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剛過第六個月轉,寧安被女神官恭恭敬敬地請到了隊伍開頭,萬衆矚目的第一位。

“真的沒有弄錯嗎?”她不明白怎麽原本要十天的選侍宴壓縮到了三天,更搞不懂她一個區區黑石城神侍候選怎麽能站在距離萬神殿金色大門最近的地方。

這不是打聖萊耶城的臉嗎?黑石城以後的處境不會更艱難吧……

“謹遵神谕。”女神官低頭,謙卑地回答。

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衆神之谕裏面,這是無上的榮光,要是女神官自己,她就算立刻死去也了無遺憾,因此她很能理解這位小姐惶恐的心情,但是神谕必須遵守。

寧安只好頂着後面所有神侍候選複雜到凝成實質的強烈視線,面上一臉淡定心裏砰砰直跳地站到聖萊耶代表隊前面。

她後面就是昨天得到不少花的金發神侍候選,維林,他有一種超越了性別的美,不論男女,初見他時都會被對方的容貌和氣度震撼,仿佛看到了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這一屆神侍候選中最為耀眼的人就站在她後面,寧安覺得自己不是要有大出息就要倒大黴,她希望是前者。

所以,求求冬日之神看上她,她一定會努力服侍他的。

當太陽出現在地平線,第一縷溫和的光芒照耀大地,萬神殿充滿古樸氣息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開啓。

“黑瑪娅小姐,請入萬神殿,願衆神的輝光照耀您身。”愛蘭選侍官适時的指引讓寧安回神,她剛才為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糾結了半天,還沒等确定下來門就開了。

所以她到底應該邁哪只腳?

寧安索性閉上眼睛,走起來,管它哪只腳,反正她進來了。

她真的進來了。

大門合上,偌大的神殿只有寧安一個人,兩旁身高超過十米的神明雕塑似是由白玉鑄成,形态各異,靜靜伫立,充滿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息。

寧安仰頭,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無盡曠野中,渺小,微弱。

跳過了明神之宴,祈神之宴,侍神之宴,選侍宴最後一宴,面神之宴,與此時此刻正式開啓。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能夠和神念進行近距離的交流乃至接觸,當然前提是神明看得上她,顯現神跡。

将捏緊的雙手藏在寬大的袖袍之下,寧安先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之後緩緩行進。

面神之宴,禁止回頭。

寧安一開始還在據說性格冷淡的幾位神明面前駐足,但他們都沒有為她“亮燈”,于是她轉變戰略,一心尋找冬日之神。

萬神殿裏有萬神,其中有些是為人們所熟知的神明,比如掌管四季的神明,日月神明,生命之神,婚姻之神等等,更多的是無名之神。

在漫長的時間消磨裏,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被遺忘,幾個紀元不再展現神跡,不再選擇神侍。

又越過幾位神明,寧安發現了冬日之神的雕塑,他的腳邊堆砌着雪茸花,非常好認。

她站在巨大雕塑底下,等待了一會,沒有光亮。

“尊敬的冬日之神在上,我,黑瑪娅,在此祈求您的垂憐。我以生命起誓,願将凜冽之冬的威名傳遍維坦大陸,竭盡全力滿足您的願望……”

還沒等寧安說完,一股柔和卻無法抵抗的力量讓她的雙腳離地,托着她自動來到下一位神明的雕塑面前。

寧安的腦子好像炸開了煙花,她努力解析神跡背後的意思,只能得出唯一合理的解釋。

她,被冬日之神非常明确地拒絕了,他連話都不願意聽她說完。

她之前的扮演,失敗了……

在那一瞬間,寧安想了很多,好像又什麽都沒想。

沒關系的,這條路還沒走完,她還有機會。

繼續自我介紹,表達心意,她越走越累,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心裏的無力,因為沒有神明雕像為她亮起。

一個都沒有。

光線越來越暗,寧安都有些看不清雕塑的形貌了。

直到她來到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好像是路的盡頭。

她要離開這裏了嗎?

寧安不想哭,只是憋得雙眼通紅。

她本來就是出于交易才來這的,沒當上也沒什麽好傷心的,只不過債務不能減半而已。

但是黑石城的大家,為了幫她這個“大小姐”治病一起湊了不少錢,為了不讓她的皮膚曬黑還特意找穴矮人打了一把傘……

他們都覺得她一定能打破黑石城零神侍的魔咒。

在另一個世界,很少有人對寧安抱有期待。

福利院的阿姨、老師、同學都知道她身體很差,所以對她沒有要求,非常寬容。

“已經很好了。”

“不錯。”

“挺好的。”

他們對她只有事情結束之後鼓勵的評價,不會在開始前就對她說“去做吧,你一定能做到。”

雖然這也沒什麽不好的,他們是關心她的,但是……

寧安在眼淚落下來之前将它抹去,撐着一股勁,心一橫,繼續走。

她沒有出現在殿外。

有些奇怪,和老管家說得不一樣。

打起精神,寧安在黑暗中獨自前行,因為視覺受限,她的聽力變得格外敏銳,好像有什麽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有某種堅硬的物體摩擦過粗糙的表面。

極致的黑之後,是顯得過于明亮的光芒,寧安有些不适地閉眼,過了一會才睜開。

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一位黑發男性蜷縮在地面上,背部弓起,如同嬰兒般陷入香甜的睡眠。

海藻般的長發鋪散開來,蜿蜒缭繞,寧安謹慎地沒有踩到一根發絲,繞到他的正面。

她一定是因為太難過所以瘋了。

只有這一個解釋。

不然她怎麽會看到一張比她想象中還要完美的一張臉。

睫毛纖長,像是細細的鈎子。鼻梁挺直,無可挑剔。薄薄的一層唇,卻是熟透了的爛漿果顏色,連口紅都很難打造的糜爛堕落卻被他輕而易舉地展現。側臉輪廓立體深刻,宛如被神明親手雕刻出來的、最滿意的傑作。

最重要的是,深色的肌膚如同流淌的蜂蜜似的誘人,宛如有生命一般,漫過眉眼,口唇,脖頸……

寧安将心口處的布料捏得褶皺不堪,咬住嘴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別再跳了,別再跳了,會吵醒他的。

夢會醒的。

好喜歡,再讓她多看會……

寧安自己白得毫無血色,卻對那些擁有深色皮膚的人抵抗力很弱,是會在寒冷的夜晚想象着“他”抱住自己的程度。

更別說他還長成了這副完全合她心意的模樣,仿佛是從她腦子裏走出來的人。

像被陽光炙烤過,就算只遺留下來一點溫度,也會很燙吧……

和她完全不一樣。

羞恥、不為人知的癖好具象化到如此地步,呈現在她面前,寧安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去了所有衣物,赤.裸地直面源自本我的隐秘欲望,即便只有她一個人清醒,也難堪極了。

就在她心神失守時,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金色的陽光,落在了他的瞳孔上,鎏金般攝人心魄的顏色。

寧安張了張嘴,卻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禮物】。”

他不知道定定地看着她了多長時間,寧安也跟傻了一樣沒動,直到她聽到一個發音陌生的詞。

“你說什麽?”她小心翼翼地問,聲音輕弱,幾不可聞。

他眨眼,以一種慵懶的極慢節奏坐起身,靠在殿內的石壁上,半晌才吐出一個含糊的名字:“寧……安……”

從脊椎骨竄上來一股麻意,寧安難以置信地擡眼,他怎麽會知道?

“您是……神明嗎?”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猜測劃過,寧安用母語問,得到一個眉眼生動的溫和笑容。

在她看來,這就是默認了。

面神之宴沒有回頭路。

這是最後的機會,寧安的大腦從未如此清醒過,她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地,明明是熟悉的話語,語調卻有些不穩。

“尊敬的神明在上,我,寧安,願意将自己的身心奉獻給您,一心一意地侍奉于您,我祈求您的垂憐,予我……”

“寧安。”對于寧安的表白,他沒有做出特別的反應,瑰麗的金色眼眸對上她緊張急迫的面容,又叫了她一聲。

“您同意我成為您的神侍嗎?我可以請您,在我的手背上,烙下神侍印記嗎?”

有些奇怪的狀況,但寧安管不了那麽多,她想盡快确定下來。

雪白的手背上,黑色的圓點象征黑石城,只有神明的力量才能消去它,覆蓋新的标記。

他牽過她的手,和寧安幻想的沒有差別,溫暖寬厚的掌心。

“寧安。”

一聲過後,他低頭,深紅的唇壓在她的手背上,濡濕的舌輕觸,比手心更滾燙的溫度讓受到強烈刺激的寧安下意識抽回手。

也許是沒有想到寧安反應這麽大,他有些疑惑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

城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不到三公分的筆直黑線。

到此,寧安百分百确定,這位神秘的黑發男性的确是一位神明。

看他一個神住在這昏暗之地,連雕塑都沒有,應該是一位在神明中也不受歡迎的存在。

再加上異樣的外貌,似乎不怎麽智慧的樣子,和一般的神明形象截然不同。

他因此被排斥了嗎?

寧安心裏轉過幾個念頭,面上卻沒有顯現。

“尊敬的神明在上,請您告訴我,您虔誠的神侍,您的神職。”既然已經上崗,那麽作為一個合格的神侍,當然要多多了解她的神,更好地服侍他。

他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哈欠,黑色的袖子滑落,露出線條優美的小臂,既不鼓漲得讓人覺得惡心,也不會貧乏萎縮到無力,散發着年輕健康的光澤。

寧安呼吸一滞,倉促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寧安。”

“您虔誠的侍者在此。”她迅速地回應,絲毫沒有怠慢。

就這樣叫過了幾輪,寧安的疑惑越來越多,一個大不敬的想法壓都壓不住。

她懷疑這位神明,有某種心理上的殘缺。

一直“你問我答”也不是一個辦法,按照正常流程,在得到神徽印記後,神侍會出現在神明的專屬神殿,在那會得到神明之前神侍的接引。

如果沒有神侍遺留的話,也會由得到神谕的選侍官安排接下來的事項。

但是看這位神明的樣子……

也許他連選侍的一般流程都無法理解。

“尊敬的神明,您可以站起來嗎?”寧安自己跪着膝蓋都有些涼,她覺得神這樣躺着應該也不會太好受。

神依舊朝她笑,笑得寧安的心都融化成了一灘咕嚕咕嚕冒着熱氣的開水,手腳發軟。

“請寬恕我的無禮。”

說完,寧安顫抖着摟住神的一只胳膊,想要将他拉起來。

神沒骨頭似的,将重量全部壓在才160公分出頭的她身上,寧安覺得十分吃力,努力支撐着。

她絕不能讓神摔了。

環顧四周,寧安這才發現這地方連一個小板凳都沒有,空蕩蕩的,除了牆壁,就是她和神。

這可怎麽辦,她本來想要讓神坐下的。

“神,您,可以讓我們離開這裏嗎?”

“寧安。”

寧安知道了,神聽不懂她說的話,他只會“寧安”。

似乎覺得她憋紅了臉的樣子很有趣,神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她的臉蛋。

左邊戳一下,右邊戳一下,覺得不過瘾還要捏捏和揉揉。

從未覺得這麽窘迫過,寧安被逗弄得沒辦法,只能鄭重地将神放回原地,任憑她的神擺弄她。

過了一會,神終于停手了,只是依舊摟着她不放。

“寧安。”

“神,我在。”

……

一個接一個神侍候選進入萬神殿,有的被幾位神明選擇左右為難,有的毫無收獲淚灑當場。

當第777名神侍候選出現在神殿外,意味着選侍宴正式結束。

除了名為黑瑪娅的神侍候選遲遲沒有下落,這次選侍的結果已經計入了《侍冊》。

愛蘭選侍官鼓起勇氣,走進萬神殿,民衆還等着神宮公布新一屆神侍的名單,她需要最終确定。

她曾經擔任冬日之神的神侍,她選擇向舊時神主祈求神谕。

等了很久,冬日之神終于回應了她。

【寧安,寧安之神。】

愛蘭選侍官瞪大眼睛,手中的信物滾落在地,連立刻請罪都忘了。

她能夠理解賜名,但這神職是什麽意思?

專屬于一個人的神明……嗎?

愛蘭選侍官不敢細想,只覺得後心發涼,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神殿。

不管這一個名字在瑪希帝國掀起了多少風浪,有多少人準備改名或者給孩子取名“寧安”,備受關注的寧安本人卻不好受。

她的後遺症又發作了,比之前都要嚴重。

冷汗不斷地滲出,寧安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再度體驗了一把內髒破裂的痛。

“神,求您……幫我……”

她的神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汗珠,張開秾麗異常的唇,舌尖勾走了那一點濕潤。

“寧安。”

他笑得溫柔缱绻,一整個春天般的爛漫,是讓她心動不已的模樣。

“神……”她祈求他的垂憐,幫她減輕痛苦。

他抱起她,她以為自己會得到治療,實際上……

柔軟濕滑的觸感緩慢而細致地在她的臉上蔓延,然後是細白的頸子,它沒有放過任何有水意的地方。

不僅痛苦沒有減輕,還混入了可怕的羞恥感和亵渎感,寧安連哭都不敢,怕又引起神的興趣。

“寧安。”神的聲音像是林間的潺潺溪水流淌,寧安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麽痛了。

不,并沒有。

“好痛好痛,嗚嗚嗚……”

“神,我好痛……”

“神……”

她痛得神志不清,主動抱住神,企圖用對方身上的熱量壓過疼痛。

神順從地托住她的腰,免得她滾落。

他用手指勾弄她的發,唇角的笑意一直沒落下來過:“寧安。”

“我在……”

寧安閉上眼睛,清晰地認識到她的神明并不能為她解決問題,他沒有那麽厲害,甚至有些可憐。

但是,她并不後悔成為他的神侍。

她很會忍的,只要被他像這樣擁抱,她可以任憑身體被極致的痛和樂撕扯。

前所未有的溫暖、安心……

額頭抵着神緊實胸膛的寧安沒有發現,她的背後,無數虛影搖曳狂舞,仿佛一場盛宴。她的腳上,不明的霧氣纏了一圈又一圈,争先恐後地凝結,又在争奪中潰散。

這代表着什麽?

祂滿意這份【禮物】。

祂要【好好玩】。

作者有話說:

虛假的邪神:日天日地。

真正的邪神:弱小可憐無助,只喜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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