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威斯特能肯定梅林絕對是在跟他生氣。

由于那晚最後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使用了能力,為了不被當成巫師燒死,他不得不動用心電感應将亞瑟和高汶的記憶做了修改。而自從差點在森林裏劍拔弩張之後,直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整整三天。除了日常必要的交流外,黑發法師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即便是不得不開口,也往往言簡意赅,力圖将他們之間的接觸減至最少。原本喜歡跟在少年身邊擺弄一些小魔法的習慣也已絕跡,就算他們兩個分明還住在同一個狹窄的小房間裏,卻如同遠隔天涯。

對此,威斯特感到很茫然,也很委屈。

“你們兩個到底怎麽回事?”

很快,也許是他們之間尴尬的氣氛太過明顯,就連一向很少過問小輩私事的蓋烏斯都發現了他們之間的不對勁。眼看梅林又一次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拿起三明治利落跑出門,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老醫師拍了拍裝作埋頭喝湯的威斯特,一把将他從碗裏拉起來,神色頗有些古怪:“你怎麽惹到梅林了?”

“我也想知道。”

無精打采扔下碗,少年向後靠在椅背上,看向天花板的目光是與蓋烏斯如出一轍的困惑。

實際上,這句話并不準确。

他當然明白梅林的反常和那天他在森林裏的表現不無關系。或許是因為他造下了太多殺孽,又或許是因為他不顧法師三番五次強硬聲明在亞瑟王面前用了能力……但是,無論兩者之間哪個是最接近事實的真相,他實在都無法理解男孩為什麽要為此大動肝火。畢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他沒有為敵人手下留情的習慣,更難以接受在乎的人再次于自己面前流血。雖然手段激烈了一些,也差點暴露自己,但他保護了亞瑟,保護了梅林,這難道不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嗎?

——真沒想到,自己都已經是活了半個多世紀的‘老頭子’了,居然還會因為一個年輕男孩的态度而心煩意亂、忐忑不安。

悶悶不樂看着蓋烏斯端起他還沒喝完的湯放到一邊,威斯特扁扁嘴,有點搞不清自己心裏那如同墜了鉛塊般的輕微撕扯感是怎麽回事。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找他好好談談呢?”

把今天要碾磨的草藥連同碾缽一起塞到棕發少年手中。老醫師瞥了眼他确實萎靡不振的臉色,想了想,還是嘆口氣,又把東西從他手裏摳了出來:“我了解梅林,他不是那種會無緣無故發脾氣的人。你們那天在森林遇到事他跟我講了,雖然不清楚他在顧慮什麽,但如果你不去問,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想知道的東西的。”

“去吧,今天給你放半天假……但是等你回來要好好去把我養水蛭的缸刷一遍。”

“……ohgod,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碰那個惡心的玩意兒了。”

“別嫌棄,男孩。沒有它,卡梅洛特一半的人都要因為沒有藥引制藥而死去。”

“所以這個時代我唯一不會放進嘴裏的就是你做的藥水,蓋烏斯。”

“……”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卻也依言站起身。威斯特敏捷躲過老醫師作勢要揮過來的藥杵,吐吐舌頭,轉身閃進他和梅林的房間裏不見了。

……

因為晚上研讀咒語到很晚,早上又走得很急,當梅林想起自己似乎沒有像往常那樣把魔法書藏在地板下時,他還是略微有些心慌。畢竟蓋烏斯的小屋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公衆場合,而威斯特又秉承着二十一世紀根深蒂固的*意識,從來不會亂動他的東西,能夠發現他這點疏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在亞瑟去議政廳召開圓桌會議的當口,他偷偷從王宮裏跑回了家,以免自己隐藏了幾年的秘密真因為這個小失誤而曝光。

匆匆忙忙從蓋烏斯臨時堆放的草藥上跨過,黑發法師看着滿地泥土心塞了會兒,随即便想起自從威斯特入住之後這些已經不需要他來打掃。可是,當他總算松了口氣,去推自己房間的木門,結果卻看到那個這時候本該去幫蓋烏斯送藥水的少年正抱臂靠在窗前不知想些什麽時,他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放心得太早了。

“梅林。”

似乎并不驚訝他的出現——事實上,梅林一直十分懷疑究竟有沒有人能在威斯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靠近他一百米以內。餘光瞥見本來放在他枕邊的魔法書已經不見,床單和被子也都鋪得整整齊齊,男仆猜測,那一定是被他的室友給收起來了。

“我幫你收好了。”從他的目光落點就知道男孩在想些什麽。威斯特無所謂聳聳肩,算是給了他一個徹底的安心。

猶豫了下,随即還是點點頭。梅林颌首向少年表示着感謝:“麻煩你了。”

“哪裏。”一直在觀察着他的每一點神情變化,自然知道男孩依然放不開對自己的芥蒂。威斯特嘆口氣,眼神有點無奈:

“所以,我們現在能好好談一談嗎?”

……也罷。

想了想,也沒有拒絕。這三天來同樣不怎麽開心的梅林偏過頭,看向那雙如海洋般藍到驚心動魄的眼眸。明明那麽适合澄澈似水,溢滿令人安心的溫柔,此刻卻因着自己而分外落寞。

像是被什麽拼命撕扯,他心口突然一痛。

……

每一個人的生命中總要有個值得停住地方,才能學會如何前進,而不至于迷失方向。

至少在那天晚上之前,梅林一直都是這麽以為。他雖然看起來天真單純,不谙世事,但這并不代表他從未直面世态炎涼。無論生離還是死別,無論摯愛還是仇恨,命運的長線在他掌心纏繞了一圈又一圈,也逐漸在心髒上包裹出刀槍不入的盔甲。他向來容易被那些虛無缥缈卻有跡可循的東西所卷挾,因此,在一次又一次親身印證命運箴言的現在,他似乎也沒法說服自己,那時在森林裏所見所聞,都只是德魯伊和他太過小心翼翼的錯覺。

的确,于所有人而言,那個少年正一如不會老去的永恒夏天。雖然萬物燦爛天清月明,能看到陽光從生命每個角落悄然流淌。但也随時會被一場從青灰蒼穹倒落的大雨剝蝕,從頭到腳淋得通透。

他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梅林想。法師在威斯特身上能看到那些理所應當的殘忍,天真無辜的嗜血,甚至極度平靜的瘋狂。明明都是這世上最不可調和的悖論,現在卻同時出現在一個人沉浮于黑暗的眼底,伫立在深淵邊緣,似乎輕輕一推就會萬劫不複。

“為什麽一定要背負着所有呢?”

坐在床沿,低頭看着自己紋理分明的掌心。威斯特安靜聽着梅林散落在空氣中的只言片語,很容易就能從中拼湊出男孩曾在心底為他所勾勒的輪廓。

——他可以洞悉一切,卻終就洞悉不了自己。

茫然擡起頭,對上梅林如同夏日雨幕般幹淨濕潤的淺灰色瞳孔,少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看到過我身上的那些東西吧,梅林。”

點點頭。想起自己剛剛把威斯特從荒郊野外撿回來,為了療傷,曾經于滿目血紅中驚鴻一瞥到他背上縱橫交錯的舊日疤痕。雖然傷口早已經年累月,結痂剝落,卻依稀能看出些當日痛徹心扉的影子。

“那就是用來囚禁我的牢籠。”

和阿德萊德一起,他們被賦予過許多各不相同的含義——過往,未來,恥辱,榮耀……但無論哪種,于威斯特而言,那只代表了他必須要去完成的執念。虧欠太多,又心懷這樣一份枷鎖,他幾乎心甘情願在易萊哲所給予的仇恨中一路下沉,至死方休。

所以,放下?

他還有什麽能夠放下?

“你不該這樣的,威斯特。”

靠在門邊,安靜看着少年平靜的歇斯底裏。梅林目光深沉得如同雨中青黑色的鉛雲。

他不知道将威斯特拖入複仇之路的到底是誰。但毫無疑問,那人幾乎毀了他。

“所以,然後呢?”

沒由來想起了莫佳娜,那個原本那麽真摯而美麗的王女,如今卻被仇恨和黑暗所吞噬。梅林無不悲哀地搖搖頭,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忍受威斯特終有一天也變成那樣。

他不想看着他堕落,無論如何都不想。

“你覺得,當你完成了自己的複仇,你就能感到安心了嗎,威?”

法師這麽說道,可是少年的表情仍然近乎漠然。梅林沒有去管那莫名疼得快要窒息的胸口,而是閉了閉眼,咬牙遮去眼底氤氲的水光:

“還是說,你想就這麽被仇恨所驅使,直到有一天再次親手殺死自己所愛之人?”

“……”

梅林知道,這是句禁語。德魯伊告訴艾莫瑞斯那個少年身負血債而來,因為他曾經将所愛推入地獄。但老祭司沒有說的是,正是因為親手鑄就了此生枷鎖,在威斯特面前提起阿德萊德,永遠都會是一場令人心碎不已的慘痛。

“你以為我想變成這個樣子嗎?”

情理之中,棕發少年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表情就像是梅林剛剛拿刀子在他心口剜了一塊兒一樣,連那雙原本平靜的藍色眼眸都被如血鮮紅所吞沒。

“是啊,梅林。我殘忍心狠,我不擇手段,我會殺死每一個想要傷害我的人……你們誰都可以這麽指責,那是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明白那個瘋子到底對我做過什麽。”

笑得尖銳而瘋狂,眼眶通紅卻始終不曾有淚水滑落。威斯特知道自己正在危險地失控,可是,他不想停下來:

“我試過了,你能想象嗎?我可以裝作對身上那些傷口毫不在意,我可以忘記自己滿身血液慢慢流幹的恐懼,我甚至可以不去為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折磨讨回公道……但是,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原諒那個混賬竟然連那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就算我卑微跪在他面前求他救她,也只是不屑一顧,眼睜睜看着阿萊終究凄慘地死去?!”

“你說,梅林。若是沒有了仇恨,我到底還能擁有些什麽?”

龐雜的氣流不斷在房間裏翻騰,時不時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無數時間碎片夾雜着回憶向少年湧來,他的過往,他的痛苦,梅林的猶疑,梅林的憐憫……一幕幕,一件件,像是曾經差點把他撕裂的時空亂流般,快要将理智攪得粉碎。

幾乎慌不擇路撞進了法師的意識之中,他愣了愣,進而神色越發扭曲。

“喔哦,看看我還發現了什麽。”

能力暴走之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然打破了向來遵守的原則。不經意窺探進梅林的記憶,看到德魯伊祭司為艾莫瑞斯奉上的預言,威斯特不自覺嘲諷揚起眉梢:“你與亞瑟王命運的變數?我?”

“小威!!”本能覺得他必須為此開口說點什麽,梅林捂着因為遭受心靈能力洗禮而發疼的額角,企圖拉住這個顯然不在正常狀态的少年。

可是,讓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爆發到了某個臨界點上,正當他以為威斯特會更加瘋狂地失控時,那個向來神奇的少年竟然又奇跡般平靜了下來。暴怒與怫然盡數從他臉上斂去,取而代之,是梅林既熟悉又陌生的極度安然。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疏遠、懷疑、激怒……都是因為一個不可掌控與預料的我會将你們的命運變得更加艱難。”

看着黑發法師欲言又止的表情,威斯特笑了笑:

“你擔心我,不是我自身,而是擔心有一天我會有意或無意傷害亞瑟,是嗎?”

因為亞瑟是你的命運,所以你可以為他放棄一切,哪怕性命,更別說是我。

不,不是這樣的。

本能想要開口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能說些什麽。梅林看着少年的目光悲傷而無助。他不敢擔保威斯特所言從來不曾出現在他腦子裏,也不敢問心無愧自己對此真的不曾有一點私心……明明,他從沒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于是,法師最終也只是沉默。

“我知道了。”

只當男孩的沉默是默認,威斯特心中突然有點茫然。他按按額角,看了眼已經變得一片狼藉的房間,眼底不期然劃過一絲淺淺的疼痛和疲憊。

——事情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閉上眼,複又睜開,似乎這樣就可以假裝剛剛只不過是一場噩夢,而自己如夢初醒。少年知道他應該為自己的失控和大喊大叫給梅林道歉,表示對于法師背負阿爾比恩命運的理解、以及保證他絕不會傷害他們之中任何人,然後再去刷蓋烏斯那個該死的水缸……可是,明明有做這麽多事情可以去做,他卻還是只覺得空虛而茫然。

“我出去待一會兒,回來會收拾房間。”

略過低頭看不清神色的梅林身邊,威斯特拉開門,頓了頓,最終還是這麽說道。

他似乎開始有點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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