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四十一

雖然葉子不想跟我見面,說讓我忘了她,我後來還是見到了葉子一面。

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在剛開張的大統華超市見到了她。

在我們這個W城,多倫多的華人超市大統華來我們這裏開一個分店是一個全城華人都知道的事情。大統華事先在各個華人報紙上做了開業的大幅廣告,裏面還提到有免費東西可送,還有抽獎。大統華的廣告做得很好,它開業的前幾天,大家都在談論要在開張的那天去看一下。

大統華開張的那一天,天上布滿了厚重的黑雲,像是又要下一場雪一般。路邊的殘雪還沒有完全化掉,一片一片的髒黑的雪泥堆在正在複蘇草地上。我平素是不好趕這種開張大吉的人,無奈幾個朋友相約一起來看,所以就拖着疲倦的身體,跟着一起來了。我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人來到大統華,到了停車場一看,所有的車位幾乎都滿了,轉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扒上。我鎖上車,來到大統華門口,看到排隊等着進大統華的人有幾百人,隊頭在大統華門口,隊尾已經甩到了旁邊的一家計算機店門口。

在早春的冷風中凍得哆哆嗦嗦的排了有半個小時的隊,我才好不容易進了布置得喜氣洋洋到處都是紅色的大統華,不太習慣的拉着一輛紅色購物筐在裏面轉悠,看到裏面哪兒哪兒都是穿着厚衣服的人,好像滿城的華人都聚集到這裏來了。那些推着購物車的人簡直就走不動,貨架之間的走廊全讓人群給擁擠住了,更有那些見了老朋友的,不分什麽地方就站住大聲的興奮的紅着臉打招呼聊天的,更加使得裏面的空間顯得擁擠不堪。

進去不久之後,我就覺得很後悔,不該來趕這個熱鬧,何以聽了些別人的鼓動,就跑到這個地方自己找罪受來了呢?在裏面轉了半個小時,胡亂挑了幾樣東西,我就往門口擠,想早些出去,離開這擁擠的空氣污濁的地方,偏偏人群走得很慢,想出去也不得出,等好不容易走到門口,一看在門口等着交錢的人也都是在排幾十人的大長隊,看樣子得排一個多小時。我懊悔得更厲害,只好自家埋怨自己,同時發誓以後再不上當了--- 本來沒買幾樣東西,進門就排了半個小時的隊,現在出門還要排一個小時的隊,太不劃算了。買東西本來是一種樂趣,如今變得是找罪受,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一邊埋怨那幾個拉我一起來的朋友,他們倒是一個都看不見了,一邊正在想是不是把挑的東西放回原處去,好省得排隊交錢。正在糾結着該如何脫身,就迎面看到了老張和在他身邊不遠處站着的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葉子麽?

她還是一副消瘦的臉龐,只是黑黑的眼睛上帶上了一副秀麗的眼鏡,顯得更優雅大方了。五年過去了,她還是像過去一樣的美麗,好像是更瘦了更迷人了。她手裏推着一輛購物車,裏面坐着一個幾歲的男孩,男孩有着碩大的腦門和一雙葉子一樣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在好奇的東張西望,看上去十分聰明可愛。男孩的可愛的小手依賴的拽着葉子,兩只胖乎乎小腳丫從購物車的縫隙中伸出來。葉子沒有走過來,她只是站住腳,一手扶着購物車,一手扶着男孩,遠遠的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什麽也沒說。

老張見了我,先熱情滿面的跟我打了個招呼。我只好跟老張打招呼。一看老張,雖然多年沒見,老張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只是更富态了,穿着打扮也比以前好了很多。老張大着嗓門說,你也來這裏了?在這裏見到不少老熟人啊。我點點頭說,好久沒見,早聽說你到政府部門幹,升官發財了。老張一臉謙虛的笑着說,哪裏哪裏,升官發財不敢講,也就是替政府管着幾個億的資産吧。我吃了一驚說,那麽多啊,你真不得了,那你現在是什麽級別的官員了?老張擺擺手說,這邊都不論級別了,我這個要是拿國內去說,也就算個局級幹部吧。我沖老張伸了一下大拇指,說,幾年不見,你一步登天了。老張燦爛的笑着說,小意思小意思,低調低調,我以後準備競選國會議員,也争取到內閣裏面去混混,給華人長個臉。我恭維老張說,那樣最好了,不過我們都覺得。以你的學歷和本事,做個總理都是綽綽有餘的。老張哈哈大笑說,呵呵,過獎過獎,我可沒那麽大野心啊。

我指了一下葉子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問老張說,這是你們的孩子嗎?幾歲了?老張點點頭說,三歲了。我拱手說,恭喜恭喜。老張笑了,說,很高興今天見到你,難得見一面,今天忙,回頭有空請到我家裏來玩。我看了葉子一眼,只見她還是面色沉靜的向這邊看着,也沒有走過來說句話的意思,就說,好好,一定去。老張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說,你忙吧,我要接着轉轉。回頭見。我跟老張揮手說,回頭見。

老張向分開人群,向着蔬菜部的方向走去了,葉子推着車和孩子,默默的跟着老張後面走。她的神态還是那麽婉約清秀,眼睛還是那麽黑黑的,只是顧盼之間,帶着一股說不出道不來的悲傷的神情。

我心裏覺得很難受,好不容易見了葉子,難道一句話也不能講麽?過去我們曾經是多麽的親近啊,現在雖然隔着不遠的距離,卻好象咫尺天涯,只能悵然相望,看着她不回頭的一步一步的走了,走出了我的視野。

我站在原地,呆呆的凝視着她逐漸消失的背影,突然想起跟葉子在北京使館前第一次相遇,就像張愛玲的一句話,在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想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就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是來辦簽證的嗎?

沒有在簽證處相遇,就沒有在W城的重逢,也許就沒有葉子跟我住在一樓,就沒有那個雪夜她到我的公寓裏,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一切愛恨喜緣,皆因那句話而起。

我癡癡的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我只覺得孤單單的一人,心裏湧上一股蒼涼。身邊的人把我推來擠去,大聲說着,別擋道別擋道,有幾個人還不客氣的把我往旁邊推,我渾然不覺,腦子就像麻木了一樣---我想那時就是有人把我的錢包掏走,然後拿錢包在我的眼前晃幾晃,我也不會認出那是自己的錢包的。

大統華裏面的人依然在擁擠着,喧嘩者,熱鬧着,我已經聽不見看不見了。我的心在沉下去,它沉到了深淵裏,再也浮不出來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死了。我的肉體雖然還存在,只是靈魂已經從此萎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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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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