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藍色窗戶

PART  54

成年人的快樂是無盡痛苦中的片刻喘息,沒人想做成年人,只有小孩子才想。

——《眠眠細語》

大約是有了吃海鮮的動力,接下來的半個月,許眠格外勤勞,白天去圖書館寫論文,晚上在家畫畫,準備畢業作品。有好幾次都畫得太晚,晏初水不得不去隔壁敲門,把她扛回床上睡覺。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快一些,一眨眼九月就結束了。在這期間,何北海因為高血壓和糖尿病的緣故,獲得了暫時的保外就醫,這讓何染染稍稍緩過一些精神。

許眠去找過她兩次,她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好友置氣,只是情緒低落,人也變得有些內向。

有一天晚上,許眠留在她家陪她睡覺,關上燈後,何染染突然說:“假如我們的生活,只是每天畫畫,該多好啊……”

許眠想起當年藝考的時候,自己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而何染染都是由她爸媽親自接送。大二那年他們離婚,何染染拉着許眠在春來面館吃面,一邊吃一邊罵何北海不是個玩意。

一晃三年過去,那麽難過的曾經,居然變成了現在求而不得的單純與快樂。

那時候……

哪怕外公已經走了,可外婆還在家裏,每年寒暑假,她都可以開開心心地回家去。

有家的人,永遠都是孩子。

沒有家了,就得自己長大。

***

為了避開假期出行的高峰,晏初水選擇十月二號從本市出發。因為有運送字畫的可能,所以在兩城相距一千公裏的情況下,他依舊選擇了自駕,由郝師傅和陳師傅兩位司機輪班開車。

早上七點出發,抵達這座海濱城市時,天都已經黑了。匆匆辦理入住,又匆匆吃了一頓飯,許眠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沒到十一點就爬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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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她覺得口幹舌燥,睜開眼想喝水,才發現晏初水不在身旁,而是坐在外間的沙發上。

“初水哥哥,你怎麽不睡覺啊?”小姑娘光着腳丫,揉着眼睛走出卧室。

“我在想明天的預展。”晏初水極其自然地張開雙臂,讓她靠過去。許眠打了個哈欠,乖巧地爬進他懷裏,“你是擔心又會失望嗎?”

晏初水點點頭。

這些年他來來回回、尋尋覓覓,按說太過次失望後,他應當越發麻木,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一次是真的。

明明還沒見到畫,他就感覺《暮春行旅圖》離他很近了。

像是懷裏的小姑娘。

貼得那樣近,又那樣真實。

“把你吵醒了吧?”他略帶歉意地親了親她的額頭,“走,哄你睡覺去。”

許眠咕咚一下翻身坐起,忽然一本正經地說:“每次都是你哄我,今天換我哄你吧。”

晏初水不經意地挑了一下眉梢。

他這麽大個人,還需要一個小姑娘哄?

唔……

好像也行。

他俯身壓向她,在她耳邊低沉地輕喃,“怎麽哄?拿什麽哄?”他沒有戴眼鏡,眼底的欲望一覽無遺,連目光都變得火熱撩人。

身下的人被他壓得無力動彈,怯怯地說:“我可以給你講個童話故事……”

“小孩子才聽故事……”他繼續咬她的耳垂,用舌尖描摹她耳骨的線條,“成年人只做事。”

“那初水哥哥就再做一次小孩子吧!”小姑娘嘤嘤地掙紮。

晏初水愣了一下。

他支起身體,扶額想了想,距離他上一次看童話,估計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确實得再做一次小孩子。

“好。”他眸色溫柔地點點頭,決定聽一次她的話。

“是一個我很喜歡的日本童話。”許眠認真地說,她的聲音一向軟乎乎的,輕柔中帶着一點甜潤的感覺,和童話故事很搭。

“從前,有一位年輕的獵人,有一天他去山上打獵,不小心迷路,闖入了一片明亮的藍色桔梗花田,獵人正打算在花田中休息一下,忽然有一團白色的毛球從他眼前跑過,是一只純白色的小狐貍。”

“獵人剛要舉槍,轉念一想,不如跟上這只小狐貍,找到它的狐貍窩,也許還可以抓到其他老狐貍。于是,他背上獵槍去追小狐貍,然而一不留神,小狐貍不見了蹤影,田野上卻憑空出現了一家印染店,店門口站着一個還是孩子的店員。”

“獵人一眼就認出,這是小狐貍變的,他好奇地走進這家印染店,小狐貍告訴他,店裏可以染帽子,也可以染衣服,但只有一種顏色,就是藍色桔梗花的顏色。獵人不想把自己的衣服染成藍人,小狐貍便對他說,那我給你染手指吧!”

“染手指?”晏初水坐直身子,聽得相當專注。

為了不讓唯一的聽衆失望,許眠捏起自己的鼻子,用尖細的聲音模仿狐貍說話:“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

“哦?”他嘴角動了一下,以示期待。

她繼續娓娓道來。

“小狐貍向獵人伸出自己的雙手,它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染成了藍色,只要把四根手指搭在一起,就可以拼出一個藍色的小窗戶,它将窗戶舉到獵人的眼前,獵人探頭一看,大吃一驚。在那個藍色手指搭成的窗戶裏,有一只白色的雌狐貍,一動不動的,像畫一樣美麗。”

“小狐貍說,這是我的媽媽,在很早以前,砰——被打死了。我很想念我的媽媽,所以用桔梗花汁染了手指,這樣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可以看見媽媽了。”

許眠吸了兩下鼻子,又兀自笑了一下。

“獵人央求小狐貍也替他染好手指,在他搭出的藍色窗戶裏,他也看見了自己最想見到的人——他早已死去的妹妹。為此,獵人萬分感謝小狐貍,作為報酬,小狐貍要走了他的獵槍。獵人一路比劃着手指下山,可到家後,他一時糊塗,竟無意識地洗了手,結果手指上的藍色就不見了,那個可以看見妹妹的窗戶也不見了。”

“後來呢?”晏初水追問。

“後來獵人又去山上找小狐貍,但是怎麽找也找不到那片藍色的桔梗花田,找不到那只白色的小狐貍了。”

說完最後一句,她伸出自己的雙手,在眼前比劃了一個窗戶。

透過這個四四方方的小窗戶,她望着晏初水,他的眼眸如此清澈,好似冰面的反光,又好似多年前的少年……

臨河的小院靜谧悠然,她的外公手把手地教他習字,而彼時的小丫頭趴在一旁的小桌上,正在笨拙地研墨。

一個不小心,硯臺被她打翻,在地上摔成兩半,墨汁飛濺到臉上,她哭着胡亂地抹,把整張小臉都抹成了黑色。

外公疾步上前,将她從滿地的狼藉中抱了出來,外婆打來熱水給她洗手洗臉。

最後,少年把他自己那方日月式歙硯送給了她,硯臺上刻着一個小小的“水”字,她一直用到現在。

假如桔梗花真的可以把手指染成藍色,那麽她最想看到的——

就是這些。

“初水哥哥。”她在窗戶後甜甜一笑,“你那麽喜歡《暮春行旅圖》,你的藍色窗戶裏,是這張畫嗎?”

晏初水跟着伸出雙手,他的手指比許眠長得多,搭出來的窗戶也大得多。

在他的窗戶裏。

是一片山。

山巒起伏,鐘靈毓秀,蒼翠的青檀樹林中彌散着打漿造紙的氣息,山下的河畔邊是他練筆習字的地方。

《暮春行旅圖》不在窗戶裏,因為《暮春行旅圖》就是他的藍色窗戶。

失去的,不可能再回來的,只能用窗戶看見。

而看見的,其實已經代表了死亡與終止。

極度的美好,極度的永恒,極度的求而不得。

明知都是假的,卻還是希望擁有,擁有一扇藍色的窗戶。

他低頭吻住她的雙唇,将她的細膩柔軟含進口中,小姑娘溫熱的唇舌輕輕地撫慰着他,将那些焦躁與渴望都化成一汪水。

他枕在水上,悄然入眠。

這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一個童話。

***

宏德的預展共有三天,以晏初水多疑的性格,這三天他勢必都在展廳看畫,鑒定那左三尺究竟是真是假。

許眠有足夠的耐心可以等他,直到預展結束的那天下午,晏初水才最終表态。

他認為左三尺,是真跡。

預展後便是為期四天的拍賣會,趁着今天時間還早,晏初水決定先帶許眠去海邊。海景餐廳離酒店不遠,郝師傅開車把他們送去。位子是殷同塵提前訂好的,在餐廳的露天區域,穿過栅欄和一條小路,直通沙灘大海。

許眠嘴上說着只吃海鮮,可一見到碧藍的海面還是按捺不住,興奮地脫掉鞋子,光着腳丫跑上金白的沙灘。

她拎着淺藍色的裙擺,踩着碎白的浪花,蔚藍的色彩一直延伸到天邊,和無邊無際的桔梗花田一樣。

“喜歡嗎?”晏初水不放心她一個人,一路跟到小路與沙灘的邊沿。

海邊的小姑娘停下腳步,先是沖他招手讓他過去,被他搖頭拒絕後,她也不氣不惱,反而沖他大喊:“大海有好多好多的水啊,初水哥哥,我喜歡你,就像大海那麽多!”

恍惚間,晏初水心頭一悸。

她似乎總是可以這樣,微乎其微地刺痛他。

讓他感到自責,又仿佛是難過,他喜歡許眠,有沒有許眠喜歡他那麽多呢?如果有,他是不是應該将她放在第一重要,為她舍棄一切?

可如果沒有……

她為什麽還會如此喜歡自己?

暮色降臨,許眠戀戀不舍地從海邊跑回來,沾濕的腳丫子上粘滿了細沙,晏初水扶着她走到小路邊,自己則去餐廳幫她拿水沖腳。

沙灘邊的小路細細窄窄的,偶爾有人騎着自行車從她面前閃過,她找了一處不高不矮的花壇坐下,雙腳對搓,想把腳底心的沙子搓掉。

手機叮咚響了一聲。

她停下動作,掏出來一看,是王随的信息。

——不好意思,合作條件需要臨時修改一下。

許眠微微一愣,沒太明白。

不遠處,晏初水領着一個服務員穿過栅欄向她走來,她把手機塞回口袋,仍在思考那句話的意思。

服務員手裏拎着一小桶水,他拿着一包面巾紙。

步步走近。

一陣急促的轟鳴聲從天而降,車輪劇烈地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嘶鳴,晏初水看見巨大的死亡黑影向他撲來。

驟然間,他釘在原地。

像是天明的最後一束光,也被撕成碎片。

他一動都動不了。

沒有一個人能從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中反應過來。

除了許眠。

在一切即将抵達的關頭,他的身體猛然一晃,視野之內,天地翻滾,像是有什麽蓄積了無窮的力量,将他撞出這條小路。

拼盡全力。

砰!

他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輕飄飄地騰起,爾後重重落下。

大腦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

輕輕柔柔的,又異常鄭重。

——以後有任何危險,我都會擋在你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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