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求仁得仁
PART 32
其實你根本不挑食,你挑的是和你吃飯的人。
——《眠眠細語》
何染染的一覺睡到地老天荒,醒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她饑腸辘辘地換上衣服去覓食,剛出電梯,就和從酒店外回來的許眠打了個照面。
“你去哪裏了?”何染染從山上回來就沒見到她,這會看她又是從外面回來,自然有些奇怪。
“去見一個朋友。”許眠一帶而過,反問她道,“你是才起床嗎?”
何染染打了個哈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困,學姐是畫了一張又一張,我是站了一小時又一小時,畫太陽還不如畫竹子呢!起碼竹子還有高低胖瘦,太陽就是個太陽。”
她順勢挽起許眠的胳膊,往懷裏一靠,然後猛地擡頭腦袋,“咦,你身上怎麽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啊?”
許眠一愣,也擡起胳膊聞了一下,“好像是哎!”
何染染撇撇嘴,“你朋友是醫生啊?”
“唔……”許眠想了想,“可能是我們見面的地方離醫院比較近。”
“那這醫院的味兒飄得也忒遠了吧!”何染染吐了吐舌頭,繼而左右看看,确定周圍沒人,她才壓低聲音問:“你和晏總的問題解決了嗎?中途下山也不和我說一聲,還好我聰明機智又随機應變!”
這兩天何染染可是操碎了心,她雖然深知許眠內心烏黑,但對許眠的計劃向來一知半解,她唯一知道的,是許眠想做的事從不落空,要不然,墨韻怎麽會和她簽約呢?
于公于私,她都希望許眠和晏初水天長地久!
“算解決了吧。”許眠稍有遲疑,“他已經說不離婚了。”
“那就好、那就好……”何染染一邊寬慰地拍着胸口,一邊奇怪地盯着小夥伴,“不離婚是好事呀,你怎麽看起來不怎麽興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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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眠啃着左手拇指,何止是不興奮,簡直可以用失落來形容。彎彎的眉毛擰成一個結,她輕嘆一聲,無比惋惜。
“就差一點點啊……”
何染染茫然地問:“什麽一點點?”
頂着一張純潔無瑕的臉蛋,許眠意猶未盡地說:“差一點就讓他失shen了。”
“噗——”
沒等何染染追問細節,許眠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她拿出來一看,又不動聲色地放回口袋,“你先去吃飯吧,我回去換身衣服就來。”
她這麽一提醒,何染染的肚子立刻叫出聲,連忙告辭,“你索性洗個澡吧,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了。”
許眠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走進電梯,從手機背殼裏抽出房卡,刷出樓層,電梯門緩緩關上,她才滑開手機,是一條微信消息。
——聽說你又去醫院了?
許眠咬了咬下唇,回複了一句。
——就不能對她好點嗎?
消息立刻就回了過來。
——她和你有關系,和我有什麽關系?
接着,是第二條。
——沒有那張畫你什麽也別想,時間可不多了。
許眠靜默良久,按下一個字。
——好。
***
洗完澡後,許眠先聞了聞自己,确認身上的氣味已經洗幹淨,才下樓去餐廳找何染染。令她意外的是,與何染染同桌的人居然是晏初水。
“初水哥哥,你怎麽……”她正好奇,就見殷同塵從後廚走來,手裏端着兩餐盤滿滿當當的食物,走得小心且艱難。
依許眠以往的性格,她應該會過去幫殷同塵,可一想到他早上的“破壞”,她就決定一動不動了。
晏初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問:“你身上怎麽有消毒水的味道?”
許眠一怔。
他向她靠近,又吸了吸鼻子。
“哪裏受傷了?”
許眠想起來他們剛見面那次,他連她吃的方便面是什麽牌子都能聞出來,原來他除了眼睛厲害,鼻子也是一絕。
她支支吾吾要開口,突然就被人叫了一聲——
“小姑娘,你往哪裏坐啊?”
那聲音懶懶的,帶着點促狹的笑意。
正是提着一個畫筒,從大門口走進來的王随,跟在他身旁的是氣質文雅的蘭藍。
講真,何染染在國藝四年,就沒見過比蘭藍更文藝範兒的人,她暗暗盤算,是不是打扮得文藝,看起來也更專業,畫就好賣?她要不要買一身漢服再去秋湖公園擺攤啊。
哎?她都已經簽約到墨韻了,怎麽還想着擺攤。
何染染默默鄙視了一把自己。
王随走近,對着許眠說:“一進大堂就見你出電梯,叫了你你也沒聽見……”話才說一半,他猛然發現了新大陸。
“咦?晏總,你的臉……”
他撲哧一下笑出聲,“不是爬山都怕弄髒鞋的嗎?怎麽,心疼鞋子,用臉走路啊?”
臉上的傷口确實是一件丢面子的事,縱然晏初水一世孤傲,此刻也底氣不足。他微微向右側臉,以完好的左臉示人。
蘭藍不似王随那樣争鋒相對,是禮貌性地詢問:“晏總怎麽受傷了?”
“不小心磕到了。”晏初水故作輕描淡寫。
為了不讓話題停留在自己身上,向來對一切漠不關心的人,破天荒地問了蘭藍一句:“你們是去哪了?”
“陪王總取一張齊白石的畫。”蘭藍說,“我父親的一位朋友收藏了好多年,現下急用錢,托王總幫忙上拍賣掉,晏總要看看嗎?”
晏初水并不想看。
但話是他主動問的,強行收回就有點尴尬。
他推了一下鏡框說:“瀚佳要上拍的畫,我不方便看。”
“這有什麽不方便的!”王随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別人的熱鬧他湊,自己的熱鬧他也湊,“我又不要你鑒定真僞,你怕什麽?”
晏初水不是怕,他是嫌煩。
尤其是王随,每次一有熱鬧就像只入秋的知了,滋兒哇滋兒哇的。
“這裏是餐廳。”他再次婉拒。
王随左右一看,旁邊兩桌都是空的,他直接往隔壁一坐,再把畫筒往桌上一擱,俨然是一副就要在這裏看畫的架勢。
殷同塵想上前阻攔,卻被晏初水拉住了。按說他沒必要給王随什麽面子,可莫名地,他想起許眠和他說的一句話。
——我不是非要上王随的車,是因為當時要下雨了。
他記得自己趕回去的時候,路面還是濕的,的确是下過大雨,如果沒有遇到王随,她早已淋成落湯雞了。
一碼歸一碼,他不想欠王随這個人情。
晏初水起身走過去,冷着臉打開畫筒,倒是讓王随意外了——他只是想搞點事,讓晏初水難堪而已。
竟然真的看?
畫筒中的畫是一張《草蟲秋海棠》,畫面中央是紅綠設色的海棠花,左上方飛着一只蜻蜓,下方草叢中還有一只蟋蟀。畫面靈動,構圖巧妙,特別是海棠花的用色十足大膽,洋紅與墨綠的強烈對比,純粹而熱烈。
齊白石是以花鳥草蟲著稱的近現代大家,回顧其生平,從放牛到做木匠,再習花鳥畫,完全是起于民間的藝術家,所以其畫作勝于書法,書法勝于篆刻,篆刻又勝于詩文。
花鳥草蟲是最熱銷的國畫題材,齊白石又是婦孺皆知的大畫家,他的畫向來是不愁賣的,唯一的問題是他過于高産,總畫量僅次于畢加索,可居世界第二。
流傳的畫作太多,僞作自然就更多了。
蘭藍上前說道:“我看這畫中的蜻蜓精工細作,秋海棠就畫得潦草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胡寶珠的摹本,王總說要帶回去再鑒定一下。”
胡寶珠是齊白石的繼室,一直跟着丈夫學畫,因而擅長模仿齊白石的作品,時常以假亂真。市面上不少齊白石的僞作都出自她的手筆,王随一時無法鑒別也很正常。
“不是。”晏初水搖頭,丢出兩個字。
“晏總看真?”蘭藍問。
晏初水不作聲,他覺得自己的人情已經還完了。
偏是一旁的許眠探出一顆小腦袋,一臉的迷惑不解。
大家之作,實屬難得,即便是去看展也不如這樣近距離效果好。他不動聲色地向後挪了兩步,又摘下眼鏡,似乎要縱觀全貌以作定奪。
蘭藍下意識避讓。
晏初水非常自然地把許眠提溜到了桌前,再把桌上的空畫筒往她懷裏一塞,仿佛是把她當貨架才拉過來似的。
爾後他挪回原處,娓娓道來:“齊白石與其他文人畫家不同,他畫畫就是為了賣錢,之所以鑽研工筆草蟲,是因為那時候草蟲價格高,畫一張花鳥十塊錢,但是添一只工筆草蟲加十塊,再添一只就加二十。”
“所以呢?”小貨架聽得專注,眼睛睜得又大又圓。
一臉的求知若渴。
“所以在他六七十歲的時候,考慮到自己晚年手可能會抖,就提前畫好了一批工筆草蟲,在空白的畫紙上綴以蜻蜓、蜜蜂、蚱蜢,等到了八九十歲,誰來買畫,他再添上花花草草,落款蓋章。”他隔空點了點畫中的秋海棠,“這就是他晚年後添的。”
“……”
坦蕩蕩地畫畫,坦蕩蕩地賺錢。
不失為一種天真爛漫。
藝術的極致或大俗、或大雅,亦或是大俗即大雅。
許眠聽得目瞪口呆,其他人也無一幸免,而最驚訝的人,莫過于王随。
他從沒見過晏初水如此有耐心地講畫,尤其是在他一分錢都沒出的情況下。
是磕到臉也磕壞了腦子嗎?
最可怕的是晏初水仍在繼續,“齊白石作畫多用平直筆勢,因為他早年是雕花匠,把用刀的力量用到了毛筆上,筆力可以說是力透紙背,所以想摹他的畫容易,想摹出他的筆力就很難了。”
許眠俯身端詳,在她看到秋海棠剛健的枝幹時,他突兀地咳一聲。
“咳咳……”
就是那裏,多看兩眼。
小姑娘的目光轉向下方的蟋蟀,晏初水則咳出另一種調子。
“咳唔唔,咳唔唔……”
那個一般,不用細看。
何染染撓頭,“晏總,你是鹽吃多了,齁到嗓子了嗎?”
幸而殷同塵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拖走了。
晏初水才接着說:“齊白石的畫法出自吳昌碩,但吳昌碩多用複筆,而齊白石用單筆,這是對吳筆法的提純與升華,且吳昌碩的寫意花鳥追求大刀闊斧,随心所欲,齊白石則是兼容,他的畫中寫意者必大寫意,好比這株秋海棠,而工細者極工細,例如蜻蜓和蟋蟀。他是一輩子從早到晚地畫,才能對筆墨擒縱自如,在我看來,齊白石不是畫史上最擅畫的人,卻一定是最善學的人。”
熱愛、天賦、機遇,三者缺一不可。
許眠擁有天賦,他可以給予機遇,剩下的,就是她能否保持對藝術的永恒熱忱。
談書論畫,晏初水是自帶光環的。
國畫之美在筆墨、在意趣,而鑒賞之美,在理解、在通達。
王随終于按捺不住了。
“晏初水,你是不是暗戀我啊,我來度假你就來度假,我讓你看畫,你就看畫了?”
他倆的關系有這麽親密無間嗎?
晏初水自己也愣了一下,目光所及,皆是一張張驚訝的面孔。
王随左右觀察,是想挖蘭藍嗎?還是因為剛簽了何染染?或者是……在他的目光轉向許眠之前,晏初水搶先将之攔截——
“對!”
“???”
王随求仁得仁,求愛得愛。
他再次确認,晏初水不僅是神經病,還特麽是十級神經病!
何染染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殷同塵,以眼發問——這是真的嗎?那許眠怎麽辦?
殷同塵品了品這個眼神,他的解讀是——晏總真的是神經病嗎?
毫無疑問嘛!
所以他點了點頭。
何染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