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那就送他進地獄呀

PART  55

水中月,鏡中花,人間情。

——《眠眠細語》

許眠從來沒有這樣疼過,兩耳的嗡鳴聲讓她什麽也聽不見,視線是模糊的,一直無法聚焦,其餘感官全部罷工,只留下痛感一項。

最疼的似乎是腿,左邊還是右邊呢?她分不太清,只覺得骨頭被碾成齑粉,疼得她恨不能昏死過去。

冷汗浸濕全身,讓人止不住發抖。

比劇痛更可怕的是未知的恐懼,她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

不,不會是死。

死了就不會有感覺,也不會有想法。

死了,就可以看見外公了。

她沒有看見。

模糊的視線慢慢變得清晰,她看見了明亮的白光,然後是晏初水的臉,聽覺也逐漸恢複,是救護車的聲音。

她在車上,還沒死。

警笛聲夾雜着他焦急的呼喊,他在叫她的名字,還有,叫她醒一醒。她想告訴他,她醒着呢,卻發不出聲音。

嗓子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又幹又澀。

救護車在馬路上飛馳,她可以感受到路面每一處細微的起伏,每一次,她都覺得自己又被震碎了,無休無止的疼痛将她緊緊纏繞,不得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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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掙紮一下,卻換來更大、更徹底的痛。

她聽見晏初水在問醫生,可不可以給她喝水,是的,她好想喝水,也許喝了水就沒那麽難受了。

然而醫生說不行,因為車禍可能造成傷者內部器官破裂,不像外傷那麽明顯,所以暫時不能喝水。

哦,是車禍。

散亂的意識稍稍聚攏,沒錯,剛才是有一輛車突然沖出來,朝着晏初水撞去,一切發生得太快,她甚至連那輛車的顏色都不記得。

既然他沒有像自己一樣躺着,應該是沒有受傷的。

她答應過他的事,并沒有食言。

她不能說話,卻可以勉強擡起一只手,她用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的臉上有好多的水哦,一顆一顆地往下落。

初水哥哥為什麽哭了呢?

是她現在的樣子很吓人吧,還好她自己看不見。

否則,她一定也會被吓到。

她不怕黑,也不恐高,但很怕疼,走路不小心撞到膝蓋都會疼得想哭,可她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

哭是需要使力的,而她疼得太累,只想就此睡去。

睡着了,疼痛就會少一點。

看出許眠想要阖上雙眼,晏初水急忙握住她的手,“眠眠!醒醒!”

她大概是搖了搖頭的,初水哥哥一點也不知道她有多疼,假如他知道,一定會讓她睡的。那些疼痛太清晰、太具體了,每一寸肌理,每一塊骨頭,都在撕扯她的意識。

“馬上就到醫院了,你睜開眼!別睡!”

他的聲音是嘶啞的,叫得許眠耳根生疼,她聽見醫生制止了他的呼喚,讓他不要緊張,還對他說,她這是正常的失血性休克,因為她的肋骨斷了三根,右腿骨折,膝蓋骨裂,外加可能的顱內出血……

難怪了。

難怪她會那麽疼。

初水哥哥真是太慌張了,他應該向醫生學一學,安安靜靜的,不要吵她,這樣吵吵鬧鬧、六神無主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了。

但她終究還是睜開了眼睛,她一向很聽他的話,哪怕是痛不可言的時刻。

她看見他的雙眼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眼瞳被淚水裹成一團,像雲眠山上的霧霭,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她在雲眠山上遇見他。

那晚月色幽白,照在他臉上像是結了一層清冷的白霜,他現在的臉色比那晚還要慘白,聲音比那晚還要幹啞,他似乎……比那晚還要害怕。

驚恐、悲傷、無能為力。

許眠不想讓他這麽害怕,她艱難地張開嘴,艱難地發出聲音。

這些動作讓她更疼了,喉嚨裏仿佛插着一柄鈍刀,在她吐字時一點點劃過咽喉,皮肉寸寸開裂,她嘗到自己口中濃重的血腥味。

她忍住惡心,說——

“初水哥哥……我沒事……你可不可以陪着我……不要離開……”

最後一句,她沒有說完。

因為怕他難過,也因為沒有力氣。

她想說,她一個人,會害怕。

特別、特別的疼,特別、特別的害怕。

***

短短半個小時,漫長得像一個極夜的冬季,晏初水第二次見到那麽多的血。

他看見許眠像一只破碎的玩偶從空中墜落,四肢關節松散,摔在地上時如幾根脆弱的竹簽,一碰就折了。

她的藍色連衣裙在地上鋪成一朵綻放的花,鮮血從花蕊湧出,沿着花瓣的經脈細細蜿蜒,将他的雙眼也一并染成了血紅色。

生命的短暫不是歲月的一閃而過,而是生死只在一瞬。

許眠擋在他的身前。

只用了一瞬。

瘦瘦小小的,剛到他的肩膀,整個人還沒有他一半大,被撞得支離破碎。

他知道那有多疼。

他經歷過。

鮮血從身體裏不受控制地流出,帶走全身所有的溫度,他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傷口,看見那些皮開肉綻下的森森白骨……

層層封鎖的記憶驟然裂出一道縫隙,他極力想将它堵上,可疾風從縫隙中狂湧,如利刃截斷他的手指,從每一處看不見的地方肆虐而出。

剎那間,就将他吞了進去。

黑暗之中,只有紅色的血不斷在流,他站在一片無盡的血泊裏,承受着無數的過往向他萬箭齊發。

他徹底被擊潰。

直到将許眠送入急救室,他才如同一片抽掉靈魂的紙,順着醫院冰冷的牆壁慢慢滑落……

他聽見身邊不斷有人問他:“先生,你還好嗎?先生,你沒事嗎?”

他捂住耳朵、閉上雙眼,拒絕一切觸碰。他向來恐懼黑暗,唯獨此刻,他寧願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想要片刻的安靜,或者,永恒的孤獨。

放過他吧……

放過他吧……

***

許眠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站在一片藍色的桔梗花海,對,是比花田還要大的花海,像大海一樣遼闊無邊,也像大海一樣深不見底。

她光着腳踩在泥土上,冰冰涼涼的,如水一般。

她想伸手去摘一朵桔梗花,卻無意看見花叢中閃過一團白色的毛球,和雪一樣白,白得發光,白得刺眼。

是那只白色的小狐貍!

她正要擡腳追上它,想去它的那家小小印染店,忽然身後就傳來一聲——

砰!

她看見小狐貍倒在花海中央,雪白的毛發被鮮血浸染,她顫抖地伸出雙手想去抱它,卻發現自己的手指被染上了顏色。

不是藍色桔梗花的顏色,而是鮮血的紅。

她驚恐萬狀地回頭,看見了舉着獵槍的王随。

——不好意思,合作的條件可能需要改變一下。

許眠猛然驚醒!

疼痛在清醒的那一秒重新歸位,她睜開雙眼,看見白茫茫的一片。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不算太重,耳邊是儀器滴滴的聲響。

她呼出一口氣,氧氣面罩上一片白霧。

病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她努力側過臉,看見護士向她走來,“你終于醒啦,現在感覺怎麽樣?”

“疼……”

她用一個字總結了全部感受。

“縫了那麽多針,還打了鋼釘,疼是肯定要疼的,我一會去給你拿鎮痛泵。”護士查看了一圈儀器上的各項數據,又調了一下點滴的速度。

順着她的動作,許眠重新打量了一下現在的自己,右腿高高懸起,打着厚重的石膏,左腿似乎還好,只纏了幾圈紗布,胸腹的固定帶壓得她喘不上氣。

相較于外部的創傷,她覺得最不舒服是腦袋,裏面鈍鈍的疼,還暈眩想吐。

護士說:“算你走運,撞到腦袋只是蛛網膜下腔出血,要是稍微偏一點,血管破裂或是腦幹出血,你命就沒了。”

“我昏迷了很久嗎?”她有些糊塗地問。

護士擡手看了一下時間,“從前天到今天,有四十六個小時吧。”

四十六個小時!

“現在是七號下午嗎?”她一時着急叫出聲來,腦袋立刻疼得像裂開一樣。

護士點頭,“是的,七號下午四點。”

即便是這樣混沌的時刻,許眠也不會忘記,七號下午三點是“四海集珍”專場拍賣會的時間。

“那……送我來的人呢?”她緊張得連雙唇都在打顫。

“你是說你的家屬是吧?這兩天一直在外面等着,一步都沒走。”護士微微笑了一下,“我替你叫他進來。”

一步都沒走……

許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初水哥哥知道她害怕,所以一直陪着她,對嗎?假如他沒有去拍賣會,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為了她舍棄《暮春行旅圖》?

假如他沒有去,一切就還來得及。

假如……

病房門開,逆光中一個高瘦的身影向她走來,熟悉的腳步,熟悉的聲音。

是殷同塵。

夢境再次闖入現實,她看見王随扛着獵槍,拎着那只流血的小狐貍,他把嘴上的煙蒂向後一丢,點燃了整片藍色花海。

他說:和我合作吧,這難道不是一個實驗機會嗎?

她看見小狐貍奄奄一息,睜着寶石般的藍色雙眼凝望着她,仿佛在說,不要把我丢下……

不要把我丢下。

已經丢過兩次了,不要再丢第三次了……

“初水哥哥呢?”她勉強讓自己的眼淚不要掉出來。

氧氣面罩幾乎将她的臉頰全部蓋住,只留下那雙明淨的眼眸,淺淺的眼瞳像陽光下的冰珠,清透得一碰就碎。

殷同塵的目光不自然地躲閃了一下,“老板去那個……拍賣會了,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叫醫生?”

原來如此。

本該如此。

許眠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蓋住她所有的情緒,她心中的桔梗花田已經燃成灰燼,她再沒有哪裏不舒服了。

她想起小時候外公曾教她,要做一個善良的人。她問外公:什麽是善良的人。

外公說:善良就是不要因為一次錯誤而否定一個人。

她說:那我給每個人三次機會,假如他們傷害了我,我可以原諒第一次、第二次……

外公問:那第三次呢?

小丫頭梳着羊角辮,天真又燦爛地笑了一下,第三次啊,那就送他進地獄呀!

***

四海集珍專場內。

中年拍賣師站在臺上情緒高昂,滿場的收藏家屏息凝視,臺下的媒體記者正在瘋狂拍照,所有人都在等。

等臺下唯一舉牌的兩個人,角逐勝負。

拍賣師近乎聲嘶力竭——

“七億八千萬!6號買家叫價七億八千萬!”

“3號買家又舉牌了,八億!八億!”

“宋代名家俞既白的這半幅《暮春行旅圖》目前叫價已過八億!比預估成交價翻了整整一倍!看來兩位買家誰都不願意放棄!”

“6號買家舉牌,八億兩千萬!”

“八億五千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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