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長河如練,歲月悠長
因着遲長青下午要出去, 又擔心洛婵一個人在家裏害怕, 便将她托付給滿貴媳婦陪着, 向她道了一回謝,滿貴媳婦笑吟吟道:“我還要謝謝阿婵呢,她教我繡了一下午的花,繡得可好看了。”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滿貴媳婦又見遲長青帶回來一只野兔子, 啊喲一聲, 驚訝道:“你去獵兔子了啊?”
遲長青便道:“在豆苗地裏碰見的,怕它吃苗, 順便給打了。”
滿貴媳婦便誇道:“打了好, 打了好, 這野兔子吃苗可厲害了,一個沒看好, 一塊地就給禍害沒了,我家今年的麥苗地也是, 一窩兔子把苗啃得亂七八糟, 把你滿貴叔都氣壞了,蹲了幾回都沒抓着,這不,為這事他還特意養了一條狗哩。”
小黃狗在她腳邊轉悠, 試圖去叼那只死兔子,然而兔子跟它差不多大,愣是沒拖起來, 險些把自己栽一個跟鬥,滿貴媳婦喊了一聲,它立即颠颠地跑開了,滿貴媳婦又彎腰把兔子撥弄了幾下,發現只有兔子的眼睛上有兩個血洞,正好對穿,驚奇道:“兔子皮都沒傷着,長青,你這怎麽打的,實在太厲害了,這野兔皮子硝了還能拿去賣呢。”
洛婵起初只看了一眼,覺得那兔子血淋漓的甚是怕人,撇開視線不敢細看,這回一聽她說兔子皮能賣錢,不免心動起來,顫巍巍扭頭又多看兩眼,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竟覺得不那麽吓人了。
甚至想問一問滿貴嬸子,能賣多少錢。
那邊遲長青不知她的想法,還在向滿貴媳婦讨教兔子肉該如何做,滿貴媳婦都仔細答了,又笑吟吟道:“我今兒在山上摘了些蕨菜回來,吃不完,回頭拿一些給你們,現在的蕨菜正鮮嫩着呢,應季,等再過個十來天就不好吃了,想吃就得等明年。”
遲長青又道了謝,送了滿貴媳婦出門,之後想起了什麽,順便去看了看門前河邊養着的魚,這回竟然只剩下了四條,他檢查了一下,網子沒壞,網眼也沒大到讓魚溜出去的程度,很明顯,偷魚的人又來了。
遲長青倒是不着急,撈起一條魚随手敲暈,拎着去了對面遲滿貴的家裏,滿貴媳婦剛剛到家,見了他來,不禁問道:“長青你還有什麽事兒麽?”
遲長青笑笑,道:“叔在家麽?我找他有點事。”
“在呢,”滿貴媳婦連忙回身去叫遲滿貴,道:“他爹,長青找你。”
正在等遲滿貴出來的空當兒,旁邊的院子門也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婦人探頭出來,是遲滿金的媳婦,她瞄見了遲長青,喲了一聲:“長青又來了啊。”
遲長青笑而不語,遲滿貴出來了,道:“長青找我有事?”
遲長青晃了晃手上那條暈死的魚,示意他看,有些擔心地道:“叔,是這樣的,我家這魚好像被老鼠藥給毒死了。”
遲滿貴一驚,道:“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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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遲滿金媳婦也失聲叫道:“怎麽是毒死了?”
遲長青解釋道:“這幾條魚原本放在河裏養着,但是有人偷了兩條,我不放心,就都撈回家用缸養着,後來不小心把老鼠藥打翻在水裏,怕魚死了,仍舊還放回河裏養着,但是沒想到今天還是藥死了一條。”
遲滿貴哎喲一聲,遺憾道:“那這是可惜了,這魚長得肥呢,都死了麽?”
遲長青道:“死得差不多了,我才發現今天又少了一條,特意來跟叔說一聲,也不知道是誰拿了這些有毒的魚,這萬一要是出了點什麽事情可就麻煩了。”
聽了這話,遲滿貴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幫腔道:“不知道誰多生了一只手,喪了良心了,偷你家的魚,要真是出了事,肯定賴不着你,叔給你作證就是。”
遲長青想了想,又道:“還是麻煩叔幫我跟大夥兒說一聲這事兒,免得拿魚的人真把魚給吃了。”
遲滿貴二話不說就一口答應下來:“行,叔這就往村子裏去一趟。”
旁邊的院門突然啪地合上,卻是遲滿金媳婦進屋去了,遲長青笑笑,與遲滿貴道了謝,才拎着那條死魚回了家,正好給他家小啞巴炖鮮魚湯喝。
院子裏,洛婵還蹲在那只野兔子前,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它身上的毛,見遲長青回來,便比劃着問他:你方才去滿貴叔家了?
“嗯,”遲長青道:“有點事。”
他說着,又抖了抖手上拿着的魚,笑眯眯道:“婵兒,咱們晚上吃魚好不好?”
聞言,洛婵雙眸頓時一亮,點頭:好。
晚上吃的是清炖魚湯,遲長青把那只野兔子料理了,剁成丁,用黃酒和醬料腌了一會兒,想起滿貴嬸子下午給了蕨菜,順便掐了一小把,沸水下鍋,焯水之後撈入冷水裏泡着,最後熱鍋冷油,先下兔肉炒,熟了再下蕨菜,鍋裏熱油滋啦啦的響,洛婵坐在竈邊,一邊支着頭,一邊往裏面添柴,火光映照着她的臉龐,明豔動人,眸若星光,分外漂亮。
遲長青盯着她看了一會,這才驚覺鍋裏冒了青煙,連忙叫道:“婵兒,別添柴了。”
好在喊的及時,菜沒燒糊,只是蕨菜原本就嫩,這會兒就有些幹巴了,不過味道卻仍舊好,一口咬下去,很是鮮嫩,遲長青見洛婵喜歡吃,便道:“明日我去山裏再摘一些回來。”
洛婵點點頭,遲長青又替她盛了一碗魚湯,因着他總覺得那魚肉腥氣,又多刺,所以并不讓她吃,湯裏放了些松菌,甚為鮮美,經過這麽些日子,遲長青對自己的廚藝倒有了幾分自信了。
三月底已是暮春時節,天氣漸漸暖和了,吃過飯,遲長青搬了椅子與洛婵一并坐在院子裏乘涼,月色如水,洛婵躺在搖椅裏,望着星河漫天,銀色的月光傾瀉而下,在她周身灑下了一層薄薄的銀輝,肌膚如玉,眸似秋水,恍若天人一般。
遠處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三兩點蛙聲,伴随着長一聲短一聲的蟲鳴,遲長青忽然問道:“婵兒要聽曲子嗎?”
聞言,洛婵轉頭看他,黑白分明的眸中露出疑惑之色,遲長青便摸出一個小竹管來,放到唇邊,吹出了清越悅耳的聲音,那聲音細細長長,甚是好聽,不知是哪裏的曲子,讓洛婵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遼闊的曠野,青山蒼茫一片,天邊寒鴉數點,長河如練,歲月悠長。
一曲罷了,遲長青便停下,看了過來,洛婵認真地在他手心裏寫:很好聽,這是什麽曲子?
遲長青笑了一下,竟有幾分不好意思,他鳳眸中帶着溫柔之色,道:“這曲子叫寒江吟,是我從前在軍中時,從一個兵士那裏學來的。”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眼裏浮現幾分懷念之色,道:“我那時才剛入軍中,自恃武藝高強,心高氣傲,上面又有父兄,自覺背靠大樹,很是自負,後來因應卯遲了,被父親當衆責打了二十軍杖。”
洛婵有些驚訝,她頭一次聽遲長青提起過往的事情,大将軍這樣的人,也會因為這種小事被罰麽?
遲長青看出來她的想法,忍不住笑:“我年紀還小的時候,甚是跋扈輕狂,我兄長曾說,幸好人不能長翅膀,不然我早就狂上天去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他說得有趣,洛婵被逗樂了,掩口輕笑起來,然後比劃着問他:後來呢?
遲長青想了想,便繼續道:“後來我挨完了二十軍杖,又在校場跪了一下午,回了營帳之後,兄長來開導我……”
他微微阖了阖眼,那時兄長說:你心裏仍不服氣?
少年時候的遲長青梗着脖子答道:沒有。
兄長道:你可知于帶兵作戰來說,時間是何等重要?
遲長青辯解道:可今日并沒有打仗。
兄長厲聲訓道:你今日延誤一次,明日延誤一次,能保證日後領兵作戰時絕不延誤嗎?!哪怕只延誤一息,便有數百兵士白白犧牲,有數百個平常百姓家要失去親人?!戰若因此敗,教那可恨的戎狄踏入我大興的國土,又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百姓流離失所?
少年的遲長青頓時怔在了原地,吶吶不能言,直至如今,兄長訓誡的情景仍舊歷歷在目,可遲長青再睜開眼時,只看見了一彎清寒的孤月,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長長而孤寂的影子。
正在這時,一只帶着暖意的手輕輕覆在了遲長青的手背上,他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是洛婵的手,她擔憂地望過來,眸光清亮柔軟,像是在一瞬間便撫平了他心中的情緒。
遲長青彎了彎唇角,反手握住了那只纖細的手,洛婵在他掌心寫道:那後來呢?
遲長青答道:“我聽了兄長的話,如茅塞頓開,很是後悔,夜裏巡視時,與我一同值守的兵士便教我這曲子,說他家在北地,每次思家之時,就會吹這首寒江吟。”
他頓了頓,又道:“後來在弘光三十七年冬月,戎狄突襲,與我軍交戰于昌平山谷,他戰死了,就死在離我三丈遠的地方,屍身是我親手為他收殓的。”
那一仗十分慘烈,大雪下了整整兩日兩夜,将兵将的屍身盡數埋沒了,滿地的雪都染了鮮血,凝結成了深褐色的冰,也就是在弘光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他永遠地失去了父親,然後在兩年後,他又失去了兄長,戰場無情,如一塊磨刀石,無數鮮血與屍骨錘煉摔打,終是将尚算稚氣的少年磨成了一把利劍,橫掃北漠,所向披靡,才有了今日的遲長青。
良久的沉寂中,遠處蟲鳴聲聲,洛婵忽然坐起身來,張開雙臂,将遲長青輕輕抱住了。
對于這一個擁抱,遲長青甚是意外,但很快,他便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地撫在他的脊背上,仿佛是安撫,一如他往常那邊做的一般。
遲長青輕輕吸了一口氣,雙臂一點點收緊,将懷中人緊緊擁住,像是恨不得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