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蕭蘭不辨真

作者有話要說: 重修了一下

“梅兒,別哭了,咱們再等等消息,一定會有辦法的。”油壁車內,白灼華舉帕子替張漪拭擦眼淚,眼神帶着些許的無奈,低聲勸慰嘤嘤哭泣的公主。

“他性格倔犟,言語沖撞,又不肯低頭,”張漪兩道煙眉糾結在一處,愁淚千行滾過唇角的面靥,“如今身陷囹圄,不知要吃多少苦……”

張漪言語中的他,指的是黑國儲君明珠,張漪的未婚夫君。南黑皇家聯姻,明珠迎娶張漪,是早已定好的天家喜事。然而,今年六月,明珠忽然向張思新提出,不願迎娶南朝公主。張漪惱羞難當,發誓與明珠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張漪嘴上賭咒,心中卻對這位英俊的郎君念念不忘。兩月之後,黑國發生了一件驚天命案,張漪的一顆芳心,不自禁地又懸在半空之中。事情是這樣的,黑國出生僅八月的小皇子澄江,莫名受到驚吓,猝死皇城。黑國皇帝無塵悲恸震怒,查明緣由,明珠被指認為幕後兇手,他嫉恨幼弟蒙寵,擔心自己儲位不穩,故而痛下殺手。

雖然明珠一直厭惡小皇子的生母,黑國新的皇後娘娘,還曾公然闖宮弑殺後母,然而,張漪怎麽也不相信,明珠會作出弑弟的行徑。黑國接踵傳來壞消息,明珠對罪行供認不諱,皇帝大怒之下褫其封號,打入監牢。張漪心亂如麻,匆匆求父親救助明珠。不巧的是,張思新正卧榻養病,他本就惱恨明珠悔婚,置自家顏面為無物,更兼南朝國內紛亂不斷,張思新自顧不暇,哪有心思去管鄰家的閑事?他斷然拒絕女兒,責令她莫再提起明珠。張漪無奈,哭着尋找大哥相救。張颀與明珠交往深厚,本拟設法營救明珠,他安慰妹妹寬心,立刻遣人攜帶銀錢趕赴黑國土城,打探情況,伺機援手。

張漪于閨閣中等候消息,一顆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生。這日正逢十五,公主照例約白灼華去萬年寺燒香祈福,一路之上,女兒家愁情百結,長籲短嘆,珠淚亂滾,恨不能将眼淚穿成金縷,遞入獄中寬慰郎君。

白灼華一邊勸解張漪,一邊在心中唏噓——赤焰金鳥的逃離,似乎将南朝的國運一并席卷而去。金鳥獲釋後,南國的形勢天翻地覆。八月以來,各地沙奴紛紛暴動反抗,北國戰事更不太平,而皇帝始終擱在心間的二皇子秦韻文傷重昏沉,生死未蔔。如今正值十月,張思新照例居于白辱閣休養,也不知皇帝面對殘荷枯水,心中是何等地郁結煩亂。

屈指算來,燕霡霂仙逝已然十月。這大半年來,張思新多次向白灼華暗示,欲納她入掖庭,白灼華每每言辭躲避,張思新雖不追逼,然而,從這位中年君王望向自己的眼神裏,少女讀出了男子蘊藏的渴望和深情。想到這裏,白灼華下意識摸了摸挂在脖項的香囊,自從佩戴香囊以後,體內的魂靈似乎受到了某種神奇力量的壓制,自己的情緒也穩定許多。

今日往萬年寺上香,白灼華暗暗祈福,南國國祚太平綿長。為免招搖身份,這次前往寺廟,張漪照例只帶了十數名金吾,并未驅趕游人開道,衆人打扮成尋常人家的模樣。車行了一陣,忽然前面吵吵嚷嚷,仿佛發生什麽大事。兩人拉開幔幕望出去,街面數百人摩肩擦踵擠成一團,将道路圍得水洩不通。路人指指點點,雙眼放光,不知議論着什麽,白灼華吩咐侍女前去詢問,等了一會,侍女沉香回話,臉上帶着驚訝和些許的興奮,“娘子,那個死刑犯的屍首,被人劫走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微微變色。沉香口中的死刑犯,指的是轟動全城的沙人魏蒹葭。他盛名多年,前幾日官府處之以絞刑,鬧得全城沸反盈天,觀刑者不計其數。無數女娘掩面哭泣,有的當即昏死過去,跪地哀懇者更是黑壓壓排布了大片。朝廷下令,絞刑之後,陳屍三日,以儆效尤。魏蒹葭的屍首高高挂在旗杆之上,官府派駐士兵,日夜看守。

沉香眼神中透着好奇,雙手比劃,“挂屍首的旗杆多高呀,守衛的官兵們人數又多,也不知道什麽角色,這麽神通廣大,悄沒聲息地劫走屍體,到今日清晨才被發現。”劫死囚屍體,與死囚犯同罪,張漪止住哭泣,眼中閃過猶疑,“何人如此大膽?”她的心中,立刻劃過一個名字——自己的大哥張颀。哥哥對魏蒹葭的喜愛,張漪清楚不過,聽說張颀定谳蒹葭死刑時,提筆的手一直發着抖,他座下能人衆多,劫走屍首掩埋,絕有可能。

白灼華也聽說過張颀與魏蒹葭的風流韻事,嘆息一聲,“人死為大,早日入土為安才好。”麝香一旁插嘴道,“這麽美的郎君,真正可惜了!”衆人啧啧惋惜,惟獨蘇荷低頭不語。白灼華心中奇怪,“這丫頭平日最多嘴多舌,怎麽今日做了悶頭葫蘆?”打量蘇荷,她正摸着手臂上的金腕钏出神。白灼華忍不住問,“蓮兒,你怎麽了?”

聽白灼華呼喚,蘇荷猛地回神過來,愣了一下,忽而笑道,“娘子,你看我的金手钏好看麽?”白灼華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咦,我記得從前你只戴一支,如今怎麽成雙了?”蘇荷點了點頭,似笑非笑,“正是成雙了。我娘的遺物,原本就是一對,多年來我只當丢了,昨晚忽然尋出來一支,這不就團圓了?”

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白灼華低下頭,再次細細端詳她手腕上的金跳脫——手镯雕刻成水仙花樣式,除了黃金打造外,并沒有什麽特別,不知怎的,白灼華心裏咯噔一下,腦中模模糊糊閃現一個念頭——眼前的場景,似乎十分熟悉,好似哪裏曾經發生過。她仔細想了一想,會是什麽時候?一旁的麝香笑着打趣,“蓮兒最愛沉甸甸的金貨,如今手钏失而複得,她平白地賺到了一筆,怕是歡喜得覺也睡不着!”蘇荷斜睨麝香,輕輕地笑了一笑,“可不是麽?我昨晚果真睡不安穩——牽挂這麽些年,如今終于知道了它的去處。”

她最後的一句話說得很慢,語氣與素日不同,沉香忍不住取笑,“就數你小氣,一個金镯子,值得牽挂多年麽?”蘇荷低下頭去,不再說話,衆人話題又回到魏蒹葭身上,這麽個嬌滴滴的藝人,竟然是潛伏的沙國奸細,大夥都覺難以置信,又說南朝官兵居然看守不住一具死屍,官府追究起來,只怕又要掀起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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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兒七嘴八舌議論間,大批官兵趕來驅散人群,油壁車繼續前行,很快抵達萬年寺。上香完畢,公主帶着侍女們禪房喝茶,白灼華心不在焉,一盅茶潑在衣襟上,污了繡裙。公主随行帶着衣箧,侍女們取出一件為她換上,白灼華素簡慣了,穿上縷金繡彩的百鳥裙,俨然變了一個模樣。衆女啧啧稱好,白灼華卻不甚習慣,也不願随着公主外出散步,獨自躲在禪房中誦經。

令白灼華意想不到的是,正當她誦經之時,眼前驀地一黑,似乎一個物件從天而降,籠罩住少女全身。白灼華尚不及呼喊,忽覺血脈一凝,當即昏了過去。

白灼華蘇醒時,撲面一股陰森濁氣,嗆得她眼鼻發酸。少女心頭慌亂,慢慢坐起,身下的石板觸手潮濕滑膩,透出一股黴味。白灼華張大眼睛,等了好一會兒,終于慢慢适應了昏暗的環境——自己原來置身濁穢的石板地上。白灼華渾身發緊,驚恐站起,地上橫七豎八胡亂鋪着草褥,眼前橫亘着怵目驚心的鐵栅欄。這是在監牢裏!

其後,白灼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女獄卒斷斷續續、指指點點的只言片語中,弄明白自己的處境。她竟然躺在是非城官邸的監牢中!是非城人劫持了她——其實,是非城人原本計劃劫持南朝公主張漪,以張思新女兒的性命交換沙國長公主金秋,誰料陰差陽錯,白灼華被誤認作人質,捉來了這裏。

是非城!白灼華輕輕念着這三個字,暗自嘆了口氣。潇河裏星光閃爍,花燈追逐煙波蕩漾,昔日的夜月美景又浮上眼前。為什麽會回到這裏?造化弄人,到底是誰應了誰的劫,誰又成為了誰的癡戀?

獄中星月難辨,白灼華也數不清自己捱了幾個晝夜,反正光陰來去也無人理會。就當她懷疑自己遭遺忘的時候,一個故人意外地撞入她的視野……

蘇荷披頭散發,哭哭啼啼奔入時,白灼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蓮兒?你怎麽——”蘇荷撲倒在白灼華身前,不住抹着眼淚,塵土渥污了她姣美的花顏,“娘子,他們兇神惡煞抓了我進來,也不知關了幾日,我苦苦哀求,他們終于開恩,許我見你一面——”白灼華伸出手,輕輕擦拭蘇荷眼淚,安慰道,“別哭——你可知,還有誰落難麽?”蘇荷搖頭,“我不知道,我一心擔憂娘子的安危,這種龌龊地方,娘子哪裏待得下去?”

白灼華細細打量蘇荷,“他們怎麽肯讓你見我?”蘇荷含淚笑道,“我吵吵嚷嚷,對是非城人講,娘子身子金貴,獄中倘若無人照顧,生病可怎麽辦?他們思來想去,終于答應我來照顧娘子。”白灼華奇道,“我既非公主,他們關我在這裏,卻有何用?”蘇荷搖頭,握住白灼華的手,“我也不明白,”她擡起眼,望向白灼華,“無論如何,娘子總需保重好身子,期待重回南朝的一日。”

暗黑的燈影下,蘇荷的雙眸熠熠閃光,白灼華忍不住嘆了口氣,松開了蘇荷的手,“蓮兒,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她語氣慎重,蘇荷眼神不易察覺地一驚,“什麽?”白灼華輕聲開口,“你還記得天雨山莊麽?”蘇荷點頭,“自然記得。”白灼華笑了一笑,“有天清晨,我意外發現,何泰銳将軍曾經動過近生香,雖然香丸完好無損,我還是能辨識出他的氣息……”

蘇荷瞪大了眼睛,面露不解,“娘子是說,何将軍偷盜近生香?那香丸不是好好地擱在幾案上麽?”白灼華搖了搖頭,“我原以為,何将軍思念亡妻,一念之差,竊取了我房中的香丸。然而,以他素日的性格,根本不該作下這等雞鳴狗盜的行徑。”白灼華面上泛出苦笑,“其實,偷竊近生香的另有其人,她知道我鼻息異常,特別化去了香丸上的氣息——”

說到這裏,白灼華停了一停,目光忽而變得哀傷,“蓮兒,這件事我原本忘記,不久前,你給我看手腕上失而複得的金跳脫,提醒了我——”蘇荷微微變了臉色,“娘子說什麽?”

“是你化去了金跳脫上的氣息,”白灼華的眼神裏,流露出幾絲無奈的傷痛,“手法與上次化去近生香丸的一模一樣,你唯恐我察覺出金跳脫上的異常氣味——”白灼華靜靜地凝望蘇荷,“我不知道金跳脫藏着什麽秘密,但我知道,你原本就認識何将軍,那日,你竊取我的近生香,偷偷拿給何将軍,但他聽說香丸來歷後,拒絕接受,讓你送還給我——”白灼華微微一笑,眼神有些複雜,“我太熟悉他的氣息,你那化香的手法,哪裏除得幹淨?”

蘇荷認真地端詳白灼華,陰冷可怕的笑意一點點爬上她美麗的面容,“娘子果然鼻息通神——”這刻毒的表情太過陌生,眼前女子唇角浮現的冷笑,和着地上的寒氣,瞬間滲入白灼華的骨血,逼迫她狠狠打個寒噤,“果真如此!”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心有不甘地追問,“那麽,在燕大郎熏香中下毒的,也是你麽?”蘇荷嘲諷一笑,“怪他自己太傻,居然相信了你——”

牢房中的燭光仿佛忽然暗了一暗,白灼華跄踉着扶住了牆壁,“蓮兒,為什麽?”面對這個多年來幾乎形影不離的夥伴,白灼華的聲音虛弱而傷痛,“我們相處八年,我當你姐妹一般——”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多年前,父親帶回來這個秀美的女孩,她怯生生望着自己時,眼神是那麽的無辜……

似乎覺得她的問話太過幼稚天真,蘇荷揚了揚眉頭,眼神鄙夷,“你居然問我問什麽?”她雙手交叉放在自己胸口,這是是非城沙人慣用的手勢,象征複國決心的手勢。蘇荷的面色漸漸變得莊嚴,“沙人和南人原本勢不兩立——我的爺娘、親友、無數同袍,都慘死在你們南人的手中!我們要血債血償!”

在蘇荷看來,殺戮南人,真的不需要理由。沙國滅國時的慘狀,在九歲蘇荷的心中,留下了太過深刻的烙印。昔日歡樂的城池,忽然變成了地獄。漫天漫地的血紅,漫天漫地的屍首,空氣裏彌散着哀嚎和屠殺的氣息,令人窒息。她和家奴東躲西藏,心驚肉跳,不知道一覺醒來,是否就會淪為南軍刀下之鬼。雖然過去多年,她還是常常做噩夢——夢中的親人血肉模糊,向着自己招手,忽然,有人橫刀斬下,親人的頭顱飛了出去,鮮血濺了自己滿臉。蘇荷無數次做着這樣的噩夢,想看清揮刀的人,卻從噩夢中驚醒,暗夜裏聽見自己的心撲通亂跳……

白灼華哀傷地望着沙女雙眉間凝聚的殺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蘇荷逼上一步,迫近她,眼神充滿恨意,“亡國以後,你們皇帝下令滅我全家,燕霡霂築高我家城牆,士兵鐵桶般圍住四周,誰敢逃命就放箭射死,我家幾百口活活餓死在裏頭。幸而我娘提前送我逃離,又遇上何将軍,我才免遭屠戮——”

當年,她們主仆遭南軍阻截,幸而何泰銳經過,救回她們的性命。想起何泰銳,蘇荷的聲音漸漸變得柔和,“你說得沒錯,我打小就認識何将軍,想拜他為師,可惜沒有機緣。”蘇荷曾經多次懇求何泰銳,無奈何家劍法不傳外姓,更不傳女子,她也無力握住铻劍,所以不具備铻劍傳人的資格。于是,何泰銳将她推薦給金秋為徒。蘇荷是個孤兒,幼年慘遭家庭變故,她的性情變得十分孤僻冷漠。在金秋悉心的呵護下,蘇荷才慢慢重綻少女的笑容。

蘇荷雖然年幼,卻異常懂事,她敬重師父,理解金秋的理想和信念,也堅定地追随金秋,加入到沙人複國的大軍中去。十四歲那年,她自告奮勇,要求回南朝去作內應,經過種種安排,她設法潛伏在白将軍府中,多年源源不斷地打探和傳遞南朝消息,也暗中刺殺南朝要員。

強作笑臉與敵人周旋,并非一件愉快的事。這麽些年來,沙國必勝的信念,成為支撐蘇荷走下去的勇氣。而那些與她并肩戰鬥的衛士,就成為她異姓的兄弟姐妹。每每與白灼華共處,蘇荷打心眼裏深深鄙視和厭惡這位南朝的貴族少女。她只知沉湎春花秋月,其實什麽也不懂,百無一用!蘇荷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天雨山莊何泰銳乍見白灼華時的态度。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為什麽對其貌不揚的白灼華這般溫柔,竟然花費整日陪坐在她的榻邊?

雖然不明就裏,然而,憑借女性的敏感,蘇荷意識到,何泰銳凝望白灼華的眼神,與素日看金秋,看她,是不同的。因此,這次擄獲白灼華後,蘇荷特意提醒城主,她的師伯蕭峻,對何泰銳隐瞞消息,避免他知曉後節外生枝。應該說,何泰銳對這南朝少女的關注,更加激起蘇荷對白灼華的仇恨!白灼華有什麽資格,能得到天下第一劍的青睐?蘇荷真心盼望,何泰銳能與自己的師父喜結連理,如果那樣,師父多年的情思終于系在了實處,而不是如浮萍般漂泊無蹤,令她這個局外人看了,也倍感心酸。

更令蘇荷始料不及的,是張思新對白灼華的态度!宮中一直盛傳,皇帝改換口味,歡喜上這個姿色平庸的少女,蘇荷卻始終拒絕相信。數月前,當張思新駕臨白府探望白灼華時,蘇荷驚得一顆心差點跳出胸膛,可惜事起倉促,她來不及把握住時機行刺,待皇帝走後,蘇荷真是追悔莫及……

白灼華并不了解蘇荷的遭遇和心思,然而,就算了解又能如何?沙人、南人和是非城的仇恨糾葛,似乎永遠沒有止境,孰是孰非,哪裏辨識得清?白灼華暗自嘆息,忽然記起了什麽,“難怪,在天雨山莊時,我聞到你裙上濃郁的曼珠沙華香氣,心裏還隐隐奇怪,現在我明白了——想必何将軍去黃泉路尋找亡靈,你放心不下去尋他,所以衫裙上溢滿彼岸花的香氣。”蘇荷點頭,“娘子果真明察秋毫!”白灼華苦笑着搖頭,“這半年來,我腦子裏一直盤旋,在燕将軍的香囊和香料裏投毒的,定然是我的身邊人,可惜每次想到你時,我都搖頭否認,我不相信,你會害我——”

蘇荷譏诮一笑,“燕霡霂罪有應得,早該死上一百回了!”蘇荷暗中行刺過燕霡霂數次,奇怪的是,燕霡霂身體裏似乎蘊藏着某種神奇力量,暗中保護着他,所以刺殺一直未獲成功。幸而老天有眼,報應不爽,他終于殒命海國,結束了肮髒罪惡的一生。

談及燕霡霂,白灼華塵封多日的心慢慢又疼了起來,她下意識地低頭,目光落在了蘇荷的腕钏上。金钏在微光下閃爍,仿佛記憶的眼睛,冷冷地俾倪着活人。蘇荷的眼神随着少女流轉,落回自己白皙的手腕上。沙女的心也跟着狠狠一痛!

這幾月來,蘇荷其實與魏蒹葭打過交道,她只并不知曉,對面人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哥哥!相逢對面不相識,這樣的痛苦,更甚于多年無休無止的思念與祈盼。命運真是個可憎的東西,他如同一個頑劣的孩童,以戲耍為樂,撥弄着世人的歡喜哀愁,聽任他們在暗夜的痛苦中輾轉。

蘇荷心底的恨意再次升騰,雙眸裏掀起黑沉沉的波瀾,“這對金跳脫,是先母的遺物。其中一支給了我,另一支給了我哥哥。哥哥失散多年,這金手镯就成為它日重逢的證物。我苦苦尋找哥哥多年,魂牽夢萦,就在幾天前,另外一個金跳脫乍現眼前,它安安靜靜,就套在我哥哥的手腕上——”蘇荷面上的表情複雜莫測,聲音裏也帶着難言的苦痛,她似乎按捺不住心情的激蕩,猛地擒住白灼華的手腕,“娘子,你明白嗎?我終于找到我哥哥了!”

蘇荷美麗的臉上,彌漫着可怕的、仇恨的苦痛表情,她定定地望着白灼華,眼神仿佛一把利刃,要将白灼華活活洞穿,“娘子,你明白我的心境麽?”白灼華暗忖,“兄妹相逢是大喜事,她的表情怎麽如此古怪!”得不到白灼華的應答,蘇荷有些焦躁地手上用勁,幾乎捏碎了她,指甲深深刺破了白灼華的肌膚,“你可知道,看到金钏的那一刻,我的心多痛多恨麽?”

白灼華不明白蘇荷在說些什麽,望着她狀若瘋狂的眼神,低低問道,“你哥哥他怎麽了?”“你問他怎麽了?”蘇荷狠狠甩手,大力下白灼華差點撞翻,聽蘇荷恨恨道,“你居然問他怎麽了!”

蘇荷劫屍時,其實并未預料這樣的結果。她只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劫下魏蒹葭的屍首,依照他生前的遺願,焚燒屍首,骨灰帶回砂城,灑入潇河裏。整理魏蒹葭的遺體時,蘇荷發現,死者的十根手指都被拶斷,僵硬成一種可怖的形狀。全城的女人皆知,死者生前愛美,幾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蘇荷心生恻隐,伸手拉下他的衣袖,想掩蓋住他醜陋的十指。

就在她碰到死者衣袖的瞬間,蘇荷的眼前,忽然跳出了一支金腕钏。夜月撒下瑩白的光芒,塗抹得金跳脫一片慘白。那瞬間,蘇荷仿佛遭利刃破開,四肢百骸都仿佛要湧出血來。她委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終于确認了死者的身份!

童年的記憶模模糊糊在蘇荷腦海中湧現,哥哥從小就美極,怕苦怕痛,特別喜歡流淚,阿爺常常罵他不像個男子漢,不像沙家的男人。他少小離家,四處飄零,原來,原來,他竟然就在自己的身邊!

蘇荷懷抱屍首,放聲痛哭。同伴們都吃驚地望着她,平素最堅韌的蘇荷,居然會這樣竭斯底裏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到達了人生情感的極限。哭了許久,蘇荷起身拔劍,對着屍首縱橫劈砍。同伴上前攔阻,“你瘋了?”蘇荷搖頭,“他是個愛好潔淨的人,一定不願意身穿南朝肮髒的衣衫離去。我要他幹幹淨淨地投胎。”

伴随着蘇荷的話音,魏蒹葭的衣衫片片碎裂,如蝴蝶般臨風飛舞。衆人的目光凝聚于月下的男子,俱各一震。死者怕是沒法幹幹淨淨地往生了!雖然屍體做過清理,男子仍舊滿布傷痕,各種酷刑的紫黑烙印,映襯着他雪白如玉的安詳面容,越發怵目驚心。蘇荷呆呆凝望遍體鱗傷的死者,狠狠握了拳頭,眼神由悲恸轉為狂怒,“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蘇荷的眼裏閃爍着暴怒而仇恨的光芒,與白灼華素日所見的、嘻嘻哈哈的蘇荷全然不同,白灼華不由暗暗憂心,“南國官賈大戶,哪家不用沙婢?倘若個個都跟蘇荷一樣,南朝豈非岌岌可危?”正唏噓間,蘇荷忽又笑了起來,“娘子,你才剛問我,我哥哥怎麽了?你想知道麽?”

沙女的眼神透着幾絲詭異,白灼華忍不住避開她的目光,蘇荷卻湊近她,緊逼不放,“別着急,你很快就能見到我哥哥了!”白灼華一驚,“什麽?”蘇荷面上浮現幾分刻毒的笑意,“知道是非城人為何關你在此麽?”

“為什麽?”白灼華又是一驚。蘇荷輕慢地拍了拍昔日主人的面頰,“因為我告訴他們,你是南朝皇帝的心上人。我們雖然沒抓到公主,擄獲你也一樣有用!”她蔑視着白灼華,帶着毋庸置疑的口氣續道,“拿你交換人質時,我會一直守候你的身旁,跟從前一樣好好服侍你,照顧你……”蘇荷原本計劃,不讓白灼華窺破自己的身份,其實,白灼華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蘇荷的神情異常惡毒,白灼華暗暗心驚,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你們想——做什麽?”蘇荷不理會她的質問,笑着低頭,目光落在白灼華脖子上,驀地一凝,皺起了眉頭,“我早就告誡過他們,務必拿走你身上所有的香料,他們怎麽漏了這個?”蘇荷的手指勾住白灼華脖子上的香囊,“拿走這些香料,免得你作怪!”白灼華佩戴的香囊能鎮定心神,她惟恐蘇荷奪走,慌忙後退躲避,“求你——別拿走它!”囚犯眼神慌亂,蘇荷越發得意,指間用力,扯斷了五彩縧索。白灼華搶上前去,“別拿走!還我!”卻被蘇荷一把推翻在地。

目睹白灼華驚慌失措,蘇荷握住香囊,輕輕吐了口氣,舒展和歡悅壓抑不住地升騰在她秀麗的眉目間,“娘子,你真以為自己鼻息通神麽?你且耐心等候,等我們準備好,我們就會廢了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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