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會凫水?”
洛婵自小錦衣玉食地長大,上面兄長父母都寵着,也知道自己嬌氣,但如今被遲長青當面說出來,她便覺得十分羞窘,手指緊緊攥着衣袖,咬着下唇不言語了。
遲長青還欲說什麽,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十分急促,但是又很是穩健,來人必是一個練家子,他頓時警惕起來,握緊了手中的劍,略微上前一步,将洛婵擋在了身後。
方才因着殺了不少人,劍上沾染了許多鮮血,此時還未幹涸,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濃重的色澤,然而劍芒寒光依舊鋒銳無匹,只要有劍在手,他便仍舊是那個令戎狄聞風喪膽的定遠大将軍!
那腳步聲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四周靜寂無聲,洛婵渾身又開始緊繃起來,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生怕驚動了來人。
緊接着,那夜色之中傳來了一個粗犷的聲音,帶着幾分遲疑:“将軍?”
遲長青眉頭輕皺:“潘楊?”
那人聲音裏帶着幾分欣喜與激動:“真的是将軍!”
一個體格高大強壯的大漢自巷口走了過來,面孔熟悉,果真是遲長青昔日的副将潘楊,他上前一步,緊張道:“屬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說李奕那狗東西要對将軍不利,将軍沒事吧?”
他說着,又大罵起李奕:“當年若不是将軍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風?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待屬下回去尋他,定要将他的腦袋摘下來給将軍做下酒菜!”
洛婵原本正偷偷打量他,聽了這話吓了一跳,十分驚惶,心說遲長青這樣可怕麽?竟要把人的腦袋下酒?
遲長青不甚在意道:“不了,可別髒了我的眼。”
“這麽多年了,将軍待他不薄,如今将軍式微,他怎能翻臉不認人?”說到這裏,潘楊恨聲道:“此仇,屬下必要幫将軍去讨回來!”
遲長青緊握着劍柄的手才略微松了些,道:“這卻不必了,他奉命來抓我,如此興師動衆,傷亡衆多,卻叫我刺了一劍,還順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顧不暇,說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楊顯然是不肯,猶自憤憤不平,遲長青吸了一口氣,道:“先別說這些了,我有一樁事情,還要拜托你。”
聞言,潘楊頓時一拍胸脯道:“自當為将軍效犬馬之勞!”
遲長青低聲道:“如今李奕殺我之事未成,不會善罷甘休,京師城門必定都已封了,還要勞煩你将我們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遲,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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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楊立即道:“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
正是深夜時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鋪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師卻并不平靜,一列官兵舉着火把穿過禦街,停下腳步,看着兩旁的民宅,打頭的那個官兵一擡手,下了命令:“給我搜!”
幾個士兵便沖了上去,把門拍得砰砰作響,高聲呼喝,将百姓們驚起,這樣的場景在京師各個角落都上演着,一時間人心惶惶,人們驚慌莫名,不知發生了何事。
一輛馬車卻趁着夜色,揀了僻靜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駛了一刻鐘之後,馬車在護城河旁停了下來,潘楊早就等在那裏了,車中跳了一個人下了來,正是遲長青,他換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來與尋常的百姓沒有任何區別,洛婵跟在他後面下了馬車,也換了粗衣布裙,釵環俱無,脂粉未施,雖是素顏卻自有一番靈氣通透的美,仿佛一顆被洗濯過的明珠,在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輝。
潘楊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裏嘀咕着,這位新的将軍夫人生得也太打眼了些。
不過倒也不算辱沒了他們将軍,他們家将軍英明神武,就該要娶這樣美的女子為妻。
洛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遲長青身旁,聽見青年開口道:“你送到這裏便可以了,日後自己多加保重。”
“将軍!”潘楊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将軍出城之後,做何打算?不如屬下也随将軍一同離開吧!”
遲長青卻并不答應,拒絕道:“這是什麽話?我離了京城,就成了一貧如洗的白身,你一頓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窮了我?”
潘楊一噎,道:“屬下可以少吃一些。”
遲長青搖頭,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親,日後要仔細養着我的夫人,哪裏顧得上你?”
他說着又看了洛婵一眼,潘楊也跟着看過來,正欲說什麽,遲長青便清了清嗓子,語氣堅決道:“這是命令。”
潘楊下意識應聲道:“是!”
遲長青便叮囑道:“等此事一過,你仍舊回邊關去,不要在京師久留,至于李奕,他如今身份和從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硬,無所不用其極,又十分記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對手。”
潘楊似有不服,但還是甕聲甕氣道:“是,屬下知道了。”
遲長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楊道:“将軍如何出城?”
遲長青道:“我自有辦法,你去吧。”
潘楊不肯走,道:“屬下要看着将軍脫險才走。”
遲長青也不勸他,扔下一句:“那你看着吧。”
他說完,轉向旁邊的洛婵,道:“可會凫水?”
洛婵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然後下意識搖了搖頭,遲長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攬着她的腰身,道:“別害怕。”
沒等洛婵聽明白,便感覺到腰間的手臂一用力,她整個人就随之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将她淹沒,她下意識想呼喊,卻喝了滿滿一口水,耳邊傳來遲長青的聲音:“閉嘴屏氣!”
洛婵吓得咕咚一下,把滿口河水都咽了下去,聽話地閉緊嘴,屏住呼吸,雙手死死抓住遲長青的衣裳,看着一線彎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躍搖晃,遲長青一手牢牢擁着她,一手劃動,蹬水朝那月光而去,不慌不忙,洛婵的心便莫名安定下來,流水嘩嘩間,她聽見耳邊傳來了青年的聲音,十分冷靜:“不要亂動,抓緊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婵也不會凫水,她凍得渾身都僵硬麻木了,整個人全靠遲長青一己之力,一路游出了護城河,到了河的盡頭,暗淡的月光下,洛婵看見了一道鐵栅欄,橫在了前方,将去路擋住了。
游不過去了,她的心頓時一沉。
豈料遲長青像是全然沒看見似的,抱着她劃了過去,伸手在那鐵栅欄上摸索了片刻,微微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其中一根鐵欄就被連根抽了出來,露出一人來寬的縫隙。
好大的力氣。
洛婵有些吃驚地看着遲長青,他并沒有注意,只是先将洛婵推了過去,簡短道:“抓穩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沖走了。”
洛婵心裏一驚,連忙照做,僵硬的手指将鐵欄牢牢抓住,她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用力過。
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鐵栅欄,遲長青看了她一眼,少女瑟瑟縮縮地趴在那邊,像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就起了一點惡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負她,道:“我不過去了。”
洛婵懵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擡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他,茫然無措的模樣,讓人想起冬日裏那些潔白的雪,遲長青道:“你自己走罷。”
洛婵這回聽明白了,她緊緊抓着那鐵栅欄,眼裏迅速聚起一點霧氣,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嗫嚅着,像是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淹沒在了嘩嘩的流水聲中,遲長青問道:“你說什麽?”
洛婵閉緊了嘴,她搖了搖頭,整個人凍得僵硬了,雙手卻仍舊不肯放,黛眉輕蹙着,一雙明眸像是會說話似的,只是看着遲長青,既沒有求他,也沒有松手,一如初次見面時的模樣,讓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将她拖下去,她就垂着頭,她無力反抗,卻也不求饒。
遲長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貍似的人,也能養出一個這樣的女兒,洛淮之奸猾,洛澤之狡詐,洛府整一個狐貍窩,竟然出了一只這樣純良無比的兔子,實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無比,兩人對峙着,遲長青原也是一時興起,并不是真的要抛下洛婵,但見少女這般模樣,便道:“行了,你——”
話未說完,洛婵正好擡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遲長青從那一眼中意識到了什麽,驚道:“住手!”
然而洛婵已松開了手,好在遲長青反應極快,伸手如電一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沒叫人給水沖走,豈料洛婵低頭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那一口簡直拼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渾身都無意識發起抖來,清晰地傳到遲長青這邊。
劇痛陡然襲來,遲長青的手略略一松,少女便如一尾游魚一般滑開去,迅速被河水帶走了,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影子一閃即逝,遲長青暗罵一聲,用力捶在那鐵栅欄上,砰地一聲,整座栅欄都顫動起來。
他快速鑽過那栅欄空隙,順着河水往前游去,冰冷的水湧過來,遲長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