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三天足矣
PART 44
自信是一件挺好的事,起碼被現實摩擦的時候,臉皮厚,耐擦。
——《眠眠細語》
晏初水和許眠冷戰了。
這是他完全沒料到的結果,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哪裏做得不對。
頭一天晚上,他是很硬氣的,因為覺得許眠在無理取鬧。回隔壁就回隔壁呗,他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獨居,還能睡不着覺?
該哭鼻子的人是她吧。
他冷笑一聲,掀開被子上床。
絲滑的床褥貼在身上,舒适得仿佛沒有任何存在感,室內燈光大亮、宛如白晝,他滿足地向下沉了沉身體,閉上雙眼。安靜的空氣中,只有他平穩而輕淺的呼吸,困意漸起,他向右側身,被褥滑過肩臂時,他腦中赫然響起一個聲音。
——初水哥哥,你的被子好滑啊……
晏初水睜開了雙眼。
他把被子掀開一角,堪堪蓋到胸前,伸出手臂重重地壓上去,繼續閉眼。
——初水哥哥,一起吃桃子一起睡覺呀……
他第二次睜眼。
直接踢掉被子的下半截,深吸一口氣,再次閉眼。
——初水哥哥,我想睡你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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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意、全、無。
真絲被褥被他絞成一團壓在身下,床頭的警報器沒有拉響,但晏初水腦內的警報已經拉響了。
他居然沒有許眠就睡不着覺了?!
絕不可能!
他十二分不屑地起身,打算去廚房喝點水定定神,路過大門時,他腳步一頓,然後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
站在隔壁門前,他是這樣寬慰自己的——主要是怕她膽小,一個人不安全,畢竟她之前是寧願睡沙發都要粘着他的。
小姑娘嘛,一時矯情鬧脾氣也不是不可原諒。
哄一哄,再給她個臺階,還不下來嗎?
帶着這樣美好的想法,他自信地按下門鎖密碼,不同于以往的滴滴兩聲,電子鎖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音。
哔——
密碼錯誤。
晏初水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她……把密碼改了?!
***
戰争正式拉開序幕。
作為我方主帥,晏初水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叫軍師。
“你說我有什麽錯?不提前告訴她,是怕她年紀小藏不住事。”憋了一整晚,他有滿腹怨言要吐槽,“假如黃老師還在世,會不給她鋪路,讓她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畫家?”
關于這件事,殷同塵也想不出緣由。
解決了贗品的麻煩,又打擊了王随,還替許眠做了一場宣傳,無論怎麽看他都只能說一句“晏總牛逼”!
對啊,晏總牛逼!
晏初水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
按邏輯常理,一個畫家不可能不想出名,而且贗品的事多多少少有她一份“功勞”,如今亡羊補牢,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她氣從何來呢?
“她該不會真的對王随……”殷同塵鼓起勇氣,欲言又止。
晏初水當即大吼:“不可能!她喜歡的是我!”
“……”
老板如此自信,做下屬的還能說什麽,殷同塵索性開始摳指甲。
“喂!”晏初水沒好氣地叫了他一聲。
殷同塵擡頭微笑,“老板,也許你太太只是太喜歡你了,一時情難自已,所以……喜極而‘氣’!”
不能說是毫無邏輯,可以說是狗屁不通。
晏初水負手而立,冷幽幽地望着他。
後者舉手投降,“好吧好吧,那她沒和你說她生氣的理由嗎?”
晏初水理了一下過程,最初她只是有些低落,後來才徹底的不高興,大概是從她問那句話開始的吧。
——在你心裏,我是排在第一重要的嗎?你會為了我舍棄你最想要的東西嗎?
也正是因為這個問題,他才覺得許眠胡攪蠻纏。
他承認自己非常喜歡她,可第一重要、舍棄一切,這些排列與比較他從未想過,自然也無從回答。
況且——
覺得她重要,就一定得第一重要嗎?在乎她,就必須舍棄最想要的東西嗎?
這種選擇可真奇怪。
他也沒要求許眠喜歡自己,就不能吃火腿腸啊?
這下殷同塵算是找到了症結所在。
“老板,你有點過于較真了,說一句她最重要很難嗎?”
晏初水堅決地搖頭。
不是難,而是荒唐。
沒有經歷過考驗的誓言,就是一張華麗的贗品,越精美越空洞,越夢幻越虛僞,即便他閉着眼睛說了,她能信?
殷同塵啧啧嘴,“你知道現在言情小說最流行的金句是什麽嗎?”
“什麽?”
“親一下,命都給你。”
“……”
如果用水來比拟人的感情,普通人的容積是寶特瓶,情感充沛者是5L大桶,沒事就咕咚咕咚地往外倒。
而晏初水不一樣。
他的容器是那種次抛的滴管眼藥水,使勁捏半天。
擠出一滴。
接收的人毫無感覺,可扭頭一看,他都已經掏空了。
殷同塵對此是既理解又費解,“你們才結婚多久啊,蜜月剛過又鬧別扭?”說着,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老板,你是不是沒帶她度蜜月啊?”
晏初水皺眉,“這和蜜月有什麽關系?”
他冷漠的臉上寫着兩個大字——不信。
殷同塵知道,以他孤寡的脾性,肯定理解不了二者的關系,“這樣吧,我找個人探探口風去。”
***
“我的姐妹啊!一場夏拍進賬三十萬!我得賣一千張畫才能賣到三十萬!”何染染的音浪一波一波地沖擊着天花板,“你的小腦瓜在想什麽呢?人財兩得還和晏總鬧別扭?”
以前,何染染認為許眠是最務實、最質樸的人,現在呢?
她變了!
她被奢靡的生活和幸福的婚姻荼毒了!
居然也學會了矯情?
盡管何染染聲嘶力竭,但許眠充耳不聞,她一直在埋頭作畫,不僅沒被打斷,還有點越畫越暢快的架勢。
何染染探頭望去,好家夥,又是一張六尺對開的直幅大山水。
層層山嶺,密密澗瀑。
畫面以平坡林屋為起,稀疏有致;其上是小杉叢林與兩座相對的小峰,繁而不亂;進而峰高陡聳,鐵畫銀鈎,一道飛泉自上而下,澎湃雄壯,銀花四濺,以雷霆萬鈞之勢沖岩而下,大有包裹天地之氣。
何染染覺得自己的小夥伴可太絕了。
這種時候還能畫出這樣好的畫,簡直是個瘋子。
她選擇告辭。
對于何染染的無功而返,殷同塵深感不滿。
“你這樣敷衍了事可不作數啊?”
“大哥……”何染染憋屈已久,“你講講道理吧,這世上最不能勸的事,不就是夫妻吵架嗎?人家關起門來是一家,我說啥都不落好。再說了,你自己都勸不好晏總,還叫我勸許眠?”
聽她的語氣,應該是吃了閉門羹,可殷同塵并不想放過她。
“你別忘了,我不是在請你幫忙……”他兩臂交疊,挑眉看她,“我是在命令你。”
“……”
MD,何染染當然沒忘。
一想到自己淪落至此,她腸子都悔青了。
事情是從殷同塵找她收畫那天開始的,按合同墨韻每月至少要以市場價收她十張畫,作為預付的保底,待作品拍賣後再分配差價。
何染染的市價非常清晰——單人三百、雙人五百、全家福七百,而且她的畫稿極多,別說每月十張,便是五十張,她都能供大于求。
收畫這樣的事一般由業務經理負責,何染染只是個剛畢業的學生,哪怕經理懶得上門,叫她親自送畫也無可厚非,但她萬萬沒想到,來的竟然是殷同塵。
不僅登門到訪,還要請她吃飯。
何染染受寵若驚。
取畫的時候一時分神,不小心多拿了一張。
殷同塵一張張地順着看,其實何染染畫人物的功底是不差的,只輸在了運勢不濟。
人物畫是國畫三大題材中最早成形的,也是最早沒落的,早在宋代就被山水畫碾壓,一路平穩下滑。到了現當代,因為傳統國畫人物沒有透視、不夠立體,所以不受當代人喜愛。也有不少人物畫家為謀出路,采用西方繪畫的透視方式,以毛筆繪制立體感很強的畫像,迎合當下審美。
可何染染覺得,那只能叫水墨人物,算不得國畫人物。
而她一定要保持正統!
所以呢,正統在沒落,她也一直在沒落。
毫不誇張地說,簽約到墨韻,就是在低谷中給她照進了一束光。何染染如沐春光,前途一片光明,直到——
“這張畫……”殷同塵擰着眉頭,從一疊作品中拎出一張,舉到她眼前,“畫的是什麽?”
何染染定睛一看。
咔——
她的春光拉閘了。
那是她從雲眠山度假回來,一時靈感興起,創作的一組人物群像。畫面上的三個年輕男人,因為生活條件艱苦,所以衣衫不整,正在進行一系列五官與肢體的親密接觸。
何染染如此解釋。
殷同塵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你的意思是,這畫上的三個裸男是因為貧困才沒穿衣服,對吧?”
“對對對……”
“那他們三個抱成一團,也是因為天氣冷,才互相取暖的咯?”
“哇!”何染染不由地豎起大拇指,“真不愧是首席拍賣師,藝術領悟力太高了!”
殷同塵拱了拱手,以示謙遜。
何染染松下半口氣,忙不疊地伸手想把畫抽回來。
然而,失敗了。
殷同塵将畫舉高,端正的面容透出前所未有的正義凜然,他認真地品了品這張畫,不得不說,何染染的工筆人物不但筆墨正統,還相當的栩栩如生。
一眼看過去,就知道畫的是誰。
“最後一個問題。”他垂眸一笑,“為什麽我、晏總和王随,三個人會這麽窮呢?”
是啊,為什麽呢?
何染染自己也想知道,她為什麽要手欠畫這種東西呢!
沒有任何懸念,她的小辮子被殷同塵牢牢揪住。送水、打雜、勸架……好事沒她的份兒,壞事她要打頭陣。
何染染很絕望,短短一周,她的體重就掉了三斤,圓潤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凹下去,不行不行,她必須脫身,逃出苦海。
機會來得突然。
殷同塵正要使喚她去買飯,忽地手機響起,他拿起來接通,倒也沒避嫌。何染染垂頭喪氣的,連偷聽都嫌累,只盼着他快點報菜單,好讓她速戰速決。
然後,殷同塵和對方說了一句:“華晟買畫的事你別忘了再問問……”
華晟?
何染染的耳朵豎了起來。
她怎麽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啊……
沒等他挂上電話,她就一把撲了過去,“你是不是在打聽華晟買畫的事?”
殷同塵被她吓了一跳,不光是因為她的話,還有她赤裸裸的眼神,就像一只狗看到一根骨頭似的——如饑似渴。
“你認識華晟公司的人?”
“那你別管!”何染染拍了拍累癟的胸脯,“是不是我幫你打聽到這件事,你就把那張畫還我,以後都不再使喚我了?”
殷同塵有些猶豫。
他實在猜不出何染染能有什麽消息渠道,會比他還厲害?可眼下進了死胡同,讓她試試也無妨,左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呗。
他勉強同意,“行吧,給你一周時間。”
何染染豎起一根手指,沖他搖了搖。
“三天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