃的燈光搖曳,眼前依稀伫立着一塊碩大的山石屏風,遮擋住了視線。少女定定心神,踏入檻內,饒過屏風。泠泠月色下,院落的花木躍入眼簾,少女的面色驀然一凝——眼前的一切,竟然如此地熟悉!這裏分明重現自己舊時雲國居所的模樣。她仿佛又回到雲國浮城,滿園飄香的風月樓裏,他們飲酒歡樂,醉生夢死。冬日老梅盛放之時,她挖掘樹根深處,埋下一壇龍腦酒,待到翌年春暖花開,兩人坐于樹下,彈琴吟唱,竟日飲不足。

白灼華輕輕彎腰,撫摸樹下的石凳,凳上镂刻的“非”字還在!那是一次醉酒後,雙頰酡紅的少年炫耀內力,指尖力透石壁,書寫而出。她笑着要他寫下自己的名字,少年卻寫了這個非字。剎那間,她讀懂了他眼底的怯弱和矜持。哎,這位癡情的君王,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從萬裏以外的天上之國,歷數女子用過的物件,再逐一完好無損地搬回南朝皇宮裏!

胸中生出一絲愧疚的絞痛,白灼華慢慢步入香閨。因為時常擦拭,房中一塵不染,仿佛主人就在近前,即将探身出來,迎接佳客。牆上懸挂清麗女子的畫像,幾上的掐絲琺琅龍鳳蛋瓶①裏,疏淡地插着數枝紅梅。再往裏間,一張镂刻雲龍花紋的紫檀木架子床立在卧房正中,兩側燈籠的微光投射到床前,依稀描畫出帷幔佳麗的姣好身形。“她的遺體,便在榻上麽?”白灼華的心跳止不住地加快,她一步一步,緩緩走至床榻邊上,屏住呼吸,伸手掀開了帷幔。

伴随帷幔的輕輕舒展,一股寒氣迎面撲來,猝然不及的閃亮光華耀花了白灼華的眼睛,她閉上雙目,停了片刻,方才慢慢适應着張開——榻內遍布寒冰,簇擁着當中一具水晶棺柩。帳頂一顆碩大夜明珠,照耀出棺中女子的絕代容顏,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女子仿佛熟睡一般,嘴角挂着淺淺笑顏。

白灼華的胸膛仿被重重搗了一下,就是這位娘子麽?張思新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讓死去多年的女子,猶自保持着鮮花般嬌妍的容顏。榻上的上官清,似乎并未逝去,只是沉入一個甜蜜的美夢,不久以後,女子就會蘇醒,燕燕輕盈,莺莺嬌笑。

白灼華神思迷蒙,呆呆凝望女子,不知怎的,胸中滾過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淚水驀地溢出眼眶。榻上的女子,沉入夢鄉碰到的是誰?她流連塵世,祈盼的人又是誰?她似乎與自己糾纏着藕絲般、千絲萬縷的糾結,斬不斷理還亂。白灼華忽然有些羨慕她——這位娘子,敢愛敢恨,比自己強得太多了!自己,自己?她是誰,我又是誰?

何泰銳!這三個字忽然鑽入白灼華的腦海,她沉入夢鄉碰到的是何泰銳,流連塵世祈盼的也是何泰銳。她輾轉與自己合為一體,所為的只有這個男子,這個如天地一般頂立的男子,何泰銳!白灼華腦中轟隆作響,何泰銳這三個字仿佛一把尖利的鑿子,鑿着她的頭顱,鑿得她頭痛欲裂。

白灼華狠狠掐了自己胳膊,拉回自己迷惘的思緒,“我不是她,我是白灼華,我要盡快離開這裏,盡快煉制返魂香,我要設法救活了她,助她脫離皇城這個囚籠,成全她和夫君的一片癡心。”白灼華無暇細思,這個返魂的過程何等艱辛,少女神思迷離,不住告誡自己,“我不是上官清,我是白灼華——我要快些逃離此地,以免神暈目眩,失了方寸!”

白灼華正待逃離,耳邊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少女心頭一驚,是張思新來了!怎麽偏偏這時候來?白灼華暗叫不好,慌忙搶身帷幔之後,凝神屏息,唯恐君王察覺。她剛剛隐藏身形,就見張思新提着琉璃宮燈,步入房中。他的腳步輕柔,似乎唯恐驚醒夢中佳麗。朦胧的燈光映在君王面上,流轉出淡淡的光華,透出幾分幽涼、憂傷和無奈。

張思新的神情,不複平日的威儀森然,燈光拉長他的身形,連白玉地磚上的淡淡人影,也透露出落寞和孤獨。白灼華胸膛湧出一股強烈酸楚,那酸意沖上眼眶,激的她雙眸一熱,眼淚忍不住滑落下來。二十年來,他便一直守着這具不說話的屍體麽?他守着的,何止是個不說話的屍首?他守着的,分明是無窮無盡的絕望。他可真傻!精誠不散,終成連理,這些分明哄人的鬼話,他明明知曉,卻為何不肯放棄,卻偏要折磨自己?白灼華不敢擦拭眼睛,淚水濡濕了她的面頰,流入頸窩,燙疼了她的肌膚,只燙到心靈深處。

按照禁宮慣例,每逢初五夜晚,禁宮服侍的黃門都會點燃宮燈,虛掩宮門,悄然退去,留待君王獨自前來。今日正是初五,張思新照例前來,他挂好宮燈,走到女子榻邊,卻不似往常那般掀開帷幔,只靜靜站立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君王忽然開口,“蒟蒻,還不現身麽?”

張思新踏入房中的瞬間,幽幽綠萼香撲鼻而來,君王心頭湧起一陣驚怒——原來是她私闖禁宮!好大的膽子!這裏的一切,是張思新為自己年輕歲月留存的一片淨土,他不願意任何人闖入,打擾榻上娘子的安寧,或者窺探到自己心底的秘密。這個大膽妄為的少女,肆無忌憚地闖入,剝開君王隐藏于心的陳年傷疤,探查到自己不欲人知的軟弱和回天乏術的挫敗感。對于驕傲的張思新而言,這不谛揭示出一個莫大的恥辱——其實,驕傲的君王哪裏知道,他的年輕歲月,那個清俊而多情的影子,早已深深镌刻于眼前少女的心中,揮之不去。

張思新一語道破少女行蹤,白灼華呆了一呆,慢慢移出身形,她不敢擡頭,唯恐君王瞧見自己的滿臉淚痕,窺破自己的激蕩心緒,窺破自己的奇怪身份。白灼華死死盯住地磚,不敢開口。盡管如此,她也能感知到,張思新的雙眸神光流轉,射出兩道鋒利的光芒。迫于君王無形的威懾力量,白灼華雙膝軟倒,慢慢矮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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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思新眼神冷冷,“你來此作甚?”白灼華喉頭哽咽,停了半晌,将千言萬語,化成一個深深的跪拜,“阿奴——知錯!”張思新并不理會她的求饒,提高聲音,重複問了一遍,“你來此作甚?”白灼華竭力穩定情緒,用細細的聲音回答,“阿奴睡不着,随便走走,不經意來到了這裏。”許是心頭發虛,她解釋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張思新低下頭,定定瞧着少女,他的眼神深處,泛起冷冷的光,“果真視國法于無物——宮闱禁所,是你亂闖的地方麽?”白灼華依舊恭順跪拜,“阿奴知錯。”張思新氣極而笑,“認錯倒快——”跪立面前的小小人兒,想來怕的厲害,她渾身都微微發抖,連聲音也帶着顫音。張思新有些疲憊又有些厭煩地望着她,在心底迅速掂量了一下,沉聲吩咐,“你且回去,明日跪在香堂思過。”說罷背手過去,再不看她一眼。

白灼華肩膀抖了一抖,應聲告退。跪拜完畢,她緩緩站起身來,凝望君王的背影——暗夜之中,失去白日衆星捧月簇擁的君王,格外地形單影只,孤寂可憐。白灼華忍不住開口,聲音仍舊有些顫抖,“你——忘了她吧!”張思新猛地轉頭,目光如針,“你說什麽?”白灼華垂下眼睑,卻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天下窈窕如雲,她,她,不過庸姿下體,不值得你如此——”張思新微微變色,“你果真太過放肆!是要好好管教才好!”提高聲音道,“退下!”白灼華嘆了口氣,眼淚再次撲簌簌滾落。她其實哪裏有勸慰的資格?白灼華扭頭,逃離這個傷心之地。

翌日,白灼華跪在香堂待罪,不久,數名宦侍帶來皇帝的口谕——白灼華屢犯宮禁,不知自檢,反愈生驕矜之心,言止恣意,悖逆無禮,笞責三十以儆效尤,着其閉門一月,靜思己過。

白灼華跪聽聖旨時,面容出奇地平靜,對施與自己懲罰的張思新,也毫無怨怼之心,她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虧欠他太多,縱然遭他笞打,也心甘情願地領受。倘若一頓笞責能斷絕他對那位娘子的癡纏眷戀,即使責打地再重些狠些,她也欣然恭領。然而,肉體終究不如心志來得堅定,三十板刑數目不輕,少女柳亸花柔,只疼得昏天黑地,暈厥過去。

刑畢送回白府,白灼華從昏沉中醒來,惦記着動手煉香,奈何身子疼的動不得,只能耐下性子養傷。她吩咐侍女預備香料,盼着自己盡快痊愈。歇了些日子,傷勢尚未好轉,卻聞聽燕霡霂身隕的驚天噩耗。

陡聞巨變,白灼華腦中一片空白,只是難以置信,他臨走之時好端端的,怎麽會猝然西歸?蘇荷告訴娘子,她打聽到消息——皇帝查實,燕霡霂遭遇雪崩意外身亡,楚劍已送回木都。如今死訊傳遍整座城池,燕相氣急發病,卧床不起。

白灼華再沒想到,自己翹首盼望,竟然等來雷殛噩耗。她呆呆半晌,咕咚一頭栽倒在榻上。蘇荷慌忙尋找大夫,白灼華半昏半醒,夜間便發起高燒。她原本杖傷未愈,這一折騰,越發起不得床,迷迷糊糊卧榻數日,杖傷總不見好,神情也十分恍惚。一時間,白家諸位叔嬸姑姑皆來探望開解,督促延醫用藥。

如此耗去一月,轉眼已到來年。辭別舊歲的鞭炮噼啪作響,白家年節應酬的玳筵不斷,白灼華昏昏沉沉,只靜卧養病。遮蔽床榻的這一層薄薄的帷幔,隔絕了外面的歡樂,也隔絕了她心頭的希望。白灼華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好多事情都沒有交代清楚,他就這麽毅然決然的走了?他實在太過酷忍,無聲離去,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願給她。

這日,蘇荷捧着藥碗進來,白灼華正以手支頤,散着頭發,倚靠隐囊發呆。蘇荷喚道,“娘子,該吃藥了!”白灼華也不理會。蘇荷忍不住道,“娘子,上元節到了,我扶娘子梳洗,咱們乘車去街上觀燈,沾沾喜氣,好不好?”白灼花愣了一愣,“上元節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按照南朝習俗,白晝為市,夜間燃燈,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處處火樹銀花,百姓們通宵達旦,歡慶三日。

縱然缛彩分地,繁光綴天,這樣的繁華,與自己卻有什麽相幹?白灼華黯然神傷,“不去。”蘇荷又勸道,“娘子不耐煩走動,咱家園子裏紅梅開了,要麽我扶你下床,我們賞花散散心?”白灼華兀自搖頭,蘇荷急道,“娘子終日悶在房中,又不肯走動,傷勢如何能好?只怕更要悶出病來。”白灼華默然不語,蘇荷嘆了口氣,遞上藥碗,“娘子且喝藥!”

白灼華懶懶的推開藥碗,“倒了它吧!”喝藥又有甚用?藥哪裏治得了她的病?蘇荷陪上笑臉,“這并非尋常藥湯,這是皇帝昨日令宮人送來的,說是什麽珍奇藥材,今日才剛熬好,熱氣騰騰的,我趕緊端來給娘子。”白灼華呆了一呆,“聖人吩咐的?”蘇荷點頭,“聖人的心思也真奇怪,難怪人說天威難測,他下旨杖責,累娘子躺了這許久,怎麽又想起送藥來?”白灼華垂下眼睑,幽幽道,“你不懂的——”她沉吟片刻,喃喃自語,“他雖然杖我,我卻不覺得委屈。”蘇荷瞪大眼睛,“為什麽?”

白灼華望了藥碗,內裏一汪暗黑的藥水,翻騰起的苦澀味道撲鼻而來,少女扭過頭去,“聖人心中藏着許多苦,旁人不知道,他也無法說與人聽,我卻是懂的。”蘇荷撇嘴道,“皇帝怎麽會苦?”白灼華無聲地笑了一笑,“說是聖人,其實聖人也不過普通人,十二因緣,三世因果,自然相同。你當他佛陀不受苦果麽?”凝神片刻,又道,“世人罵他縱情聲色,其實,陛下用情至深,只是衆人不明白罷了。”

蘇荷眼神閃過驚訝,“這話怎麽說?”忽而笑道,“娘子既這樣講,為何卻不肯嫁入內廷?”白灼華面上一呆,眼圈驀地紅了。蘇荷自悔失言,“是我不好,說錯話了!”解嘲似的推上藥碗,“娘子喝藥!”白灼華蹙着眉頭搖頭,“我吃不下,你端走吧!”蘇荷急道,“皇帝賜下的藥,哪敢不喝?倘若被人知道,那可犯下不得了的大罪!”

白灼華白了蘇荷一眼,“一碗藥而已,又非鸠酒,喝不喝的,皇帝哪裏會知道?”停了一停,又道,“聖人既非千眼千手,許多事情自然不會知道,他也管不了世間紛紛擾擾的無盡煩惱。”說到這裏,似乎觸動心事,面色黯然下去。她言辭句句無禮,蘇荷驚得張大嘴巴,半晌問道,“娘子,倘若中貴人前來探視,我怎麽說?”白灼華神情倦怠,不耐道,“你就随便糊弄他兩句,有甚麽相幹?”

“原來你便這般欺君!”就在這時,風中忽然傳來一句話語。白灼華循聲望去,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門口,正是張思新。窗外婆娑竹影,映着他一襲月白常服,日影反照,神光離合,男子疏朗玉立,仿佛一竿纖長挺拔的淡竹。白灼華呆呆望着來人,她再沒想到,青天白日,張思新會跑到這裏來。為何卻不見門人通傳?不知他立了多久,自己那些悖逆胡言,他又聽到了幾分?

自從禁宮撞上張思新,白灼華月餘不曾見他,陡然碰面,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怎的,胸膛一陣酸熱,淚水不聽話的滾落下來。她淚眼婆娑,張思新的聲音不由軟了下來,“蒟蒻別哭。”

張思新一邊說着,自顧自邁入房中,白灼華這才發現,皇帝身後尾随數名宦侍,捧着一個食盒。白府侍女,立在門外探頭探腦張望,滿臉焦急。她們想是得了皇帝旨意,所以未曾通傳。蘇荷乍見皇帝親臨,吓得傻了,忘記奉茶,只怔怔立在一旁。張思新榻邊坐下,細細端詳白灼華,“真是消瘦了些!”吩咐衆人退下。

白灼華呆呆望了皇帝,“陛下,怎麽——怎麽來了?”張思新笑了一笑,“今日過節,我閑來無事,走着走着,就到了你這裏。”停了一停,又道,“蒟蒻滿嘴胡言,妄議君非,看來,還是杖得太輕。”白灼華面上一紅,不争氣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張思新擡手拭擦了她面頰淚水,眼神漸漸變得溫柔,“聽說你傷口一直不好,還疼嗎?”白灼華搖了搖頭,“早就不疼了。”她面容蒼白憔悴,一幅無精打采的模樣,張思新心下憐惜,暗忖,“也不知什麽原因,我腦子裏總牽挂着這個小東西。”他換上笑臉,提高聲音道,“我帶了吃的給你。猜猜看,是什麽?”

白灼華瞧了食盒,“是元宵麽?”張思新搖了搖頭,親自動手,打開雕龍盤鳳的鎏金漆盒。白灼華好奇望去,食盒鋪了薄薄堅冰,當中一個碧玉小盞,盞內點心似凍非凍,瑩潤若脂,如霜欺雪,其上點綴櫻桃,煞是好看。白灼華驚道,“櫻桃酪酥?”張思新笑了一笑,“病中本不該吃這個,醫官說你胃口不好,今日就放縱一次,你喝完了藥,我就許你吃一碗。”

櫻桃酪酥是她最愛的點心,也不知皇帝從哪裏打聽到的?新鮮櫻桃本該五月采摘,元月弄來,想來花了相當的心思。白灼華暗忖,“他哪裏是無意間上門,分明是特意來看我的。”鼻中越覺酸楚,垂頭不語。張思新奇道,“怎麽?還不肯吃藥麽?”“我肯的——”白灼華脫口而出,聲音卻有些哽咽。張思新遞過藥碗,白灼華骨碌碌一飲而盡,張思新眼神漸漸溫柔,“從來二郎吃藥,我也是這般哄他的——”

談及流放在外的二皇子,張思新滿臉柔情,白灼華心頭驀地一痛,低聲喚道,“陛下——”張思新略帶歉意自嘲一笑,“不去說他——”取出碧玉小盞,輕輕摸了一下杯壁,“我吩咐少放堅冰,這會兒冰氣剛散,趕緊吃吧!”

白灼華嗯了一聲,捏着小勺吸了一口,只覺冷香繞舌,甜美甘沁,融澈心脾。她眼眶發熱,不敢擡頭,吃了兩口,喉頭哽咽地難受,終于停了下來,“陛下,酪酥甘美,阿奴卻委實,委實難以下咽!”張思新接過小盞,幽幽嘆了口氣。白灼華定定望了張思新,“君無戲言,陛下——他真是走了麽?”張思新面含憐惜,點了點頭,“蒟蒻,人死不能複生,這世間最多的,便是無奈——”君王低聲唏噓,“你若傷心難過,不妨痛痛快快哭出來。”

白灼華呆了一呆,仿佛被人點中痛處,哇得放聲痛哭。這一開腔,少女壓抑數日的傷痛、悔恨、失落,委屈,絕望,宛若大海奔騰,驚濤駭浪化成了滔滔淚水,源源不絕地湧出。張思新有些無奈的望着少女,不由自主張開雙臂,想攬這柔弱的少女入懷。然而,張思新想了一想,卻克制住自己,慢慢收回手去,只輕輕地摸了摸少女的頭發。

這段日子,張思新一直關注燕霡霂的行蹤。因為海國再三推托,聲稱尋不出燕霡霂的下落,張思新特令員外郎唐鳴前往海國探訪。唐鳴多方尋求,獲知一個重要消息——一名男子偷盜海國寶物,潛逃至海之角,遭遇渺軍的追擊圍堵,男子因為寡不敵衆,畏罪自殺,屍骨沉入海底。唐鳴細細對照這名男子的音容相貌,斷定就是燕霡霂。

獲得這個驚天消息,唐鳴吓出一身冷汗,派人飛馬加急禀告君王,等候示下。張思新難以置信,火速修書一封,下旨唐鳴谒見海國皇帝麓淩,查實真相。麓淩滿臉震驚告訴唐鳴,海之角堵殺的盜賊,确實搶奪了海國國寶泫泫石,男子蒙着面巾,辨識不出身份,最後畏罪毀石自殺,海國諸人皆可為證。

麓淩振振有詞,與唐鳴私下探訪的結果相合,唐鳴一時無奈,麓淩婉轉規勸,又贈送唐鳴奇珍異寶,請他代為斡旋,避免兩國誤會生出嫌隙。唐鳴得了好處,回國面聖,奏明情況,遞上楚劍為證。張思新大為悲恸,思忖再三,略略想明白了當時環節——以燕霡霂的性情,為救活新婚妻子,搶奪海國泫泫石,并不奇怪。可惜的是,亡妻活不轉來,他前往海之角招魂時,又遭遇渺軍圍堵,因為寡不敵衆,又恰逢琴斷朱弦,男子心灰意冷,自盡身亡。

張思新熟悉燕霡霂的性情,他怎麽也未料到,一貫冷硬的燕霡霂,竟然憤而自戕,了結掉自己年輕的生命。張思新召回南國派駐海國的官員,官員所奏,與唐鳴基本吻合,張思新這才斷定,燕霡霂已然身亡。此事卻不宜對外聲張。張思新悄悄傳召燕遨天,擺出證物,言明狀況,對外只稱燕霡霂遭遇雪崩,意外身亡。

燕傲天乍聞兇信,呆了半晌,驚痛惱恨交加,臉色煞白,跺腳恨道,“不孝之子!”話音未落,一口氣接不上來,閉氣暈去。燕相莫名抱恙,多日再不上朝,很快朝堂議論紛紛,燕霡霂身亡的消息,如投入湖心的石子,蕩開一輪輪的波浪,迅速傳遍整座木都城。不少禦史言官暗自歡喜,偷罵一句,“軍漢罪有應得!”

作者有話要說:

①掐絲琺琅似乎清朝才有,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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