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天最後,當他再回到蓋烏斯的小屋時,黑發法師已經離開了。

對此威斯特其實并不驚訝,反而還感到一絲慶幸。畢竟,就算他再怎麽心胸寬廣,再怎麽說服自己不去對那場争吵心懷芥蒂,他也沒粗神經到立刻就能面對剛跟自己鬧翻的對象而不尴不尬的地步……尤其,那人還是梅林。

梅林。

舌尖滑出輕盈而溫柔的弧度。默念着他的名字時,似乎連空氣裏的灰塵都會散發出光芒。或許是自從十歲那年起,就再沒有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和其他人普通地生活在一起,在威斯特不曾意識到的時候,他竟然已經把這麽個不到他年齡一半的年輕男孩擺在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就算他狠狠往自己心裏捅了那麽一刀,也未曾有半點憤恨,或者甩手離去的念頭。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大概也是他自己寂寞太久了吧。

目光劃過已經被男孩兒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房間,桌上倒好熱水的茶杯,甚至角落裏已經煥然一新的、蓋烏斯那個讓他抱怨不已的水缸,威斯特垂下眼,這麽想着。或許正如梅林所說那樣,他真的已經在黑暗的仇恨裏陷落太久,才會本能想要靠近,才會割舍不下這般平平淡淡、卻又是在眼前真實存在着的溫柔。

“你要知道,以梅林的性格來說,雖然他可以為亞瑟付出很多,但那是對于他自己而言……他絕不會因此而毫不猶豫地犧牲你。”

聽到這話時,威斯特剛從森林裏采藥回來,正坐在卡梅洛特城堡的高牆上發呆。他身邊,‘湖上騎士’蘭斯洛特也懶懶靠在城沿上,一起遠眺着天邊盛大恢弘的落日。不遠處,其他圓桌騎士們正在訓練場上進行一天的例行訓練,金屬交接之聲此起彼伏,而那個系着鮮豔口水兜的高顴骨男孩兒就站在一邊安靜看着,夕陽餘晖落在他眼前,在身後草地拉出很長很長的影子。

“我們誰也沒資格置喙你的過去,小威,不了解你的人根本不該站在自以為理所應當的角度指責……但是,作為你的朋友,我們同樣又會因此而為你擔憂。”

蘭斯洛特知道梅林會魔法的秘密,而基于此,他對于同樣與衆不同的威斯特接受程度也高得出奇。偏過頭,并沒有被修改那晚記憶的騎士不自覺聳聳肩,這麽說道,眼裏帶了點溫柔而又睿智的深邃笑意:

“你要相信,梅林他确實是非常在乎你的。不然,他有什麽必要生氣,有什麽必要冒着讓你失控風險觸怒你,就是不希望看你這麽在仇恨中堕落?”

“所以,你的意思我其實應該感謝他這麽耿直?”

無精打采托着下巴,在滿目餘晖裏眯起眼。在溫暖的橙黃光輝映照下,少年那雙如同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眼眸藍得越發驚心動魄。

不置可否,他輕聲笑了起來:

“護短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吶,蘭斯。”

“我只是希望你們都好好的而已。”

交疊的雙手分開,在半空中劃下一道清淺的弧度。騎士無奈揚起嘴角,目光轉向少年在夕陽下被鍍上一層柔軟金黃的側臉,眉目如畫,顯得越發凜冽而溫柔。

“亞瑟馬上要召集軍隊前往巴頓山,抵禦邊界入侵的撒克遜人。如果你們不趁騎士們出發之前和好,這一路行軍,可不怎麽會值得期待呢。”

和先前一樣,威斯特依然只是微笑。

……

因為先前撒克遜人的刺殺鬧得整個卡梅洛特人心惶惶,再加上莫佳娜又和這些北方來的日耳曼族勾結在一起,再一次入侵西北邊境。于是眼看這仗确實不能不打了,亞瑟和議政大臣們一合計,召集圓桌騎士火速奔赴巴頓山,打算在那裏擊退所有外來者,将他們徹底逐出不列颠。

而作為國王貼身男仆和宮廷醫師的學徒,梅林和威斯特按道理來說也都是要随軍出征的。

——這倒讓他有點想起從前滿世界出任務的時候。

注視着面前烈烈燃燒的篝火,熾熱的焰尾在空氣中卷曲着劃過,偶爾傾吐出一兩點散落的餘燼。棕發少年随意坐在火堆旁一處偏僻的空地上,懶懶揚起頭,這麽想道。

和鐳射眼等人不一樣,他确實于教學一事上沒什麽天賦,而查爾斯估計也不願意他去和他的學生分享什麽殺人的心得,于是他一年中就有大把時間在奔波中度過。最開始的時候當然會想家,尤其是在他發現很多學校裏的孩子會有點遺忘這個經常不見蹤影的挂名老師時。但後來,随着近乎無止的時間一點點徒勞消磨,他逐漸學會在孤獨中和自己對話,學會在無盡歲月中讓思維靜止,而不是幾乎自暴自棄地将靈魂放逐。

他就像手提明燈的隐者,安靜與寂寞是通徹智慧的唯一來源。他有過夢想,有過激情,有過沉湎浮華的放縱,但時光把他的身體和向往一同凝固在歲月鑄就的牢籠裏,為了現下,以及未來那漫長的生命,他必須讓自己的心保持寂靜。

身後似乎傳來鞋底踩在落葉上的沙啞聲響。随即,伴随着一聲細微的吟詠,面前雜亂搖曳的火光瞬間升騰起無數細小餘燼,在半空交織變換着各種不同的形狀。大概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出,威斯特愣了愣,轉過頭看向來人,有點忍不住臉上的笑意:

“梅林,你這是幹什麽呢?”

“呃……我看你坐在這裏……”手指不自覺撓了撓臉頰。黑發法師看看不遠處的帳篷,又看看眼前的少年,似乎挺窘迫:

“你看起來,怎麽說呢……好像需要有人說說話的樣子,所以我就來了。”

末了,他還小心翼翼看了眼威斯特的表情,目光幹淨而澄澈:“我沒有……嗯,打擾到你吧?”

“當然沒有。”

這次是真笑了出來,少年往旁邊挪了挪,給男孩留出足夠的地方。他知道梅林從一開始就一直注視着這邊,也知道那雙淺灰色的眼眸裏盛滿各種情緒,卻唯獨沒有畏懼和疏遠。如果說他的心髒已足夠冷硬,足夠面對命中揮之不去的淋漓鮮血,但他依然不排斥為自己留下一塊心甘情願柔軟,就像梅林,就像阿萊。

初春的森林依舊徹骨寒涼。往溫暖源移了移,少年伸出有點凍僵的雙手。因為疏于照看,此時篝火已經有些萎靡的苗頭了,威斯特想要起身去拿幹柴,卻被梅林阻止——在衆人看不到的角落,黑發男孩只是并指一劃,将行熄滅的火焰又重新煥發活力,燃燒得歡欣而熱切。

“你在想什麽?”沉默了會兒,本以為他們會就這麽一言不發下去,威斯特卻聽到梅林先開了口。

于是多少帶了點驚訝和疑惑,他誠實回答道:“在想家。”

“很想嗎?”也許沒想到少年會這麽幹脆利落地給出這麽一個答案。法師聲音有了幾秒鐘的空檔,随即又沙啞着補全:

“他們,我是說你的家人……一定,一定都對你很好。”

愛你的人連你殘缺的樣子也會接受。男孩忘了這是誰曾經告訴他的了,但毫無疑問,能讓眉宇間向來涼薄的旅人露出那般明亮至極的溫柔,他所愛之人一定有着寬厚而又無私的心靈。

——所以我永遠也比不上,因為我曾經傷害過他所付出的真心。

梅林凝視着面前的火堆,默默想着,胸口有種窒息般的淤塞。

“沒錯,他們對我都很好。”可少年卻這麽笑着說,眼底被搖曳火光映照得晶瑩。

“就像你和蓋烏斯一樣,梅林。”

……

或許是因為常年居住在寬廣的北美大陸上,早已習慣了那遙遠漫長的國境線。因此,當第二天傍晚亞瑟王宣布他們已經到達邊境巴頓山的時候,威斯特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不論他作何感想,戰争卻永遠不等人。當圓桌騎士們剛按照事先部署分散在廣闊的谷地裏各自埋伏好,還沒來得及等到下一步指示,前方派去偵查的人手就來報,撒克遜人已經從小路上山,快要抵達他們設伏的這個山澗。

接下來,就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突襲。

因為确實幫不上什麽忙,蓋烏斯從最一開始就被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治每一個被從戰場上送下來的傷員。而梅林則是因為長得實在不像能打的樣子,也被亞瑟不由分說塞給了醫師使喚。再加上一個能打但被迫劃分在老弱病殘一類的威斯特,三人站在靠近山脊的營地裏,遠遠看着卡梅洛特的騎士們和對手旗鼓相當,厮殺聲響徹山谷,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憂慮和心急,其中尤以梅林為甚。

而當戰場上開始出現莫佳娜派來的邪惡巫師,用魔法在卡梅洛特一方肆虐,造成了嚴重傷亡時,他的表情明顯更難看了。

“莫佳娜插手了,亞瑟抵擋不住魔法,我不能再坐視不理。”

眼中開始浮現德魯伊熟悉的艾莫瑞斯式的威嚴和凝重。梅林迅速在威斯特帶來的醫藥包裏翻了翻,找出蓋烏斯為他提前預備好的衰老咒恢複藥水。

“幸虧我們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現在确實該你上場了,梅林。”

點點頭,雖然也擔憂男孩的安全,但此時顯然已經不是磨磨唧唧的時候。蓋烏斯又觀察了一眼腳下混戰的人群,很快就發現了敵人的意圖:“巫師們在瞄準亞瑟,他們要先殺死卡梅洛特的國王,這樣我們的軍隊就會不戰而敗。”

“所以我要去解決那些人。”

四下裏環顧一圈,确定了他的魔法同胞們此時的位置,但這樣一來他就無法去騎士們的戰場保護亞瑟的安全。黑發法師猶豫了下,不确定回過頭,有些躊躇地看向他的同居人:“小威,你……”

“我去保護亞瑟,你放心去你的戰場吧,梅林。”

當然知道男孩眼底的懇求是為了什麽,威斯特毫不猶豫點點頭。

“那就拜托你了!”

一下子松了口氣,深知只要有這個少年在,他的國王永遠都是安全的。梅林再不留戀,轉身抓起一件鬥篷就朝山腰茂密的叢林跑去。

而剛走沒兩步,仿佛想起什麽,男孩又突然停了下來,扯着嗓子喊道:

“小威!記得如果不是萬不得已——”

“不要使用能力,我知道!!”

已經沖下了陡坡。風裏遠遠傳來少年的回答,合着金屬刀劍的寒意一起,飄散在緩緩降落的夜幕之中。

滿意點點頭,梅林再次轉身,奔赴向那只屬于艾莫瑞斯的戰場。

可是,男孩沒有想到。正是因為最後這句提醒,卻讓他之後付出了很長一段時間懊惱,以及忏悔。

——他從未曾意識到自己将失去什麽。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