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啞巴就連哭,也是沒有一……

這是一個很小的鎮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鎮,因着距離京師只有百裏的路程,時常有南來北往的商人或旅客會選擇在此處歇腳,吃個飯,喝些茶水,休息一兩個時辰。

所以當遲長青牽着馬入了鎮子時,倒也不顯得如何特別,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馬背上坐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模樣生得極漂亮,唇紅齒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難掩其清透伶俐的氣質。

遲長青牽着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聽客棧的位置,洛婵坐在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後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這姿勢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顧不得什麽了,實在是渾身酸痛得緊,若不是因為牢牢抓着馬鞍的緣故,她恐怕早就脫力從馬背上滾下去了。

遲長青總算找到了鎮上的客棧,在門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卻見少女不知何時已趴在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宛如小雞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棧裏的夥計見來了客人,連忙迎出來,正欲張口招呼,遲長青卻沖他一擺手,示意他閉嘴,夥計不解其意,吶吶住了口,遲長青伸手将少女從馬背上抱下來,大約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動了動,卻仍舊沒有醒過來。

懷中人很輕,像是抱着一團雲一般,又暖又柔軟,仿佛稍稍用力就會把她給碰壞了。

遲長青穩穩抱着她,低聲吩咐店夥計道:“喂馬,住店。”

夥計連忙答應下來,笑道:“客官請随小人來。”

房間裏,遲長青把懷中的人放在床上,動作很輕,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額頭,比之前更燙了,他劍眉輕皺,轉身出了門,數出幾枚銅板放在櫃臺上,對店夥計道:“煩請小哥替在下尋一名大夫來,越快越好,這幾個小錢充作跑腿費了。”

那店夥計接了錢,笑得跟朵花兒似的,連連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這就去。”

眼看着他出門了,遲長青才又轉身回去,洛婵仍舊在睡,眉頭輕蹙着,像是攏着一層解不開的愁緒,大約是病得厲害,臉頰燒得緋紅,遲長青站在一旁,竟頭一次感覺到了手足無措。

他十四歲離家入軍中,就開始上陣殺敵,刀裏來劍裏去,腥風血雨,軍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漢子,粗糙得不行,大将軍從未有照顧人的經驗,更何況,如今需要照顧的是一朵這麽嬌嫩的花骨朵兒,才稍微一個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遲長青打心眼裏覺得,似乎他把這花骨朵帶出京師,未必是一個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兩個原因,一來為了還秦瑜從前幫過他的恩情,二來是因為,如今朝中局勢惡劣,于他不利,秦躍登基為帝,此人心胸狹隘,手段狠辣,顯然并非一個明君,遲長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躍甚至當着衆臣的面,說出了賞無可賞的話來,那時遲長青就明白了,卸磨殺驢是遲早的事情。

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戰十數年,俱是戰死疆場,馬革裹屍,沒于荒草,遲長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極。

所以,遲長青索性抛卻了一切,正如他所說,他不願意再為新帝賣命了,于是,他需要一個契機來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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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洛婵正好在此時出現了,既能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為美色所惑,自願放棄了兵權,又能還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謂一石二鳥,但是……

遲長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劍眉再次皺起,不知為何,直覺隐約告訴他,這個小麻煩,或許沒那麽輕易就打發掉。

……

洛婵又做夢了。

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夢裏光怪陸離,仍舊是在上次的河邊,大兄二兄,還有爹娘都在,然而每個人的臉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籠了一層水汽,洛婵喚他們,他們也不應答,大兄只是沖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們,然而喉嚨裏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二兄手裏提着的燈籠,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這時,洛婵看見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撲襲而來,應聲刺入娘親的心口,噗地帶起一蓬鮮血,灑落在燈籠的紙皮上,令人怵目驚心!

下一刻,無數的飛箭蜂擁而至,鮮血四濺開來,洛婵聽見了皮肉撕裂的聲音,伴随着刀劍交錯,如此清晰刺耳,她無聲地恸哭起來。

鮮血與大火将一切都覆蓋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膚,她迫切地希望這個夢快些清醒。

客棧的房間裏,隔着靛青色的床簾,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縫隙間探了出來,腕子纖細,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細地把了脈,才對一旁的遲長青道:“尊夫人體質本就虛寒,如今又受了涼,是以才發熱惡寒,身重而痛,脈浮而濡,要仔細将養,不宜奔波勞累,老朽給您開一張方子,先照着吃幾副藥,等三日後再看。”

他說完,便寫了方子給遲長青,又叮囑些飲食宜忌,這才收拾了東西離開了,遲長青把藥方交給了店夥計,讓他去抓藥來,再回到房間裏,床帳裏還沒有動靜,顯然是人還未醒。

遲長青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掀起床簾看了一眼,頓時愣住,少女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黛眉輕蹙,猶在夢中,卻不住地流淚,無聲無息。

小啞巴就連哭,也是沒有一絲聲音的。

她哭得遲長青眉頭皺得更緊,過了一會兒,才伸手去試她額上的溫度,冷汗涔涔,卻又很燙。

店夥計的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将藥熬好了端來了,他站在門口,笑着對遲長青道:“這藥才熬好,還燙得很,客官小心些。”

遲長青點了點頭,接了藥碗,店夥計沒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給尊夫人備些果脯甜食送藥?”

遲長青愣了一下,又單手從腰間摸出幾個大錢給他,簡短道:“有勞。”

店夥計頓時喜笑顏開,殷勤地答應下來,麻溜地去準備了。

遲長青端着煎好的湯藥回了屋子,卻見洛婵已經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過來,因着哭了一陣子,她的眼睛紅紅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負的小兔子,頗是可憐。

遲長青把湯藥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點了點頭,有些遲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長這麽大,還從沒住過客棧,也沒見過這樣簡陋寒酸的屋子,一時間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兒。

遲長青看出來她的疑惑,便解釋道:“我們現在在客棧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時候,我請了大夫來給你看了病。”

他說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湯藥,道:“等會把藥喝了。”

洛婵點點頭,然後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遲長青有些莫名,便道:“還有什麽事?”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處,又怯怯地、充滿希望地看着他,遲長青頓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來,剛剛竟然忘記問大夫了,但是看見少女希冀的雙眸,他輕咳一聲,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沒問,我等會再讓夥計去請他過來一趟。”

洛婵欣喜地點頭,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又發不出聲音,最後還是遲長青自己主動伸出手來,道:“要說什麽?”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氣,紅着臉,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在他的手心寫寫畫畫:謝謝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沒有粗糙的繭子,讓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兒,柔軟如羽毛,輕悠悠地劃過,帶起一陣微微的癢,遲長青下意識握緊了手,将那點癢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後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氣。”

他轉開視線,看見了桌上放着的藥碗,便道:“把藥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藥,她從前落過水,大病一場,險些丢了小命,家裏請了太醫來,湯湯水水一直沒斷過,那時她年紀還小,藥苦得很,她喝幾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設法弄來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給她送藥,可果脯雖甜,藥到底還是苦的,這時候,一貫溫潤和氣的大兄就變得十分心硬,不論洛婵如何哭鬧哀求,撒嬌耍賴,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藥喝完,即便是二兄幫着求幾句情,說等半個時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訓斥。

可如今,他們都不在身邊了,沒有大兄的言辭威逼,也沒有二兄的果脯利誘,只有一個陌生的遲長青。

洛婵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她低頭看着碗裏黑黢黢的藥汁,苦澀難聞的氣味直往她鼻子裏鑽,令人作嘔,可洛婵這次卻沒像從前那樣鬧騰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澀的湯藥喝了下去,心裏難過極了。

遲長青看着她一聲不響地把藥都喝了,劍眉輕微皺起,正在這時,屋門被敲響了,他轉身去開門,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藥碗輕輕放在桌上,聽見門口傳來了輕微的人聲,遲長青在與什麽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關了門回來,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點點頭,男人便伸出手來,攤開,掌心放着一個打開的紙包,裏面躺着幾塊糖漬杏脯,果肉色澤很暗,皺皺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憐,看起來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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