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直躲着也不行, 寧安下定決心,面無表情地轉頭。

觸手在發瘋, 粘連又分開, 搖晃又顫動,代入一下,塔蘭應該是很生氣。

可惜她對于生病的事情印象模糊, 不能體會到他的辛苦。

當下最重要的是,那股讓她心裏很不舒服的顫栗感揮之不去,就像她的感知器官一下子靈敏了幾百倍, 她像在一個巨大的漩渦當中, 周圍都是潛伏的危機。

“寧安,你不舒服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 那不是手,而是恐龍的利齒,蟒蛇的信子, 鬼魂的吐息, 總之是一切能讓她覺得可怕、想要逃離的東西。

邪神, 他是邪神。

經過了這麽長時間,寧安終于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對于某種未可知存在的恐懼, 對于“邪神”這一模糊的指代有了更加具體、生動的體驗。

“寧安……為什麽害怕?”神往她的方向邁了幾步, 寧安就後退了幾步。

明明是人類形态,寧安卻覺得完全不能用人的眼光去看待神, 她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是本能在尖銳地向她預警。

離開, 離開, 離開……

“我感受到了很不好的東西,在附近。”寧安貼在洞壁上,手指嵌入凹凸不平的地方,尋找能夠支撐她不滑落的外部力量。

她沒有直接點明“不好”和神的聯系,可是神已經聰明到明白她的暗示。

不好……

神不喜歡這個評價,可是寧安看上去就像一條皺巴巴的毛巾,非常可憐,他生不起氣。

“拉薩爾大人,寧安小姐好像覺醒了很厲害的能力,她能看到我們了。”塔蘭其中一根觸手上的所有眼珠都擠到一側,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們再次對上了視線,寧安不确定她看得到底是哪裏,是人類的頭,手臂,腹部,還是腳?

“我可以看到塔蘭的樣子,是觸手。”

寧安避開了他的視線,神若有所思,他想到寧安口中的喜歡,既然她喜歡黑色,為什麽就不能喜歡他真正的樣子?

他望向他的神侍,不滿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取代,連隐藏起來的觸足都蔫蔫的,沒有力氣揮舞和思考。

手指那麽用力不會痛嗎?

“等我适應就好了。”寧安倉促擡頭,按捺下激烈的心跳,安撫好像在生悶氣的神,她還沒有自信到神會對她包容到這種程度。

“寧安……”神的身影籠罩她,語氣莫名雀躍,這不尋常的反應讓寧安摸不着頭腦,很快她就知道原因了,因為神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說只要把他大部分的身體丢掉,她就不會害怕了。

輕描淡寫,平平淡淡,像是建議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出去玩一樣。

“拉薩爾大人說得對,不過能夠容納您尊貴身體的地方不好找,請将這個任務交給我。”還沒等她發表意見,塔蘭已經單膝跪下,将任務接下來了。

不是,這是不是太快了。

寧安看向在場的另一個正常人,彌亞的表情難得緊張,面色白到幾近透明,他也覺得這種事很離譜。

“寧安,別怕,我會解決的。”

神将她抱進懷裏,貼在她耳邊許下承諾,捏着她劈裂的指尖,寧安的身體不可避免地僵硬,就像被天敵抓住命脈的倒黴小動物,連掙紮都做不到。

神善于解決制造問題的人,這回終于輪到他解決自己了。

某種意義上,他可真是一視同仁。

不過,如果失去了絕大部分身體,神是不是就會變弱,這樣的話,其他神明是不是就有辦法制服他了?

這念頭一出,寧安覺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難,即便可能性微小,也讓她覺得動搖。

不過,現在想這些還太早了。

寧安走出洞穴,本以為被風暴席卷過的枯原會空曠幹淨,可是她看到的卻是黑煙缭繞的景象,不斷地從褐色的土地上蒸騰,跟神之前放淤泥差不多。

“神,你看到那些黑色東西了嗎?它們在飄。”

“看到了。”

“塔蘭,彌亞,你們也可以看到嗎?”

一個肯定,一個否定。

只有彌亞看不到那些四處飄散的霧氣。

寧安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縷,煙氣穿過她的手指,如同游魚一般溜走。

“這是什麽?神,這和您有關嗎?”

神搖頭,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寧安開始懷疑自己生病把腦子給燒壞了,才讓她能看到這種陰氣陣陣的詭異景象。

有清悅的嘯聲傳來,讓寧安從巨大的虛幻感中清醒過來,這個聲音,她記得,是黑石城的巡邏隊。

對于這個最初收留了她的城市,寧安很有好感,踮起腳,連近在咫尺的危機都被她忽略了。

不過,她的外表變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認出她來。

黑石城巡邏隊騎着駝獸,身着輕甲,手拿黑鞭,看上去威風凜凜,寧安有些緊張,在攔和不攔之間猶豫,轉頭看到塔蘭還是搖頭晃腦的觸手模樣,立刻朝着隊伍揮手和呼喊。

“我……”

“大小姐,您怎麽回來了,神明允許嗎?不對,肯定是允許的,真是一位寬宏大量的神主。”領頭的隊長眼前一亮,翻山下獸,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等到她叫他起身後,難掩驚喜地說出了一長串話,将近兩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們依舊很熱情。

寧安和他簡單說了兩句,轉過頭客氣地向塔蘭道謝,感謝他一路上的照顧,如果他有其他事就可以在這分開了。

“寧安小姐,我正好要去拜訪黑石城城主,真巧啊。”塔蘭像是聽不出來寧安話裏的意思,用輕飄飄的巧合就将寧安堵了回去。

說起來塔蘭之前的确說過去黑石城有任務,這麽看來居然不是借口。

他出示了自己的冒險者徽章,得到了小隊長尊敬的目光。

在維坦大陸上,七級冒險者就是普通人心中英雄般的存在,這代表他不僅完成了高難度的任務,還意味着他至少探索過七次災禍并且成功生還。

了不起的少年。

一路上,塔蘭和小隊長打得火熱,他很會說話,等到了黑石城門口,兩人已經稱兄道弟了。

只是寧安看着扭來扭去的糾結觸手和另一個人類聊天,實在受不了,幹脆在馱獸背上閉目養神。

黑石城的城主府用巨石搭成,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其他城民多是住帳篷,方便。

“大小姐,歡迎您回來。”老管家還是一彬彬有禮的模樣,儒雅謙和的樣子和黑石城的粗犷話鋒格格不入,寧安卻覺得異常親切。

在黑石城裏,她不是神侍,只是大小姐,別人都這麽喊她。

她的直覺從未停下過警戒,但是因為看到了熟悉的人和事,她沒有那麽驚慌害怕了。

而且,這裏的黑霧沒有外面那麽猖狂,也許是人氣驅趕了黑氣。

抱着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态,寧安将神介紹為自己神主的信徒,是個合理的借口。

彌亞則沒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引來了不帶惡意的好奇目光,畢竟黑石城內沒有一座神宮,極少有神侍願意踏足極北之地。

神深沉的肌膚沒有引來歧視的打量,畢竟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着看起來很健康的麥色、蜜色、棕色皮膚等等。

除了她和老管家。

她将一袋子紅星鑽交給老管家,難得讓對方震驚一回,寧安有些驕傲,讓他當面點數。

“按照市面上的均價折合,您的債務已經一筆勾銷了,剩下的五顆紅星鑽和這些金可銀可請您收好。”老管家将卷軸燒掉,寧安一眼不眨地盯着它變成灰燼,被侍者清理幹淨,一股莫名的失落突然湧上心頭。

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情完成了,失去了目标指引,寧安捏緊錢袋子,遲鈍地回了一個“好”。

“大小姐,這一路想必您也累了,您的房間有人每天打掃,請休息。”老管家的笑容溫和慈祥,寧安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她每次曬完太陽,他都會推着她去休息。

“他也和我一起。”

老管家的眉頭動了動,掃過一直沉默的高大信徒,沒有反對。

極北之地的氣候很奇怪,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冷,偶爾很熱,極少溫和,這裏的四季就跟玩一樣,絕不适合普通人類居住。

因此有人将這裏稱為“神棄之地”。

寧安剛清醒那會也很不适應,但是黑石城城主為她找來了很多有奇效的東西,比如特制的大衣、遮陽傘等等,沒有像別人口中說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那樣糟糕。

神望着臉上帶着笑容,安然入睡的寧安,金色眼眸變幻莫測,一只頂端帶有珠子的黑觸足悄然探出,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頻率猝然前進,将一只長着翅膀的肉蟲子隔空吸出來。

夢境之主還沒有反應過來,小命就被拿捏住了,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我好像,見過你。”

它對上神的視線,混亂不堪的記憶再度浮現,在自身沒有意識到的情況,它就要發出尖嘯,然而被觸手緊縛的窒息感打斷了。

剛長好的翅膀再度被撕裂,它看到寧安的神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在休息。”

他凝視它,不帶半點情感,似乎在冰冷地解剖、研究它。

“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的……【禮物】。”

在那個特殊的音節發出之後,夢境之主像是被雷電擊中了,渾身抽搐,表皮顯露黑色紋路,皮開肉綻。

它擁有塑造美夢的能力,但是卻沒有辦法送自己一場美夢将那段可怖至極的噩夢覆蓋。

“神,那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冷靜的女聲打斷了神對夢境之主的觀賞和玩弄,觸手心虛似的迅速消失,夢境之主掉落在地上,飛液四濺。

“寧安,你醒了。”神擋住了寧安的視線,笑容如常。

“神,【禮物】到底是什麽意思?”沒有被糊弄過去,寧安在夢境之主被抓走的那一刻就醒了,只是想要看神要做什麽才一直僞裝熟睡,控制意識活動降到微弱程度。

神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半晌才開口:“就是可以讓我覺得愉快、有趣的東西。”

“不是吃的?”

“可以吃。”

寧安沉默,将所有相關的事情串聯在一起,特別是神曾經顯露出的操縱時空的能力。

她組織好語言,聲音有些不穩地問:“是你将我帶到這個世界的嗎?”

神在點頭和搖頭之間猶豫,不過既然是他的禮物,那應該和他有關,所以他選擇前者。

“小黑,也是你的一部分。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它就跟着我,怎麽可能,那時候就看上了我,覺得我有趣?”寧安捂住額頭,她的猜測有依據,可她完全不能理解神的想法,怎麽會有神認為一個嬰兒有趣。

“小黑是誰?”神的重點偏移,疑惑不似作假。

“就是一直戴在我手腕上的黑镯子,和你的觸手很像,選侍宴開始之前,它消失了……”寧安比劃着,描述着,神的臉色愈發冷淡殘酷。

“我沒有和你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神查遍觸手,最早也只是他和寧安在他的身體內初遇,他本能地明白,那是他的【禮物】,屬于他。

并且,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滿足【禮物】的念頭,變成她渴望的人類形态。

那麽、不是他、又是誰、陪伴了、寧安、十七年。

“寧安,你和其他觸手度過了那麽長的時間,形影不離,為什麽,你怎麽能這麽做……”神的皮膚鼓漲又憋縮,和他異樣的外表比起來,他說出的話又是那麽可憐,就像無力地指責戀人出軌的卑微懦弱角色。

“額……”

被控訴的寧安詞窮,沉默,低頭。

因為,神哭了。

背景是破體而出、喝了假酒一樣狂熱舞動的大團觸手。

作者有話說:

安安:哭了,好可憐(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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