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你很有心情開玩笑。”
蘇野始終帶着笑看她,不置可否。搓着她細滑的手指,按着她柔軟的掌心,她那些小心思都能一眼看破。
沉默了很久,他點點她心口,悠悠地說:“如果這裏有股氣不發洩出來,最後會攢成一股更大的氣。”
“不高興就說出來,做不做是我的事。”
奚雀珂深吸一口氣:“我氣的不是你。”
“真的,現在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沒有你的話我會更糟糕。這是我自己選的,道理我都懂,我很感謝你。”她漸漸轉朝車窗,看着已然空無一人的辦公樓後花園,有種陰森的冷意,“走吧。”
蘇野笑一聲,搖搖頭,松了她的手。
“別人都在跟我要東西,只有你,總把自己擺得那麽低。”
一陣轟鳴,跑車在夜色中疾馳而去。
默了很久,奚雀珂說:“我想去公司。”
蘇野笑了。
知道現在時間已經很晚,她補充道:“四十五分鐘就夠。”
默了半晌,蘇野還是打了方向盤。
這次奚雀珂沒阻止他将車明晃晃地開進公司院裏。正好遇上大批練習生下班往外走,車燈之下,一張張妝容精致的面龐齊齊看來,驚訝很快變成一種微妙而複雜的表情——“就知道是這樣”、“又換了一輛”、“真是恬不知恥又光明正大”……諸如此類的情緒顯而易見。
奚雀珂下車,蘇野擡手看腕表:“四十五分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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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先回去,我可以打車。”走幾步後,她回頭說。
蘇野沒答話。
她逆着小批人群走進公司,上三層,用不到五分鐘時間換好衣服,進最大最常用的那間練習室。
沒想到隊裏最小的成員吳昙還沒走,但正準備走。看見她,吳昙好像很驚喜,蹦蹦跳跳地上前來,與她說了幾句話,最後笑嘻嘻地往她嘴裏塞了把開心果。
門關上後,室內僅剩自己。
奚雀珂鼓着腮幫子,抵着牆根劈一字馬。趴在地板上,托着腮,面前手機放着視頻,是國慶假後要練習的cover曲目。
公司院裏,車門開後又合。
蘇野手裏拈着根煙,看一眼某一面亮起燈光的落地窗,慢悠悠地上樓外樓梯,踱上三樓外側走廊。
那個夜晚近零點的三十餘分鐘裏,奚雀珂一遍遍看着視頻,心裏的某種混亂漸趨平靜。
面前是一面玻璃窗,反光得厲害,幾乎将室內景象完全清晰地複刻出來。她就偶爾托着臉,看看窗上映出的自己,微微發着呆,想象玻璃之外的夜色朦胧與萬家燈火。
而蘇野倚在欄杆上,點着支好像怎麽也抽不完的煙。
約定的四十五分鐘還剩五分鐘時,奚雀珂勉勉強強地撐着地坐起來。腿早就麻掉了,有點像失去知覺。
還剩一分鐘時,她坐回副駕駛。
蘇野坐在駕駛位上,手肘支在一旁,微微遮着半阖的眼。
她看他一眼:“我們回家吧。”
蘇野看她一眼:“還有呢?”
奚雀珂想了想,微微笑了笑:“謝謝你等我。”
事情再次垮掉是在第二天。
清晨依舊透着股雨雪後的薄薄涼意。
奚雀珂上學時就發現氣氛不對,平日裏釘在身上的異樣眼光在今天格外強烈。她一直沒什麽情緒,一個人默默地走。
可即使如此,學校裏的人總會在論壇上說她“目中無人”、“走起路來好像全世界老娘最吊”,并批判她“其實什麽也不是”、“仗着一張臉自恃高高在上,實際背後做的勾當沒一件見得了人”……
在位置上坐下,連平日裏一心學習的同桌都多看了她幾眼。
奚雀珂就知道自己真的又“有料”了。
中午沒去吃午飯,她趴在桌子上,好像在提前午睡。因為位置靠窗,窗戶對着後花園,面朝那裏就不會有人知道——她其實在看手機。
不知道誰照下了昨天晚自習的情景:保安隊伍浩浩蕩蕩,架着敖子桐穿過夜色,後面還跟着個緊裹大衣的她。
最火的帖子——
[驚爆驚爆!世紀新聞!昨晚奚雀珂和敖子桐在天文樓打炮被抓了!!]
回複——
[我早就發現奚雀珂晚自習愛往那兒跑了,敢情她是在那兒攬客啊?]
[艹,再也不想用那兒的教室了,你特麽根本不知道白天學習的地方晚上會發生什麽!]
[不是,兩位都是體面人,能不能換個地兒?不然對得起敖大公子的財力和奚未來之星的臉蛋麽?]
[她到底想幹嘛啊,錢真的不夠花嗎?不是想當明星嗎?好歹為以後考慮一下啊……]
……
形形色色的人,披着不同的皮囊在網絡上大肆叫嚣。看不慣她的人揮舞着大旗憑空捏造,吸引着同類,誤導着旁觀者,率領着浩浩蕩蕩的大軍來每人踩她一腳。而她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可能是現實裏看起來最文質彬彬的優等生,可能是上午還和她坐在同一間教室裏上課的同學,也可能是平日裏與她擦肩而過、卻與她連對視一眼都不敢的路人。
相關帖子雨後春筍般往外冒。
[我感覺這架勢其實是敖子桐想非禮她……]
[你不懂,要是這種情況被發現,但凡有點心機的girl都會裝弱勢的,何況是我們奚娘娘。敖子桐估計被坑了。]
[說到被坑,不會是奚娘娘設的局吧?天文樓這種偏僻地方都能被發現?若真能坑到敖子桐一筆,那絕對是不小的一筆……估計奚娘娘這次賺大發了。]
……
只有一個帖子奚雀珂反反複複地點開不下五遍——[還記得奚小姐開學前做車模時明碼标價的15W一晚嗎?]
其中又聚集了一個小團體在狂歡。
只有這個發帖者她可能知道。
她把帖子分享給了高中同桌劉潇。
那所高中她只讀了一年,最後有聯系的只有這位同桌,一名狂熱的計算機愛好者。
她問:[有時間嗎?可以幫我查查這個人麽?是不是還是上次那位?]
劉潇秒回——[可以],估計也在午休,比較清閑。
沒一會兒,她校園賬號被頂下來。
幾分鐘後,劉潇發給她一個截圖,正是安宣的主頁:[對,還是這個人。]
看着那個主頁,頭像是只波斯貓,背景是鋼琴與鮮花盛開的陽臺,當真歲月靜好。可誰又知道,這歲月靜好的表象下是副怎樣的嘴臉。
劉潇笑她:[怎麽在新學校裏還是這麽糟糕?]
奚雀珂嘆氣:[我哪想。]
[看來女孩子太好看也會有煩惱……當初要不是你轉學,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追你,當然我知道我這樣的人肯定沒戲。/攤手]
現在奚雀珂就讀晟銘,和她有牽扯的名字無不舉足輕重。像敖子桐這樣級別的闊少爺,偶爾還能明星似地上個微博熱搜。如果這件事再不往下壓,這個偶爾的次數恐怕就要加一了。
奚雀珂定定地看着劉潇發來的消息,一時無話可說。
看她半天不回,劉潇發:[是不是被吓到了?我早就沒非分之想了,有事歡迎繼續找我幫忙。祝生活順利。]
[謝謝。]
下午的時候,各種“約炮”、“強.暴”相關的帖子被删除。
但沒有涉及敖子桐、只關于奚雀珂的帖子仍明晃晃地挂在那兒,甚至成了最後的集中戰場。罵聲與諷刺變得隐晦,厲害程度卻只增不減。
[喲,某家都開始下場删帖了,大明星這邊怎麽還沒反應啊?公關不行啊?未來堪憂欸。]
[懂什麽,人家黑料多得不差這一個,要走黑紅路線呢。]
……
沒什麽難過的,都習慣了。
只是突然覺得有些累。
晚上放學,繞到後院偏僻的角落,坐上副駕駛,車裏又煙味彌漫。
“等了一天,”修長骨感的手将香煙在窗沿上嗑了嗑,蘇野漫不經心地說,“也沒等到雀雀來找我幫忙。”
“删帖子嗎?”
他不置可否。
奚雀珂就當他默認,說:“又删不完。他們不敢過分得罪敖,而我的就算删了還會冒出來,只要那些人還在。”
煙抽完了,車啓動,蘇野沒再說話。
“昨天敖子桐和我說了一些話。”額頭抵着冰涼的車窗上,看着外面流淌而去的夜色,奚雀珂說。
“他還挺有心情。”
“他說:‘輿論是可以制造的,給那些想相信的人去相信。相信什麽的人多,什麽就是真的了。’我覺得沒錯。”
她繼續說:“我忽然覺得這樣好累。你之前不是幫我壓過微博嗎?那個專門積攢我黑料的超話。可是沒有用,舊的壓下去,新的就又會冒出來,只要那些蠢蠢欲動的心還在。與其這樣壓,如果我想找你幫忙,我寧願讓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敖子桐想強.暴我。我沒有錯,我坦坦蕩蕩,可我知道我自己不行。沒有人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詞,敖家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删帖子、删微博,甚至輕而易舉地反潑我一身髒水,就像今天一樣。”
“你也知道沒人會信你的一面之詞。”蘇野笑她。
又問:“還記得你以前高中的事麽?”
“高中的事怎麽?”奚雀珂越說越沒力氣。
“那個視頻。”蘇野緩緩地吐一口氣,“你被人圍着打,但沒有人可憐你,他們說你是一個不務正業、每天和一群混混厮混在一起、最後不得不退學的太妹。信口雌黃地污蔑你是小三,認為一切都是你活該。”
奚雀珂無話可說。
“或者,照你的方式做,你覺得別人會可憐你麽?”他繼續問。
“雖然沒有那樣的意思,但說實話,我還挺希望別人能可憐可憐我的。”想了很久,她有些諷刺地呵笑一聲,“為什麽都把我當成一個異類,而不是一個可憐的同類,來可憐可憐我。”
為什麽永遠是被所有人給劃出去的那個。
男生大多抱非分之想,女生則滿懷敵意。就算真有女生想和她親近,也不會選擇以脫離整個大群體和逆反整個大輿論為代價,否則就會成為下一個被孤立者。
“你沒有那樣的意思,事實上也不會,雀雀。”蘇野微微眯起眼,話愈說愈慢,“所以,懂了麽?無所謂袒.露自己的痛苦給無關痛癢的人看真相,因為你會發現,結局只有一個——狗改不了吃屎。如你所說,只要那些蠢蠢欲動的心還在,無關乎一面之詞,哪怕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們依舊可以把白描成黑,對麽?”
奚雀珂不語。
所以覺得很累。
“所以,就讓他們去模棱兩可地罵吧,而我會讓你紅。”蘇野笑着說,“等站上一個很高的位置,你就會發現,看小人叫嚣的嘴臉是一件特別享受的事,雀雀。因為你高高在上,而他們傷害不到你,卻撕心裂肺。”
奚雀珂看着他。
“除了敖子桐的事。”在紅燈亮起時停下車,他手指在方向盤上輕叩幾下,“他找死。”
說罷,他帶着笑看過來,她卻躲閃開目光。
好像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說話。
出神的時候,蘇野歪在另一邊,眼睨過來,語氣中帶着調笑:“雀雀,你到底是怎麽長大的啊?”
奚雀珂也回神:“你想聽嗎?”
他“嗯”一聲,在綠燈亮起後正回臉,猛踩下油門,車在一陣低鳴中猛竄出去:“聽聽。”
“你都查過吧,卻還要聽我說。”奚雀珂腦袋再次抵上車窗,緩緩地吐着氣,告訴他:“沒有父母的意思就是,初中的時候被看見坐上孤兒院的車,被罵了三年孤兒。吵架永遠不會贏,因為只要被提到沒有父母這件事,任何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高中上了一年就退學,因為那個學校和你看過的那個視頻裏一樣破舊。很多不學無術的人在裏面混日子,只要看你不順眼,就會把你堵在一個角落裏打一頓,不需要什麽理由。把你最狼狽的樣子錄成視頻,發出去,一起哄笑。而我那時竟然很聰明,無論被打得有多慘,都要護着自己的臉……”說着,她笑了笑。
“後來我就退學了,去接各種商業活動。迎賓小姐、禮儀小姐、車模……這條路就很順,掙的錢越來越多。可我還是想上學,所以用掙的所有錢交了晟銘高三一年的學費,以為來這裏就會好。”
當然,也只是以為而已。
話落,車裏落入沉靜。
“喜歡聽嗎?是不是突然覺得,自己找的女孩其實還挺次的。只是你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變得像點樣子了而已。”
車已經停在別墅的地下停車場中。
奚雀珂開門,但立即被微微探過身來的蘇野關上,并反鎖。
車又被發動起來,朝外開。
……
“雀雀,喜歡一個人,是喜歡她基于過去的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