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國師和小皇帝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時年大比,正值春闱,天下士子雲集京都。初一大朝會,文武百官肅然站立于紫宸殿,朝拜君上。

小皇帝明川時年二十歲,依制,将收歸國師大人代政之權,親自理政。

随着太監尖利的聲音響起,明川身着朱玄冕服,緩步走出,坐上龍椅。兩步之外正站着長身玉立的國師大人。

文武百官站在殿下,隔的太遠,看不清楚。唯有國師一襲白衣,面容俊美,叫人舒心。

明川正無所事事的發着呆,殿下已經有人出列上書。不管是大臣還是國師,誰都沒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裏。

戶部尚書說江南水患,請求撥款治理,國師點頭說可;工部尚書說長信宮年久失修,請求修繕,國師說再議,禮部尚書說推薦大學士陳尚為春闱主考官,國師點頭說可;安國公上書稱陛下年已二十,是時候請國師大人還政與陛下,國師大人面無表情,轉頭問道:“陛下以為呢?”

明川夢中被驚醒,條件反射道:“國師大人所言甚是。”

國師大人看着他不說話,只把明川看的毛毛的,他向殿下看去,只見殿中央,他的舅父安國公一臉怒其不争。明川讪讪的:“國師大人所言何事啊?”

國師斂了斂衣袖,道:“安國公稱陛下如今已成年,是時候還政與陛下,陛下覺得呢?”

明川看了看安國公,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憐憫,道:“朕如今還年幼,難以支持國事百姓,還請國師大人多費心吧。”

國師看過來,目光中透漏着滿意。

殿下諸人皆不敢吭聲,唯有安國公憤憤不平,繼續上言:“國事不通可以慢慢學,總不能一輩子有勞國師大人。”

這話已是極出格的了,遍觀朝堂,哪裏不是國師大人勢力所屬,便是國師大人想一輩子代勞,也不是什麽大事。

明川有些頭痛,打圓場道:“安國公何出此言,如今天下海晏河清,由誰代政又有什麽要緊。”他這話已經很讨好國師了,希望國師看在他說好話的份上,饒過安國公,也饒過他。

安國公還想再說什麽,國師打斷他,淡淡道:“待陛下生辰過後,本座自會還政于上。安國公不必多慮了。”

這話真假且不論,總歸很好的堵住了安國公的話頭,太監觑着氛圍,适時喊了一聲:“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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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百官俯首跪拜,明川逃也似的下了龍椅。

國師跟着明川上了辇車,瞧着他不辨喜怒的臉,明川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一路到了太和殿,國師下來去處理政務,臨了回頭看着明川:“陛下昨夜辛苦了,今日便好生歇息罷。”

明川諾諾稱是,聖駕便回了紫宸殿。

辇車裏沒了國師,明川總算放松下來,伸手剝了新上供來的蜜桔,長長嘆出一口氣。

做皇帝做到朕這份上,真是丢盡祖宗顏面啊。

回到紫宸殿,大宮女福巧福新伺候着脫下了冕服。

明川面帶疲色,道:“準備熱水,朕要沐浴。”

福巧下去安排,不多時上來熱水,明川躺進浴桶裏,舒服的長嘆一聲。

福新福巧在旁伺候,一錯眼便看見明川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兩個宮女司空見慣,問:“陛下可要上藥?”

“先放着吧。”明川懶洋洋的不想動彈。

泡過了熱水明川便覺身子松快不少,他穿着單薄的寝衣,福新小心翼翼的給他上藥,福巧将明川的頭發包了放在熏籠上蒸幹。

明川打了個哈欠,眼角泛起水花,預備睡個回籠覺。

他窩進柔軟的床褥裏,被子拉上露出一雙杏眸:“叫禦膳房溫着湯水,朕醒來要用的。”

“奴婢省得。”

寝殿裏的人井然有序的退出去,福巧放下帷幔,擋住外頭的陽光,殿裏便昏昏暗暗的,着實适合睡覺。

明川睡不大安穩,夢見了一個人。

國師本名容商,字夙洵,傳說是九嶷山大弟子,出世便是為了扶國本,清君側。他十六歲被先帝奉為國師,又兩年先帝駕崩,他受命代政,輔佐明川。彼時他十八歲,權傾天下。

明川每每想到每每嘆息,同人不同命,有的人十八歲權傾天下,民心所向,有的人十八歲混吃等死,朝不保夕。

明川自小養在容商身邊,十八歲之前一直把他當爹來看,如果不是容商後來把明川帶上床,明川能一輩子叫他爹。

若換個人當皇帝,也許會跟容商拼得個魚死網破,可是明川不會。也不知道是容商把明川養成這樣,還是他本來就是這個性子。在他身上瞧不見一點大晉皇室的風骨。

明川小時候,朝中還有人支持他,後來那些大臣見明川如此爛泥扶不上牆,不由得心灰意冷,投效國師的有之,辭官歸隐的亦有之。

容商對此喜聞樂見,那段時日,明川還好過了許多。

明川後來想過,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的生辰撞上先帝忌日,不好大辦,只略略在朝臣面前走個過場,餘下許多時間。

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容商看的嚴,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容商難得允他嘗嘗果酒。

那果酒的滋味好極了,喝的明川飄飄然的,叫人扒了衣裳都沒反應過來。

酒裏什麽都沒加,明川被他一吓便清醒過來了。容商沒有醉,他的動作有條不紊,眸光清明的很。

明川推他,往床下爬,叫他捉住腳踝拉回來。明川後知後覺的掙紮起來,容商很利索的賞了他一巴掌。

容商沒有說話,只是那樣看着他,看着他就叫他害怕起來。明川小聲求饒,說,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吧。

容商依舊解着他的衣裳,口中漫不經心道:“陛下該自稱為朕。”

明川一覺睡醒已到了中午,福巧福新拉起帳子,外頭陽光透進來,一室明亮。他穿着寝衣就想往窗前湊,卻不妨叫人攔住。

“陛下先穿上鞋子吧。”

明川回頭,驚喜出聲:“成公公回來了。”

來人是個稍有些年紀的公公,自小跟着明川,明川即位,成公公水漲船高成了總管太監。多日前成公公出宮探親,已去了半月有餘。

“朕昨還念叨不知公公到了哪,今個兒就回來了。”明川坐在鏡子前,成公公接過福新手中的檀木梳子他挽發,一邊還笑道:“本就沒什麽親人可探,攏共也沒停幾天,只是來回路上多花了些時間,勞皇上惦念。”

“該多留幾天的。”明川道。

成公公笑笑,問道:“老奴不在這些日子,底下人可有怠慢?”

“他們那裏敢?福新福巧再妥帖不過,你那個徒弟小言子在外頭伺候,也是個極聰明的。”

成公公束好了頭發,後撤一步,笑道:“陛下看得上他是他的福分。”

明川看看鏡子裏的自己,心情大好,吩咐擺膳。

一溜兒宮女拎着食盒進來,成公公知明川不喜人多,便叫旁人都退下,只自己侍候在明川身側。

用過午膳,太和殿那邊也沒人來消息,明川樂的自在,成公公的徒弟小言子進來奉茶,明川抿了一口,吩咐道:“拿些小橘子來吧。”

小言子躬身道:“國師大人有言,雖已春三月,還得提防倒春寒,橘子寒涼,不可多食。”

明川也不強求,揮揮手叫他退下了。

小言子出門,正對上回來的成公公,成公公問起,小言子便一五一十的說了。

成公公聽罷面色不大好看:“不過是些小橘子,你拿給陛下又如何?虧得陛下還誇你伶俐,怎得愚鈍至此?”

小言子垂着頭,聲音不似平常太監尖細,有些清越,他道:“徒弟知錯了,師父莫怪。”

成公公倒也不會真的處置自己的寶貝徒弟,只是道:“陛下如今此番境地,心裏不知道有多苦,這些小事上何必叫他不快活?”

國師一手遮天,同明川那檔子事不怎麽避人,紫宸殿貼身伺候的這幾人大都心裏清楚。

成公公吩咐小言子去拿一碟橘子,自己去明川身邊伺候。

跟前沒有人,小言子直起了身子,迎着日光一看,原來他生的也很俊俏,面容沉靜,步履沉着。

見成公公進來,明川便叫他講講宮外的事,成公公撿着有意思的說了兩件,明川聽的心向往之。成公公想了想,又提起了春闱。

“天下士子都往京都趕來,老奴上京便是與同鄉的一位舉子同路,那舉子不嫌棄老奴殘軀,一路上對老奴多有照顧。聽他說,他還是路途近一些的,幾日功夫便到京都了,那些個偏遠的,提前半年動身也是有的。”

明川聞言心思活絡,這幾日京都怕是很熱鬧,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出趟宮。若要出宮那必得先過國師那一關。

想到容商,明川垂下眸子抿了口茶,恰好小言子端着一碟小蜜橘子進來,明川一瞧見便笑開了。

小言子不動聲色,只覺得這皇帝可真是随遇而安。

明川并不知他心裏想些什麽,成公公陪着笑道:“小言子不懂事,頂撞陛下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明川剝了個橘子,笑道:“不妨事,不是什麽大事。”

成公公知曉明川好性,仍是叫小言子磕了個頭。

“你姓言?可有名字?”明川問道。

小言子弓着身子:“小的姓言,單名一個恪。”

“言恪,這名字好,你可識字?”

言恪答道:“未入宮前曾上過兩年學,些許識得幾個字。”

“這很好。”明川對成公公道:“日後叫他跟在我身邊吧,難得有個識字的。”

成公公自是無有不應:“還不快謝過陛下。”

言恪忙叩頭謝恩。

春闱在即,朝政事務多繁忙,容商用晚膳的時間都比平時晚上一刻鐘,他沒回來,明川也不敢獨自用膳。他歪在榻上,言恪在一邊拿着詩詞念。

明川打了個哈欠,平日裏沒察覺到言恪的聲音還挺好聽的,他念起書來,不急不緩,聲音清越動聽,很能使人靜心。

一首詩詞還沒念完,門口傳來小太監的聲音:“國師大人。”

明川趕緊從榻上爬起來。

容商徑直入內殿來,他容貌俊美,不說話的時候一雙眸子比月還要清冷三分。平日裏慣穿一襲白衣,銀線繡的暗紋若隐若現,端的是尊貴無匹。

“陛下用膳了嗎?”

明川回道:“還未。”

容商面色淡淡的:“那便傳膳吧。”

他話音落,宮女太監便魚貫而出,言恪看在眼裏,覺得國師大人的話倒是比陛下的還管用。

兩人落座,言恪站在明川身邊給他布菜。因為國師茹素,桌子上沒有幾個葷菜,明川悶不做聲只是吃東西,他下午沒做什麽,點心倒是吃了不少,眼下并不餓,有一口,沒一口慢吞吞的吃。

容商吃的很快,但儀态很好。他一放下筷子,明川也跟着放下。容商接過宮女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垂眸問道:“今日怎麽不叫成公公伺候?”

明川道:“成公公年紀大了,不好叫他跟着朕亂跑,故而換了他的徒弟來。”

容商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沒有接着問,轉而叫人上茶來,從頭至尾,也沒給言恪半分目光。

用罷膳,容商檢查小皇帝的課業。燭火通明,內室裏只這兩個人,容商坐着,慢悠悠的翻看那一摞紙,明川在另一邊發呆,心裏想着怎麽才能出宮一趟。

容商翻完了課業,将那一摞紙随手擱在桌子上。說是課業,裏頭也不會真的教些治國之道,都是些論語詩詞之類,再不濟便是要求練練字,唬人罷了。

“安國公所說還政一事,陛下以為如何?”

明川聞言打了個激靈,忙道:“朕從未有此想法。”

容商似笑非笑的,道:“陛下若有此想法,倒還算本座手下留情了。”

明川讪讪的笑:“安國公許是一時想岔了,并沒有忤逆國師的意思。”

容商看着他,道:“陛下如今這番境地,還想着替別人求情呢。”

怎麽說話都不對,明川悻悻的閉上了嘴。

容商端起茶碗,道:“今日除了安國公,宗室裏諸位親王和幾位內閣大臣聯名上奏,責令臣還政于上,臣同意了。”

明川驚訝的看向他,只見他面色坦然,道:“待陛下大婚,娶了皇後,臣便還政與你,陛下覺得如何?”

明川的臉色倏地變了,幾番張口也沒說出話來。容商笑了,帶着幾分愉悅,他伸手将明川拽進懷裏,伏在他耳畔低聲道:“陛下怕什麽?前兩年不是還鬧着要娶親嗎?如今臣同意了,陛下不該歡喜嗎?”

明川不知道說什麽才對,只好順從的窩在容商懷裏,道:“國師覺得朕歡喜,朕就歡喜。”

容商笑了笑,手指摩挲着明川修長的脖頸,那上頭衣領下邊還有一個牙印子,滲着血絲。

“天色不早了,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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