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塵

洪水突襲,氣勢洶洶,将昔日平和寧靜的小村莊沖毀成人間煉獄,倒塌的房屋,被淹沒的莊稼,渾濁的大水卷走許多哭喊着哀號的無辜的村人。

七歲的小江明強忍着恐懼與眼淚,緊緊地扒着搖搖晃晃的大樹枝幹,心驚膽戰地俯視着不斷高漲的洪水。

被他抱在懷裏的嬰孩懵懂地抓着他的袖子,軟聲軟氣地含糊不清道:“鍋鍋…”

小江明咬緊唇,面上浮出深深的凄楚,父母在盡力幫他們爬上樹後就被洪水沖走了,怕是早已兇多吉少,只留下了不足兩歲的弟弟。想到父母拼盡全力喊出的“一定要活下去”,他年幼的眼眸裏閃過一絲堅定,弟弟還這麽小,自己一定要讓他活下去!

他輕輕拍了拍嬰孩,柔聲道:“小希不怕,有哥哥在呢。”

嬰孩被嚴嚴實實地裹在襁褓裏,軟軟的手抓着一個舊舊的撥浪鼓,大大的眼睛天真澄澈,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看着小江明勉強擠出的笑容,單純地咯咯直笑。

小江明心裏愈發悲怆,他望了一眼樹下的人間慘象,茫然而無措。

到底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洪水來的兇猛而持久,村莊已經徹底被淹沒在渾濁翻湧的水中,樹木也不堪重負紛紛栽倒,小江明抱着嬰孩抓住旁邊漂浮而過的半截草屋頂,狼狽地躲在上面随水漂游,不知去往何處,也不知能撐到幾時。

嬰孩沒一會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江明啃了幾口懷裏僅剩的一小塊燒餅,又珍惜地把它塞了起來,準備留給弟弟吃。

四周茫遠無邊,漂浮的斷木、殘骸、甚至是泡的浮腫的屍體看起來都是那麽地可怖,在天災面前,人是如此渺小的存在,無力反抗剎那間的生死由天。

到了晚上,氣溫逐漸地低了下來,小江明把布衣脫了下來都蓋在了嬰孩身上,乞求上蒼能夠留下這一條還沒有經歷過人世紅塵的小生命,他被凍得發抖,嘴唇青白,瑟瑟地蜷縮在一起,抱着不谙世事的弟弟無助而絕望。

撐到強弩之弓之際,他的意識逐漸模糊,眼前的黑暗漫無邊際,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懷裏的嬰孩醒來啼哭,那軟糯的哭聲仿佛人魚渺茫的歌聲,從耳邊漸漸随着漁人的船只遠去,他不甘心地想要再抱緊弟弟,想要再溫柔地哄哄他,可漸漸僵硬的身體似乎已經不由他使喚,即将要抛棄這一個脆弱渺小的靈魂。

怎麽能就這樣死去啊。

徹底陷入昏厥前,他仿佛看到了一束從天而降的光芒,如同神的降臨。

“在我的宮裏,你以後便是長明了。”

小江明唯唯諾諾地跪在冰冷生硬的地面上,垂頭不敢多言。

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了下來。被路過的聿華上仙随手救下,帶入天界,賦予仙骨,從瀕臨死亡的卑微凡人一躍成為天界最被敬畏的上仙宮中的宮人,不老不死,擁有仙術,接連而來的恩賜令他受寵若驚,難以置信。

原來神仙真的存在,而神仙居然是如此俊美而善良的人啊。

他後來很是不恥自己當初的這個想法,以為的善良不過是上仙在天界百年來實在無聊,心血來潮去凡間随意恩賜了幾名凡人帶上宮,像養寵物那樣漫不經心,僅僅是為了找到新的樂趣。

是啊,聿華上仙無情無義,哪裏來的善良。

同樣受寵若驚的還有其他幾名凡人,年紀與他相仿,皆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小小的臉上滿是不安與好奇,唯有一個男孩,無比熾熱而虔誠地凝望着大殿主座上那個俊美疏狂卻心不在焉的男人,目光裏滿是臣服與癡迷。

男人支着下巴随口道:“既然你穿着紫衣服,那你便喚長紫吧。”

得到了新名字的長紫臉上迸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色彩,欣喜若狂地不斷叩首,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小江明那時還不懂,什麽叫做一見鐘情,什麽叫從此願為他而活,為他而死。

新宮人均被分配到了長天宮裏不同的地方,小江明負責藏書閣的整理,藏書閣位置偏僻幽靜,裏面的藏書古老繁複,鮮少有人問津,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小江明住在藏書閣附近,每日除了認真清掃整理,便是帶着小江希在附近玩耍,或是趁着小江西熟睡之際,窩在藏書閣裏偷偷看書。

日子靜谧安然,好似遠離塵世般,無人叨擾。小江明逐漸長成了風姿秀美的沉穩少年,小江希也得到了悉心的照料,成了黏人乖巧的小男孩,整日跟在他身後軟言軟語,惹人喜愛的很。

本以為在天界的生活從此都會這樣素淡安寧下去,江明卻沒想到日後的變故陡生,會讓他如此痛不欲生,恨不得當初永遠不踏出藏書閣一步。

江明性子溫和,平日裏也有幾個交好的宮人,一日其中一位宮人想要偷偷去宮外,便央求江明頂替他那一天的宮職,江明拗不過他,只好同意。

那天江明原本只需要在固定的時間為聿華上仙呈上瓊漿美酒便可,他端着白玉盤恭敬地走進殿中,垂着頭一言不發。

殿中可以清晰地聽得到聿華上仙低沉的笑聲,不止是他,還有一名清麗婉轉的少年聲音,似乎極為開心,而聿華上仙的笑意含着漫不經心的寵溺與溫柔。

江明目不斜視,退出房門時無意間瞥了一眼,卻震驚地一脫手,白玉盤掉到了地上。

紫色衣袍的少年軟軟地靠着床榻下方,衣襟大開,露出白皙的窄肩與小腿,他的黑發灑落,赤着玉足,腳踝處系着小巧的鈴铛,尤為柔媚靈動。

聿華上仙斜斜倚在床榻,捏着他精致的下巴,輕佻地沿着鎖骨探進寬松的衣襟,不知在作弄着什麽。

少年癡迷地昂頭望着他,任他為所欲為,臉上染了一層羞澀又激動的紅暈,櫻唇發出甜膩的呻/吟聲,似乎在乞求着他更進一步。

江明從未接觸過人事,一直以來都在專心撫養小江希,即便偶爾從碎碎念的宮人那裏聽到些什麽也仍只是模模糊糊,在他的念頭裏,一直都是男女歡好,男男之間怎麽可能會做這樣有違倫理道德的事情呢?

素問聿華上仙尤為寵愛長紫,但他從來不知,原來所謂的“寵愛”居然是這樣的真相?

他心頭駭然又無措,一時竟忘記了宮法,呆呆地盯着異常親昵的兩人,心緒翻江倒海,仿佛一直以來虔心朝拜與敬仰的完美無瑕的雪蓮其實早已腐爛,與凡界的野花無異。

他莫名生出些疏遠與不喜。

白玉盤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被驚擾的兩人下意識均看過來。

長紫不滿地撅起嘴,怨恨他打擾了自己與上仙的好事。

聿華上仙輕擡眸,看着門口茫然一瞬後立即鎮定地垂下頭的清俊少年,面上浮出一絲興味。

江明反應過來後立即跪在地上,謙卑地垂着頭,不卑不亢地認錯。

“請上仙懲戒。”

長紫纖纖玉指指纏着自己的黑發,不悅地向聿華上仙撒嬌。

“上仙,您看這個宮人笨手笨腳的,直接丢到天牢好了,有長紫服侍上仙就夠了。”

他讨好地蹭了蹭聿華上仙垂落的衣袍,眼裏濃濃的愛慕一覽無餘。

聿華上仙不以為意地支着下巴,盯了江明三秒後懶懶道:“下去吧。”

長紫始終緊緊關注着他的神色,在發現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寬恕了這個莽撞的宮人後,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危機感,委屈的撅起嘴。

“上仙……您為何不好好懲治那名宮人呢,他失職,該罰。”

天真的言語如瑰麗帶刺的花朵,看似妩媚,實則裹着禍人的心。

聿華上仙似笑非笑。

“長紫,若論失職,那你該不該罰呢?”

長紫僵住,從他雲淡風輕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悅,臉色大變,立即跪伏在他面前惶恐地顫抖着聲音。

“上仙,長紫知罪,長紫知罪……”

聿華上仙俯視着臣服的長紫,陡然失去興趣般恹恹吩咐。

“下去吧。”

長紫不甘心地咬緊唇,戀戀不舍地慢慢退了出去。

偌大的大殿裏,熏香袅袅,聲不可聞,凡是所遇到的宮人皆是誠惶誠恐,望着自己的目光除了忌憚敬畏,就是傾慕愛戀,林林總總,千篇一律。

真是無聊啊。

在天界的日子日複一日,永生不老,清心寡欲,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們自認為最高貴,守着刻板的清規戒律,卻不知這也最可憐。

他冷嘲一聲,索然無味地微彈指,不遠處桌上的瓊漿美酒就穩穩地出現在了手上。低頭輕飲,甜美清冽的味道漸漸蔓延,他思緒微動,目光落到空蕩蕩的門口,微微一笑。

從大殿離開後,江明連續幾天都無法平下心來,匪夷所思的景象令他固有的念頭崩裂翻覆,他第一次覺得迷茫驚奇,不知所措,不過幾天後他還是鎮靜了下來,竭力把這當作遙遠的一件事,仍舊專心地撫養着小江希,很快便将這件事抛之腦後。

小江希很愛吃,小臉圓嘟嘟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總是眨巴眨巴扮無辜,宮裏沒有同齡的孩子和他玩,他便很纏着江明,兩人相依為命,感情十分濃厚。

一天,江明照例去藏書閣清掃,小江希玩心重,鬧着要自己去附近抓蝴蝶,江明不放心地叮囑了他很久不許跑太遠後便放任他自己去玩了,想着要盡快清掃完後就去找他。

匆匆離開藏書閣後,江明向小江希保證會乖乖呆着的地方走去,馬上就要接近時,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他心一緊,不安的預感湧上來,當即加快了腳步趕了過去。

被鉗制的小江希渾身髒兮兮的,小臉上有一個鮮明的巴掌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瞪着面前的人不肯掉下來。

江明心猛地抽痛,疾步走過去将小江希抱在懷裏,心疼地輕輕吹着他臉上的巴掌印,柔聲問道:“小希,疼不疼?告訴哥哥發生了什麽事。”

小江希埋在他懷裏,委屈地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講了原委。

原來不過是開心顧着撲蝴蝶的小江希不小心沖撞了偶然經過的長紫,本來只是一件小事,最近心情不好的長紫卻不依不饒地非要他磕頭認錯,還打了他一巴掌。

江明聽得心頭火起,自己悉心呵護寵愛的弟弟居然會被如此輕賤地對待,饒是他素日裏再溫和也不禁惱怒了,眉眼冷了下來,寒意逼人,直直地看着嚣張跋扈的長紫。

長紫一愣,蹙眉半晌後忽然臉色微變,咬牙冷笑。

“原來是你。”

他敏感善妒,将近年來聿華上仙對誰不一般都一一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仗着聿華上仙對他的寵愛暗地裏沒少對那些人使絆子,他仍舊記得這個聿華上仙多看了一眼便寬恕了的宮人,只是當時江明本就是頂替他人,離開了竟一時也尋不到他的蹤跡,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門來了。

想到聿華上仙雖然明面上很是寵愛自己,卻從來也不曾與自己真正的親近,他煩躁的心就将矛頭對準了面前的宮人,不淋漓盡致地懲治一下又怎能寬心。

他挑眉冷笑。

“來人,将這兩個莽撞無知的宮人帶到我宮裏,我要替聿華上仙好好管教管教他們。”

跟在聿華上仙身邊這些年,他也被格外分配了一間宮室,還有宮人服侍,雖然名稱仍是一樣的,實際上他所擁有的身份在所有宮人之間已是最尊貴。

江明面無表情地将害怕的小江希護在身後,冷聲道:“長紫,我們身份仍是一樣的,你沒有資格管教我。”

長紫被其他宮人服從慣了,乍然碰到冷硬的江明不禁倒吸一口氣,心頭怒意更甚,指着他厲聲對兩旁略有猶豫的宮人吩咐。

“你們是不将聿華上仙放在眼裏了嗎!都愣在這裏幹嘛!還不快帶他們走!”

兩旁的宮人惶恐地走上前,江明拂開欲抓住小江希的手,淡淡道:“你放我弟弟回去,我任你處置。”

長紫揚眉,“放開他弟弟,帶他走。”

小江希急急地扯住他的袖子,大聲哭喊:“哥哥!你別走!他們要帶你去哪裏!”

江明蹲下來安慰地抱了抱他,在他耳邊極快地小聲道:“快去找上仙。”

小江希愣了一下,随即用力點點頭,抹了抹眼淚,糯糯地堅定道:“哥哥,你等着我,我會去救你的。”

江明笑了一下,溫柔道:“嗯,小希要保護好自己。”

長紫命人帶走了他,關進了自己的宮裏私自用刑,江明始終不肯求饒,只是硬撐着。長紫洩憤後便将幾近昏迷的他丢在了一間上鎖的偏屋裏,吩咐誰都不許放他出來。

偏屋位置偏遠,被安置放着雜物,散發着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江明躺在地上,低低喘息着,長發早被冷汗浸濕,衣衫被長鞭打碎,完好的肌膚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血痕,鮮血緩緩地從傷口流出,濃稠豔麗。

他閉着眼,意識模糊成碎片,竭力攢着力氣逃出去,卻疲軟地根本無力站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渾身逐漸發冷,他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朦胧中,門似乎被人沖開了,聲音雖是淡笑,卻沒有一點溫度,寒凜鋒銳,似泛着殺意的刀片要劃破人薄薄的咽喉。

“長紫,這就是你犯了錯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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