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不知道齊垓用了什麽法子,他不僅給明川弄來了出城文書,還弄來了身份文牒。齊垓拿着文牒問明川叫什麽,說來好笑,齊垓到現在都不知道明川的名字,他們可真是最萍水相逢的人。
明川沉吟片刻,寫下三個字,明懿祯。懿祯是容商早些時候就定下來的給明川的字。懿為美好之意,祯為吉祥之意,都是好意味的字。
齊垓看了幾眼,道:“這兩個字不好,太複雜了,單單是寫下來,就很費工夫。”
明川想了想,覺得也是。懿祯二字用在一國之君身上,自然是合适的,可若是平常百姓明川,便顯得有些沉重了。
齊垓接過筆,随手寫下“一正”二字。
“統共只有六筆,不是比那個簡單多了?”
明川笑了,道:“一正,這也忒難聽了。”
“那你說,到底叫什麽?”
明川索性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道:“不必庸人自擾了,就用我自己的名字好了。”
齊垓看了看,點點頭,“好。”
最後,身份文牒上的名字是齊明川。
明川看了齊垓一眼,齊垓看着他笑,他一笑,明川就覺得不自在了,便不再提。
出京城,先走陸路,過滁陽、浦口,後來換水路,從長江抵達金陵。明川只做過畫船之類的小船,這還是他頭一回坐這般大的船。船足有三層樓高,上上下下的人搬運着貨物,船停泊在岸口,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煙波浩渺。
齊垓帶着明川登船,雖是初次登這樣的大船,明川卻沒有一點暈船的跡象。明川第一次瞧見這樣水天一色的景色,兩岸的山随着低平的原野逐漸消失,一望無際的江水盡情奔流,河堤種滿了柳樹,像是一條綠色的絲帶,圈着流淌的江水。
等到船進入長江,霎時間眼前一片開闊,寬闊的江面上還有好些大船,揚起的帆被風吹滿,千百彩船行駛在長江中,緩緩駛向天際。置身其間,明川的心境都開闊不少。
到了夜裏,明川睡在床上,都覺得長江的波濤聲如同萬壑松聲,就在床下作響。推開窗戶,波濤洶湧的江水撲面而來,身上都沾着江水的潮濕。
明川白日無事,總是在船舷上看風景,齊垓笑他總也看不膩似的。明川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江。”
齊垓站在他身側,“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風景時也跟你一樣,覺得怎麽也看不及。後來在江上漂了兩個月,睜開眼都是一樣的江水,我就覺得司空見慣了。”
明川看了齊垓一眼,齊垓道:“人都是追求新鮮的,不能長久的看同一片景色,也不能長久的對着一個人。”
明川很不贊同,他想,如果用這樣的話解釋我為什麽離開京城,豈不是顯得我很不道德。那必然不可以。
半個月後,明川抵達金陵。他們到金陵那天,金陵下着小雨,霧蒙蒙的,将渡口邊的窈窕柳樹蒙上了一層薄霧,顯得旖旎又多情。明川在江上漂了許久,一下地倒真有一種腳踏實地的對于土地的眷戀之感。
齊垓将明川帶回了自己家,一道去拜見了齊垓的義父,老人家很和善,交代齊垓好生招呼客人。
到了明川的房間,齊垓還惦記着明川身子不好的事,問道:“要不要給你找個大夫?”
明川搖頭,“我又沒什麽事,用不着這麽小心翼翼的。”
齊垓嘟囔了兩句,不大認同明川的看法。他始終記得當年明川奄奄一息的樣子,他心裏覺得不管怎麽樣,明川能撿回一條命,總有自己的一半功勞。
略微歇息了兩天,齊垓帶着明川游覽金陵,秦淮河,夫子廟,鳳凰臺。明川喜歡這些盛景古跡,更喜歡金陵的人煙,小攤上買客賣客的讨價還價他都聽的興致勃勃。
齊垓問他聽不聽得懂,明川搖頭,齊垓就嘲笑他,說我看你聽得那麽專心致志,還以為你都聽懂了呢。
有時候,齊垓會帶着明川去茶樓聽說書。桌上擺着齊垓讓人買回來的小吃,鴨油酥燒餅,什錦菜包,五色小糕做的比宮裏的還精致。
說書人說一句,齊垓也給明川說一句。
講的都是月前京城裏的變故,魏集犯上作亂,國師仁慈,留他一命,将他發往邊疆,永世不得再回京城。又說陛下身子不好,将靜榮長公主的兒子魏南卿改名為明南卿,立為太子。張心遠在此次宮變之中立下大功,晉升太子少傅。而昔日名滿天下的徐成玉自請出京,前往邊疆整頓軍事。
明川沉默良久,道:“你不要騙我,要是說書的都像你這麽幹巴巴的,還要不要飯碗了。”
齊垓一邊剝松子一邊道:“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事,為什麽偏要長篇大論,這老頭就是騙錢來的。”
明川很生氣,“你根本不懂故事起承轉合的樂趣。”
“哦呦。”齊垓道:“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明川道:“你說。”
齊垓指了指桌上的瓜果點心,又指了指說書的老頭,“這些都是我掏錢。”
明川想了想,道:“你說的有道理。”
兩個人吃吃喝喝,齊垓的管家找過來,請他去商議事情。齊垓看了看明川,同管家說了什麽。明川道:“你要是有事就先去辦吧,我自己一個人坐會兒。”
估計管家那邊的事是真的要緊,齊垓又跟明川說了兩句話,就匆匆的去了。
明川端起茶杯喝茶,不知道說書人說了什麽,周圍的人都大聲喝彩,明川聽不懂,參與不了他們的熱鬧。
這裏不是京城,說的不是明川能聽懂的話,飲食也不是明川平常的口味,除了新奇,明川不可避免的有些無所适從。
可是沒關系,明川心想,這是應該付出的東西,他以後還要去很多別的地方,必然可以适應這種無所适從。
明川在金陵停留了大半個月,走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一開始齊垓還會陪着他,後來齊垓就挪不出時間了。明川看得出來,齊垓盡力抽時間陪他,也正因如此,明川不知道怎麽跟齊垓說,說他想離開的事。
傍晚,明川坐在廊下乘涼,齊垓拎着一個食盒走過來,搬了個小桌子将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出來,一碟酒釀清蒸鴨,一碟什錦豆腐皮包子,一碟煮幹絲,一碟清蒸鲥魚,又拿出來兩個杯子,一瓶金華酒。
“怎麽,沒吃晚飯?”明川問道。
“是啊。”齊垓拿起筷子便吃了,“方才去見那些掌櫃們,你是不知道,一個個的喲,三十六計齊上陣,比無賴還無賴。”
明川給自己倒了杯酒,道:“他們欺負你?”
“哪能呢!”齊垓面有得色,“小爺可是成年混跡市井的人,無賴的祖宗,他們跟我比無賴,還嫩了點。”
明川便笑了,笑過之後又道:“怎麽你們都這麽忙,只有我一個無所事事。”
“我們?”齊垓擡頭看明川,“除了我還有誰?”
明川自覺失言,道:“沒有誰了。”
齊垓看着他笑,也沒說話。
明川想跟他提離開的事,不知道怎麽說 ,欲言又止。
齊垓給他夾了一塊鴨肉,道:“嘗嘗。”
明川夾起來吃了。
“你要走了?”齊垓雖然在問他,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明川擡頭看了一眼齊垓,道:“你那麽忙,還要分神來陪我,我挺過意不去的。再說了,我也不想讓人時時的陪着我。”
“我明白。”齊垓道:“前兒聽個酸秀才吟詩,說吾心安處是吾鄉,你的心不在這裏,早晚都是要走的。”
“我不回去。”明川道:“我是要去別的地方看看。”
“你一個人去?”齊垓道:“我看你照顧不了自己。”
“我可以的。”明川道:“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不可能走到哪裏身邊都有人陪着我。”
齊垓沉默片刻,道:“那現在是在告別?”
明川想了想,道:“有酒有菜,說是告別也是很合适的。”
齊垓就笑了,明川不明白他笑什麽。
齊垓道:“你知道嗎,咱倆在京城能遇見,根本不是緣分。我每回去京城,都會去那個棚子看一看。我還買通了那裏的乞丐,告訴他們如果有一個長得比女孩還好看的人出現,一定要來告訴我。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
明川問道:“為什麽?”
齊垓笑道:“因為你欠着我的錢啊!”
明川一愣,道:“可我現在沒有錢啊。”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笑了出來。
齊垓給自己倒了杯酒,“我想可能是因為咱倆上一次分別的太突然了,連個正式的告別都沒有。所以我總想着,如果我能在見到你,我一定要跟你好好告個別。”
說罷,他舉起酒杯,“山高水長,一路珍重。”
明川也舉起酒杯,“珍重。”
夜色朦胧,微微有些涼意。齊垓和明川說笑,笑意裏沒有一點勉強,是得償所願的疏朗。
有的人相遇是為了相守,有的人相遇是為了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