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流年忘塵,十年一日
流煜手裏攥着個瓶子,是前不久姬寧晔扔給他的,明知故問着:“忘塵,你覺得妖……是一定要除去的麽?”
盤膝而坐的男子睜開雙眼,空洞無物,就像是沒了魂的軀殼:“不知道。”
前些日子,由着姬寧晔傳信直上淩華峰流煜便下了山還……
那紙信上寫着——青城喚春閣。
這是姬寧晔的字跡,流煜再看得仔細着些發現這比之近幾年姬寧晔的字跡工整許多,簡直就像是……還是皇帝時候他批閱奏疏的字跡。
那字跡看得流煜一怔,緩過來之後便打算動身,轉念一想,如何能留忘塵一人在這除了劉道士枯骨之外什麽都沒有的青風觀呢?青風觀盛名一世,那劉道士也并非無能之輩,殺了的妖啊人的不計其數。他一死,那青風觀的結界便破了,起初還清靜,近幾日還來過幾只道行淺薄的小妖怪。其中不乏來尋仇的。
忘塵是那劉道士的兒子,同根血脈,妖的感知比人的靈敏上許多斷斷是瞞不過去的。那些個小妖們各個重傷在流煜手下。然而,重傷僅僅也只能換幾日的安寧,不取他們的性命他們還會再來,若取了它們的性命那豈不是又加深積怨?說來僅僅只是重傷他們也未必不記仇,不過好在,妖的話,只需給足了他們時間無論多重的傷只要不傷及內丹便能痊愈。
忘塵自劉道士亡故後,在流煜替他爹立好的墓碑前生生跪了七日。七日來,有雨時淋濕了身上,便等衣服自己幹透。不吃不喝,忘塵才不過雙十的年紀,整個人憔悴得連鬓發間都生了些許霜色。
那七日,流煜就坐在不遠處陪着他,見他身子撐不住了便給他喂些溫補的丹藥。忘塵不排斥,不接受,喂丹藥的時候都是流煜捏住他的下巴硬塞下去。那丹藥也不是仙藥,只溫補罷了,也終究只是調理用的不能代替五谷。忘塵的身子哪裏熬得住這樣的折騰,終在第七日,悶聲倒地。
忘塵醒着的時候,流煜試過想拉他離開,至少休息一晚再跪。奈何忘塵只一句,別管我,讓流煜拉他的手頓時失了力氣。忘塵昏過去後,流煜抱他起來,本就清瘦的他瘦得只剩下一個皮包着的骨架。
好輕,輕到讓流煜詫異,讓他的心狠狠地糾起。
從前的季少涵——那個流煜花了十多年才走進他心裏的人,可不是這般的。他該是不顧念別人的,該是自私極了的,該是薄情,是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那種人。
他啊,會為了有足夠的盤纏遠離皇宮而把流煜賣去青樓,讓他賣笑。可怎麽了,流煜覺着,他倒寧願忘塵如今也是那般只顧自己。
見忘塵全然不顧身子地跪着,比之為了銀兩把他賣去青樓還讓他心痛。
把忘塵放到床上,替他換下一身已然沾染地滿是汗水泥點的衣衫。膝蓋處雜駁着的青紫,觸目驚心,流煜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力道替他擦拭身子,他才會覺得不疼。一邊吹着氣,一邊小心翼翼地像擦着像伺候一碰就破的豆腐一般。
誰會擦豆腐呢?就像,昏迷的人怎麽會感到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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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醒來後也幾乎不開口說話,接受着流煜給他送的吃食,睡前為他燒的洗澡水,眼裏卻沒有流煜這個人。
是流煜自願的,這樣也好,能日日陪着他。日複一日,每天過着一樣的日子,流煜不能睡在他身邊,不能被他擁着,只能遠遠看,遠遠看着那個曾答應陪他許久的人在輪回過後與他形同陌路。
收到姬寧晔傳信的那一日,原也只是百無聊賴重複着昨日的一天。姬寧晔的傳信讓這一天變得特別,變得難忘,是一個催化,竟讓流煜也開始學會了待季少涵,不,待忘塵狠心。
那日,流煜少有地向季少涵開口,問他,離開這好嗎?
起先他不答,眼睛閉着,盤腿坐着。
流煜又說,青檀出了事他必須去看看。說完發覺自己失語了,青檀對忘塵而言是仇人吧,無論前世今生。流煜本也只覺他會恨姬寧晔,一直恨到魂飛魄散,可如今,他根本不知道忘塵是怎樣想的。小心翼翼地不觸碰忘塵的逆鱗,委屈着自己。
忘塵這才有了動靜,睜開眼,起身走進內屋關上門,他說,那你便去吧。
流煜貼着門拍了幾下,裏面沒有回應,稍稍放大了些聲音說道,你和我一起去吧?如今這裏沒了結界,你一人在此處不安全,倘若有妖來尋仇,你……
靜,沒有聲音,流煜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隔了許久,流煜輕咬下唇,下了決定,喊道:忘塵,你開開門!如果你不開門……
流煜咽了口口水,似乎要做足了心理準備才說得出那句話,下唇被咬得沒了血色。
如果你不開門,我便自己進去了!
吱嘎——
忘塵終究還是開了門,眼裏的哀怨一閃而過卻沒有逃過流煜的眼睛,果然是怨姬寧晔殺他父親的。無論那人多不好,終究是他父親啊。
-離開這裏,不會見着他的!……好麽?
-你走吧。
流煜嘆了口氣,勉強讓自己笑笑,梨渦隐隐約約浮現。以忘塵來不及反應的速度,一記手刀擊暈他。
不敢置信,忘塵昏迷前眼裏滿是不敢置信,你字卡在喉嚨裏還沒發出便倒在流煜懷裏。
對不起……
忘塵和姬寧晔,一人深愛,一人摯友,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不要在兩人之間選擇一個。雖說如此,幾百年前,他已經做過選擇了……
流煜是欠姬寧晔的。
流煜帶着昏迷的忘塵來到青城,把他安置在一間客棧裏,只身去了喚春閣。喚春閣裏,堂廳裏那摟着一男一女的男子,正是姬寧晔。
這喚春閣,是姬寧晔從那帶着半邊銀面具的人手裏搶回來的。怎麽搶的?自然,殺伐果斷。也不知是青城這些個底盤樓宇都認識他這個舊主還是都貪生怕死,也就重新歸到了他名下。那帶着半邊銀色面具的人也再沒出現過。
流煜眼中閃過詫異,心裏全然是溫彌汜的姬寧晔怎的會如此作态。
【流煜啊,小爺把自己的記憶抽掉了!好像受了什麽,大概是情傷?你回來伺候小爺,這些人都不得我心意,這些日子小爺我要在人間快活快活!】
桀骜妖治的笑,是姬寧晔。流煜皺起眉頭,嘴唇微微顫動,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就像姬寧晔常喜歡說的那樣,他姬寧晔便是天理。
之後,日日花很長的時間花很長的時間來伺候姬寧晔。不太敢去見忘塵面對他的冷漠,又害怕忘塵被小妖小怪的傷了,現如今忘塵根本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斟酌百般,流煜只好在客棧裏下了結界。
他還是困束他了……
忘塵待他越發冷淡了,常常流煜說上十句也聽不到一句回答,今日這也算是破例。
想起那只小狐貍,是只妖。在青風觀待着的那些日子裏,他也察覺了一些。大抵也就是原是忘塵把那小狐貍當成了寵物養在身邊,後才驚覺他是一只妖,就此卻也護着他。但由着狐貍對忘塵有着不該有的情愫,而忘塵卻對他無意,獸性大發,才殺了這麽好些個人。其中細節,則就不清楚了。
“那,你願成仙麽?”
“……”不回答。
流煜羽睫耷拉下來,在臉上留下長長的陰影,“見你日日修煉,今日我的話有些多了……抱歉。”
“是要的。”這是他師傅,他父親,從小便教他的至理,修道的人都要想着成仙的。
……
又一日。
流煜突然回想起他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如果可以,我願意折壽十年換季少涵一朝一夕在我身側。現在想來,流煜也僅僅嘴角微揚起,如今他斷不會說出這般的話吧。
那時的他也只和季少涵有着少年時幾日的短暫相處罷了,是什麽讓他這般無所顧忌呢?就是季少涵把他高價從人販子手上買來吧……最終不還是賣掉了?
流煜突然靠近忘塵坐下,輕輕喚他。
“你幹什麽?”忘塵皺眉,稍稍讓開些,讓兩人之間多少有些距離。
“我喜歡你。”笑得梨渦深深顯出來,看了忘塵的表情,流煜的笑從嘴角眉梢寸寸剝落,“你會喜歡我嗎?”前傾的身子直起來,離忘塵遠了些,忘塵似乎松了口氣。
流煜嘆一口氣,苦笑,輕聲喃道:“果然……還是學不來姬寧晔耍無賴的樣子。”如果是姬寧晔一定是直勾勾盯着那人,對他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忘塵定定神,重新盤腿做好,閉起眼睛,修他的道。
流煜起身,坐得離忘塵遠一些,回憶從前,好聽的聲音用比說書更溫婉的聲音開始敘述一段往事。
從前,在青城書院,一介寒門書生偶遇了當朝皇子,并且暗自欽慕于他。于是決心了要上皇城尋那皇子,寒窗三年,終于金榜題名摘得榜首。
自然了,縱然是榜首,入了皇宮也只是當個不大的官。
官場兇險,不知那書生用了什麽法子,節節攀升。
而那皇子呢,原先是他父皇最受寵的兒子,怎料皇子的母妃由着皇子間互相争鬥,而爆出那皇子并非先帝親生的辛密。于是書生用盡手段,不顧聲名如何,不顧性命地終是護了那皇子一個周全,甚至最後連遺照都替那皇子造假,保他順利登上帝位。在皇子登上帝位那一天,書生也以寒門之身成了當朝丞相。
皇帝薄情,後宮三千,有時一夜床畔陪着好幾人。而書生已然是丞相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他想要的還是在他眼前摟着別人,還命他滿天下去尋生的好看的美人給他送進宮去。
當時啊,書生身旁有一個侍從生得還算端正,也被送進了宮裏。那個侍從是有目的的,他進宮是為了救一個人,救一個被關在後宮水牢裏的人。
皇帝平生最恨背叛他的人,而水牢裏關着的便是他從前最信任的而後卻背叛他的——從小在皇帝身邊的陪讀。那丞相的侍從啊,由着陪讀和皇帝都不會洗衣做飯,這在書院的日子沒發過,皇帝才命了陪讀去市集上買個奴隸來。就此侍從跟着陪讀過了幾日,陪讀待侍溫柔得不行,那那時起侍從便也就暗暗喜歡他。
可侍從又怎能想到,皇帝在青城與書生相遇時,書生正被同齡的孩子欺負,說他連個陪讀都沒有,于是皇帝眉頭也不皺得就把他送給了書生。
輾轉多年,書生的侍從終于跟着書生來到了皇城,卻聽聞那陪讀被關進了水牢裏。他才不想管他是否背叛了皇帝,侍從只一心想着把陪讀救出來,書生也答應幫他。
侍從沒被送進宮多久,皇帝就把書生派去了邊疆,命他了結了手握重兵的将軍。委以重任?不,簡直就是強人所難。而侍從才進宮裏的日子住得離那水牢遠得很,又沒有位分,連在宮中随處走動都不行,要如何救下陪讀呢?想來首要的便是讨皇帝開心。
那時皇帝日日換人把奏疏念給他聽,幾乎每個人都由着不好聽這個理由被打回來。不久,輪到了那個侍從,那個侍從想了想學着書生的聲音讀,皇帝便把他留下來了。
其實啊,那皇帝也喜歡那書生,只是自己不曾覺得。書生在邊疆那些日子,皇帝連笑都變少了,也不再呢麽喜歡美人了。
過了許久,書生回來了,将軍還活着。皇帝出奇地沒生氣,賞了書生還天天把書生留在自己的寝宮。侍從覺得,這下他家大人也算是圓滿了,在加之在宮中久了也有些位分,連夜就把背叛了皇帝的陪讀帶出了皇宮。
侍從還是太天真了,他一點都不了解那陪讀。陪讀為了一路的盤纏和能逃得更遠,把侍從賣進了青樓。
說到此處,忘塵睜開了眼睛,楞楞地看着流煜。
流煜慘然笑笑,接着說。
嗯——然後啊,他們還是被皇帝抓回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大地大卻無處可逃。兩人都被關進了那間水牢。皇帝出現了,面目猙獰得很,還沒說什麽就要打陪讀。侍從急了,雖然被這樣對待,還是見不得陪讀受傷。
想到書生還在皇帝身邊,或許可以幫他,于是說想見書生。誰知道,那薄情的皇帝竟然由着別國太子一句傾慕于書生,便把書生當做籌碼送去了別國。
侍從憤怒了,皇帝從來都不知道書生為了他做了多少,于是告訴了皇帝書生對他的深情。皇帝愣住了,讓侍從全都告訴他。侍從和皇帝做了交易,放陪讀離開,他就告訴皇帝所有的一切,并且依舊留下來伺候他。
原來啊,哪是那皇帝真把書生當籌碼啊。只是吃味了,以為書生甚至連睡在他的龍床上都是為了救那個陪讀,才一狠心把他送了人。
後來侍從送陪讀離開皇宮,陪讀臨走前吻了侍從,但是所有的溫情都止于那個吻了。陪讀對侍從說,這便是你想要的吧?侍從傻傻呆呆地才點了頭,陪讀随即說道,既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那我們便兩清了。
說到此處流煜停住了。
忘塵問:“後來呢?”
“後來……”流煜咬了咬嘴唇,一個沒忍住,淚水滾出了眼眶,“後來……”
後來,侍從随着皇帝禦駕親征,把書生給搶回來了。
“侍從和陪讀呢?”
流煜的眼淚止不住,擡起袖子在臉上胡亂擦,擦紅了眼角,勉強一笑,“最後在一起了。”
忘塵松了口氣,“那就好。”
“但是水牢太過陰冷,陪讀身上留下的暗傷又太重,不及而立便……”說着眼淚更止不住了,放生哭起來,目光灼灼地盯着忘塵,便哭便吼:“你說你讓不許我随你去,那在輪回之地為什麽不等等我?為什麽不等等我!讓我再見你一次也好啊……你死前還特地把我支開,你的最後一眼我都沒見着。”
說完,流煜還在抽泣,漸漸地,抽泣聲弱了。
忘塵被流煜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遲疑道:“那侍從是你,那陪讀是我?”
流煜愣了一下,點點頭,“嗯。”
“可以離開了。”
這次換忘塵愣住,“什麽?”
“你身子已經養好,我不會再迫你留下。你想的話,随時都可以離開……”究竟是多勉強的笑,勉強到流煜覺得笑得臉痛。
“……”
流煜掠過那段季少涵與他再次相遇,共住一屋擁一座山的日子,是怕忘塵難堪啊。歸根到底,忘塵還是無法接受兩個男子在一起,不,或許他僅僅對感情都避已之不及了。
再一日。
忘塵喚了聲:“流煜。”
流煜睜大眼睛,這是忘塵第一次這樣喚他。“……恩。”
“明日,我便回去。”
流煜原還滿是摧殘星光的眸子黯了黯,“恩,那便回去吧。讓我送送你,好嗎?”
“青風觀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