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涼如水。

奔跑在布滿迷霧的幽暗森林,耳邊所聞,盡是踩在枯枝上的清脆斷裂聲。雖然此時已近春天,但屬于嚴冬的寒意依然沒有從這片深林中褪去。無數參天巨木隐藏在黑暗中,合着滿目霧氣,仿佛匿于人世之外的神靈,正無聲俯視着它們腳下這一場曠野追逐。

——亞瑟現在是真開始惱怒了。

從作為卡梅洛特的王子開始,一直到加冕登基,歷年來針對他個人的暗殺不知道有多少,他自己也差不多對此習以為常。與死神擦肩而過,追捕,審訊,問出指使人……這一系列程序簡直像是刻在骨子裏一樣熟悉。因此,如果說亞瑟對于這次五朔節的刺殺有什麽感觸的話,那也只是一種對于‘雖然差點被殺的人是我但我已經不會對這種事驚訝了’的無力和心塞。

但是,在那個逃走的刺客頭目越過城堡彎曲有如迷宮的走廊,劫持了剛從廚房出來的格溫作為人質時,一切都變得不再一樣。

追蹤着對手留下的痕跡深入密林。因為久違逢雨,夜晚的郊外能見度又很低,國王身邊的騎士都已經分散開來進行搜尋,跟在亞瑟身邊的只有高汶、蘭斯洛特,以及不放心而追出來的威斯特而已。停在足跡消失的一處緩坡,目之所及再沒有能夠指示格溫現下所在的提示,他們四人的臉色都不能說很好看,而其中猶以亞瑟和蘭斯洛特為甚。

——這其實很好理解,人對自己在意的東西總是要更加患得患失。如果換成梅林或者蓋烏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了,他的表情說不定會比他們還要恐怖。

這麽想着,知道現在沒工夫浪費在這裏,威斯特伸手撥弄了右耳耳釘。雖然在亞瑟他們面前不能用什麽能力,但悄悄利用下自身特殊的時間回溯特質以确定人質方位,想來應該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畢竟,無論再怎麽隐藏自己,他本質上依舊是個依賴異能的變種人。

放開意識,順着風逐漸延展,威斯特仔細感受着氣流反饋來的每一絲訊息。就像他曾經在倫敦那座公寓裏所做過的那樣,在思維風暴裏回溯所有黑白的時間碎片,直至找出想要的真實。

“這邊。”

就這樣,不過半晌。在亞瑟等人望着面前森林一籌莫展之時,他們發現身後那個還套着男仆馬甲的少年已然邁開腿,踏上了右前方的小路。

“小威?”

疑惑跟了上去。沒過多久,确實又再次發現了刺客與格溫的蹤跡,高汶此時臉上的神色非常微妙:

“你怎麽确定該往這裏走?”

“直覺。”

回過頭,少年狡黠地朝騎士眨眨眼,彎起嘴角。

……

于是,當他們終于在樹木間看到被挾持着的女仆的衣角時,基于本能,幾人都敏銳感覺到一種十分違和的古怪。

最明顯的例證是,那個刺客看到他們竟然沒有繼續逃跑,反而老神在在站在樹下,手裏握着綁縛格溫雙手的繩子一端。一派輕松地朝這些追逐者們微笑。

——“事情有詐!”

思考回路多少有些相同的亞瑟和蘭斯洛特幾乎立刻就這麽反應過來。

——“這裏有埋伏。”

而威斯特所想顯然比他們要更接近事實。作為曾經經歷過類似場景的x戰警,不說別的什麽任務,光易萊哲那次伏擊就已經足夠給他留下深刻的教訓。

——“他也吃壞肚子了?”

幾乎也和其他三人同時開口,想法卻完全南轅北轍。對于這種十分具有高汶特色的描述,威斯特、亞瑟和蘭斯洛特頓時都有種‘這家夥真跟我們活在同一個世界嗎’的無力感慨。

“本來我還擔心你不上鈎,現在看來卻是多慮了。”

戲谑拍了拍驚恐瞪大眼的格溫。那人看着亞瑟和蘭斯洛特憤怒的表情,打個響指,周圍空曠的樹叢裏就突然竄出了一打裹在黑色鬥篷裏的馬賊。

“能同時讓國王和他的第一騎士不顧安危執着追逐至此,我們的女仆小姐的魅力比想象中要大很多嗎?”

“放開她,撒克遜人!”

握着劍柄的指節都因為大力而泛白,蘭斯洛特騎士眼中燃燒着怒火,再不複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

上前一步,舉起長劍擺出進攻的姿勢。雖然亞瑟沒有開口,但他的動作顯然也表達了同一個意思。

“把你們的命留下,我就放了她。”

冷冷笑着,那人從袖口滑出一把短刀抵在女仆腰上,同時朝周圍同伴打了個眼色。

收到信號,早就埋伏在此的殺手們也彼此點點頭,拔出腰間的彎刀,齊刷刷指向威斯特幾人。

——事情這有點不好辦了。

一言不合當即大打出手。因為格溫在對方手裏,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先拿劍抵擋起周圍數倍于己的敵人。但好在亞瑟、高汶和蘭斯洛特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作為圓桌中數一數二的騎士,就算多有掣肘,一時也不會太落下風。

而威斯特就更不用說了。雖然他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用能力把這些人全部抽飛,按照這家夥自己的說法本身也并不擅長徒手格鬥,但事實上,比他更不擅長的顯然大有人在……輕而易舉屈膝給面前敵人來了記胃部重擊,威斯特腳步一錯,正要旋身再戰,卻發現那個挨了自己一擊的倒黴蛋已經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完全喪失意識了。

……和超級英雄打交道太久,他似乎對這些普通人也有點要求太高了?

摸摸鼻子,偏頭躲過背後捅來的一刀。少年看都沒看,直接伸手抓住偷襲者的手腕,只一發力,就生生從關節處折斷了那脆弱的腕骨。

“該死,你們想看看我怎麽剖出她的心髒嗎?!”

大概是沒想到四人的實力真有這麽強勁。眼看同伴久攻不下,遲遲不能将亞瑟王殺死,那刺客也有些不耐煩了。上前一步,手中的短刀卻依然橫在格溫身前,他朝殺手們比了個停止的信號,眼中有鮮明的惡意一閃而逝。

“把你的劍扔掉,亞瑟王……還有高汶和蘭斯洛特騎士,那個小男仆最好也老老實實站着別動。”

刀鋒猛地向上,堪堪停在女仆的額前,在她眉心刺出一點殷紅。男人這麽厲聲要求道,與此同時,格溫驚恐的尖叫聲也劃破了森林上空幽暗的寂靜。

“小威!”用眼神示意騎士們照做,同時警告般叫了聲還準備再放到一個對手的少年。亞瑟隐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已經難看到了極點:“你到底想怎麽樣?”

“要你,還有你的男仆死。”表情因為猙獰而扭曲了一瞬,那人殘忍地彎起嘴角。

接下來他們之間又說了什麽威斯特并沒有仔細去聽。他之前處理過很多這樣的情況,因此現在倒也不如其他三人那麽緊張。事實上,他有很多方法可以立刻解決僵局,并且讓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比如腦控或者直接用氣流将劫持格溫的人扼死。但所有事情的前提都是,他肯在這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能力。

而現在,似乎已經沒有餘地選擇了。

撥了撥右耳耳釘,威斯特不動聲色鎖定着在場所有人的腦電波。意識略過某顆參天大樹後的緩坡,卻突然莫名一愣。

“你放開她,我任你處置。”

而這廂,亞瑟和刺客的對話也已接近尾聲。忽略了高汶乃至蘭斯洛特不贊同的眼神,國王迎着刀劍神色堅決,就要撥開擋在面前的騎士,走向那些想要他命的外族殺手們。

就在此刻,異變陡生。

在頭頂樹冠發出不似風吹的低響之時,那個一直安安靜靜站在亞瑟身後的少年身形猛然一晃,出現在某個握着短刀的撒克遜人身前,擡手就是一記漂亮的肘擊。而與此同時,格溫頭頂的枝條突然斷裂,砸在她和挾持的刺客之間。還沒等衆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刺客身後的緩坡下,一道消瘦的人影突然不知從何處竄出,重重撞上了那人後背,将他遠遠推離女仆身邊。緊接着,那把被威斯特奪下的短刀也破空而來,恰好插.入地上那兩道人影糾纏的空檔,逼迫刺客不得不放棄與對手的纏鬥,閃身躲避。

“謝了,小威!”

拉着驚魂未定的格溫跑回己方陣營。剛剛從德魯伊族地出來的梅林擦了把臉上在枯枝落葉間滾出的泥土,開心朝配合默契的少年招了招手。

“你來得也太慢了。”餘光瞥見亞瑟三人在短暫怔愣後又重新拿起劍,威斯特這麽半真半假抱怨了句,一個過肩摔,就将想去找法師麻煩的殺手放翻在地。

“你弟弟可比你會打架多了,梅林……帶着格溫呆在威斯特那兒,別給我添亂。”

沒有了人質,自然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亞瑟揮着劍重新迎向已然顯得有些畏懼的刺客們,還有空回頭這麽對自己的男仆交代道。

“好吧……雖然我也不是一點用都沒。”

身為法師,有人替他擋着,自然不會逞強去跟戰士一樣近身搏鬥。梅林護着格溫,威斯特護着他們倆,還時不時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偷偷用魔法或者超能力使點小絆子——默念咒語拉直某條彎曲的樹根,讓正撲向威斯特的殺手摔了滿臉。黑發男孩兒歡快地從少年身後探出頭,剛想說點什麽,卻差點又被飛來的短刀戳個對穿。

“好好好知道你厲害趕緊悠着點別受傷了不然蓋烏斯會往我晚飯裏放□□的!!”

按着他的腦袋又把他塞了回去。威斯特反手夾住朝自己眼睛刺來的長劍,突然覺得一陣心累。

……

沒過多久,在幾人有意無意聯手下,這場森林裏的單方面截殺終于塵埃落定。

站在滿地呻.吟的撒克遜刺客中。他們彼此對視一眼,靜默半晌,然後全都集中在了某個茫然的棕發少年臉上,顯然對于他兇殘的印象又刷新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美國隊長史蒂夫·羅傑斯曾經非常中肯地評價過,威斯特·澤維爾的戰鬥風格其實和他本人一樣,在正常的平靜表象下隐藏着絕對不正常的嗜血與瘋狂。相比于秉承正統騎士觀念出手幹脆利落的亞瑟和蘭斯洛特,以及喜歡耍點無賴與小花招的高汶,威斯特下手顯然更加不留情面,甚至殘忍……那些倒在他身邊殺手幾乎都被徒手扭斷身體的一部分——多半是脖子——而唯一一個幸免的還是因為梅林要詢問幕後主使,但差不多被打斷了所有肋骨。這樣的傷勢在這種醫療落後,即便沒有當場死亡,沒有魔法幫助,想來也不會再有幾日可以茍活。

“你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嗎?”

眼神有點複雜,想起不久前在宴會上這家夥也是毫不猶豫拿刀抹了某個倒黴刺客的脖子,亞瑟不贊同地皺起眉。若不是這場刺殺,他還看不出來這個外表單純的少年竟然會有那麽重的戾氣……而這種人,若不是長年浸淫殺戮之中已習慣視生命如草芥,就是太會帶着面具隐藏。

“哪樣?”而這個少年顯然還不覺得他做了什麽,眼神無辜而困惑:“如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傷害你,這難道不對嗎?”

搖搖頭,雖然這确實是事實,但也無法構成說服亞瑟放心的理由。他頓了頓,轉向自己此時也才發現威斯特做了些什麽黑發男仆,目光探究中隐含着一絲懷疑:“梅林,他是你弟弟?嗯?”

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從何解釋。想起德魯伊祭司對他的告誡,威斯特身上背負着他們絕對無法想象的血債。黑發法師淺灰色的眼底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逝,若有所思。

而太過沉迷在這片尴尬的沉默中,當梅林發現有一把匕首從自己身後破空而來,即将沒入後心要害之時,再想躲避已經太遲了。

“梅林——!!”

由于男仆站在亞瑟和高汶面前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威斯特也和梅林一樣背對刺客,而蘭斯洛特則在一邊低聲安撫受驚的,因此,他們似乎誰都來不及及時攔下這強弩之末的一擊。

可是,當那閃着寒光的利刃差一點就要刺破黑發男孩衣衫,卻奇跡般再沒有前進半分……而不止匕首,随着一陣令人心悸的力量猛地在林間爆裂開來,周圍的一切似乎也都靜止了。無論晚風,落葉,還是頭頂漫天璀璨而寂寥的星光。

除了一個人。

慢慢轉過身,伸手拿下那懸浮在半空的利刃,威斯特神情平靜得可怕。似乎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有這樣奇怪的習慣,心中殺意越是沉重,眼底就越是空無一物的漠然。

差點。

就差一點。

目光移向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的偷襲者。那張陌生的臉在視野中扭曲,似與很多年,阿爾卑斯山底實驗室裏易萊哲猙獰的笑容重合。

就在那裏,他幾乎失去了所能擁有的一切。而就差那麽一點點,曾經在午夜糾纏不休的噩夢就要再一次在這個時空裏重現。

“等等,威……”

冷冷挑起嘴角。眼中所見,只剩易博士那張他仇恨到骨子裏的臉,威斯特随意轉了轉手裏利刃,然後毫不猶豫地,狠狠向記憶中最陰暗的角落擲去。

“威斯特!!”

閃着寒光的刀鋒刺破那人咽喉,也将所有幻象一起打碎。鮮血飛濺而來,回憶卻如潮水般褪去,當少年重新置身于深夜寒冷潮濕的森林,如夢初醒時,他再看到的,是亞瑟等人搭在劍柄上的手,以及眼中毫不掩飾的驚愕與警惕。

什麽也沒有開口解釋。威斯特頓了頓,緩緩轉身,對上身邊那雙溢滿失望與不敢置信的淺色灰瞳。

——他看到了自己宛如惡魔的倒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